隋军到了萨水一带之后,其实陆路军和海路军的分别已经不大了——因为自从过了鸭绿江,陆路军的粮道除了靠一开始的携行食之外,就多是要靠海路从皮岛、身弥岛运粮到沿海地区补给。所以无论是陆军还是海军,吃的都是萧铣麾下船队运来的军粮。
高句丽人也是在五月初发现了这个情况的,尤其是他们为了给外交谈判创造条件,这边在节节苦战,那头却发现隋军从海路补给军粮已然成了常态、前两年的后勤困难一消而散,哪能不着急上火呢?
为了这,在五月中旬,高句丽人把他们原本六道水师部队中经过两年血战后仅剩的两道人马筹集起来,孤注一掷对萧铣所在的隋军皮岛军根据地发动了一次渡海突击。
萧铣来了这么久,正愁没有逮到机会和高句丽人的水师大战呢,结果高句丽人最后的约莫两万人水军就送上门来主攻了。萧铣简直大喜过望,直接精锐尽出,以周法明为直接领兵指挥的主将,把手下的秦琼、来整、周绍范,还有新投降的阚棱、王雄诞都派了出去,各领数十艘乃至百艘战船,在皮岛海域与高句丽人血战两日。
而跟来第一次参加高句丽战争的原东莱留守陈棱更是求战急迫,只是碍于他的部队自成体系,所以萧铣并没有把他直接编入自己的队伍,而是单独成立一军从旁迂回侧击,让陈棱自行指挥处置。
这一次海战战役。萧铣没有再用当年的什么诱敌进入深海、然后利用高句丽板屋船航海性能太差的短板取胜之类的计谋——没办法,因为绝对实力的比值已经万全扭转了,如今萧铣带的水兵算上陈棱所部。足足有五万人了,而高句丽人满打满算把强拉的壮丁都算上,也才两万水兵。在绝对的力量面前,诱敌也就没有价值了,何况也诱不到:你总不能指望敌人弱智到两万人主动撵着五万人的菊花追击上百里路吧?用大腿想想都知道其中有诈不可能了。
所以,这就是一次堂堂正正的正面决战,最终周法明扛正面。陈棱犀利迂回,两天之内把高句丽的水师杀得大败亏输,几乎全军覆没。两万人葬身鱼腹。对于如今的高句丽来说,不啻又是一击重创。相比之下,萧铣的五万大军经此一战,伤亡却不过三四千而已。整体的可持续作战能力并没有明显损失。
经此一战。高句丽被彻底打成了一个陆军国家,海上力量彻底归零,黄海成了隋军的洗澡盆,海路运粮除了即将到来的台风季影响外,再也没有别的人为阻挠。这颇让督兵皮岛的萧铣有些无聊,少不得有时候亲自带着船队押运粮食去岸上,混个脸熟解个闷什么的。
……
这一天,已经是快五月下旬了。萧铣照例带了百来艘运载量不过千石的小船在萨水河口南岸的一个小渔村遗址登陆,把粮食转进陆路军的沿海大营。之所以说是“遗址”。自然是因为随着隋军的连年征战,这块地方已经灭绝了人烟,没有百姓生存的迹象了。
没办法,因为这一带万全不比皮岛和身弥岛,海滩都是浅滩,没有深水锚地,临时搭建栈桥码头又不方便,因为战线每日都在推进变动,所以只好拿小船摆渡靠岸运粮。这一日来的时候,萧铣一开始还不知道要运粮送到南岸,还是到了上一次扎营的地方问了守将,告诉他大军今早已经成功渡河,歼灭了萨水南岸的残余守敌、到河南扎营了,他才转道赶过来的。
到了之后,交割军粮时问明情况,才知道这儿如今是行军副总管杨义臣的营地。萧铣和杨义臣没什么交集,所以交割之后原本也没有什么套近乎的打算,毕竟他如今随便结交大将还是犯忌的事情,然而杨义臣却传话说萧铣的八叔萧瑀前两日留话了,让萧铣再来督粮的时候等着,他有要事相商,而杨义臣此刻也已经派了信使去御营通知随驾的萧瑀,所以萧铣便暂且留在杨义臣营地里饮宴。
杨义臣如今的身份,和朝廷第一次征讨高句丽时的于仲文、第二次远征时的斛斯政差不多,但是又有细微的不同,尤其是这第三次远征上上下下都觉得是必胜之战,也没人往背黑锅这个阴暗的问题上多想,所以杨义臣在文武之间关系还是很不错的,没人如同去年对斛斯政那样避而远之。
这一番三月份时被抓差出兵之前,杨义臣的角色和萧铣也差不多,都是在国内负责一方剿匪,杨义臣的防区是河北,萧铣的防区是江南,一南一北远隔两千里,然而任务性质却一样,这让他们多少有一些同病相怜、容易找到共同语言的地方。等萧瑀不至,杨义臣便很客气地先亲自陪着萧铣饮酒聊天。
七八碗烈酒下肚,杨义臣的性情也有些放开了,免不了觉得和萧铣同病相怜,发些感慨:“萧驸马在江东,听说剿贼顺利呢,自去之后,江东数贼一鼓而平,后来再也没闹出过新的乱子?杨某却没那么能耐,去岁在涿郡随驾平了杨玄感逆贼后,杨某就地留在河北剿贼大半年,也没能诛杀高士达、张金称当中任何一个贼首。年初眼看高士达已经被某围困在河间,无奈陛下又调遣某来征高句丽,以至于功亏一篑。”
说到这里,杨义臣似乎有些伤感,或是触动到了一些难过的事情,怔怔地停顿了一下,又灌了两碗酒,才忿忿然续道:“某临行之前,深知在涿郡的副手、涿郡通守郭绚不是高士达的对手,让他暂且持重守备巩固已经收复的郡县,谁知他贪功冒进,看着咱进剿高士达时的威风。觉得高士达不过苟延残喘、再无实力了,已然深入河间作战,最后被高士达麾下大将窦建德伏兵击杀。涿郡府兵大溃!也幸好郭绚是在进攻作战中战死的,高士达也没能耐进取,好歹没有失了涿郡要害。不然,杨某可如何向陛下交代。”
这种场合,萧铣当然要陪着说些打打擦边球略微有点大逆不道的言语以表示和杨义臣同气连枝了。他很了解杨义臣此人对大隋朝的忠义是不可能动摇的,所以拿捏好分寸哪些能说哪些不能说很重要。
杨义臣在河北剿贼的时候,除了那个河北行营行军总管的职务外。还兼着涿郡留守。一般来说,郡的主要长官是郡守或者留守,留守的级别更高。一般不仅是本郡最高长官,还能兼管一些周边数郡的军事协防工作,而郡的副职长官则都叫“通守”。除了江都、东都之类作为国都或陪都级别的郡级行政单位则用“江都丞”、“东都丞”作为副职,比如王世充如今就是江都丞。
所以。那个据说刚刚战死的郭绚便是杨义臣第三次出征高句丽之前在河北地区的副职臂膀了。郭绚的战死,对杨义臣的剿贼大业着实是个不小的打击,萧铣自然也要想办法在这一点上安慰一下杨义臣了。
“萧某在江东偶然为朝廷建立了一些微薄功勋,却也不过是因为江东百姓还算富足,并不苦于税赋,仅仅苦于徭役,而且乱贼起兵不过半年,萧某对症下药。才算成功。杨总管辛苦,河北之地。乱贼已经是第四年了,盘根错节,各处糜烂,而且还是去年杨玄感起事的所在,杨玄感逆贼残部余党各处散布,如今算是天下最难平定的一块地方了,比同为首乱的齐地都难,杨总管做到这一步,已经是很不易了,郭通守也是急于求成,一时急躁了,不过好歹也是力战殉国,咱便不要多去苛责。
萧某去年平了江东,今春也是被陛下上感着派了第二个任务——协助江都丞王世充扫平淮南贼乱,到了淮南才知道江东的民情相比之下有多好了,淮南百姓就没那么容易重新归附朝廷,萧某的人望和纳粮免役改革办法对于淮南百姓用处不大,他们早就是民穷财尽,哪怕许他们多缴钱粮免役,他们也拿不出钱粮了……故而三个月下来,不过击退了淮南数贼中较弱的李子通而已,其余杜伏威等,不错略受小挫,根本不能动其筋骨。咱如今这也算是柿子挑软的先捏,那一点微薄战功先到陛下那里交差罢了。”
杨义臣对于淮南的具体交战情况并不了解,听萧铣一番解说,便以为真是那样——毕竟他深知,各路剿贼将领给朝廷上报的消息总归比实际情况要好一些,无非是报喜不报忧,所以他从朝廷邸报上看到的情况,肯定不如萧铣口述的可信,有可能萧铣给朝廷的也是美化过的,如今说的才是实情。
“唉,果然是哪里剿贼都不易啊。对了,萧驸马,杨某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实在是难以启齿,但又没有别人可以说:杨某如今在河北剿贼,最大的问题便是军粮实在无处筹措,去年也还罢了,主要是涿郡还有数百万石存粮,也不必从民间征调,然而今年朝廷五十万大军再征高句丽,而且今年是打着灭国之战的打算的,这些存粮肯定要被消耗得差不多了,来年杨某回去河北剿贼,却是有些捉襟见肘,若是征粮,百姓只怕从贼更多……
若是可以的话,萧驸马执掌海路运粮,而且听萧驸马所言,江南百姓存粮颇丰,愿意以多纳粮换取免役,不知可否请萧驸马帮着筹措一些,便在今年讨高句丽回程的时候,为杨某夹带一些……当然杨某也是为了国家大事,并不敢白要。”
“此事若是有余量,萧某自然鼎力相助,不过杨总管要秘而不宣才好,否则一来升米恩、斗米仇,其余各方剿贼镇将定然有患不均者,二来萧某身份敏感,也不好结好方面重将。不过总数有多少,萧某实在不好保证。”
杨义臣听了大喜,盛赞萧铣豪爽忠义:“萧驸马果然豪气,这些道理杨某自然理会得,将来剿了高士达,杨某定然另有补报。”
二人正说着,外头嘈杂起来,杨义臣一边派人出去看,一边亲自离席,对萧铣说:“估摸着该是令叔和裴侍郎到了,恰才某便让人去通知了。如此,杨某先谢过萧驸马高义,便不再打扰你们叙事了。”
杨义臣说完和萧铣一起迎出去,果然见到外头便是萧瑀和裴矩联袂而来,脸色都不怎么好看,似乎是有紧要机密的事情和萧铣商议。杨义臣给二位文官见礼后,把他们迎入客帐,让人服侍着上了酒果,便自行回到帅帐,撤走侍卫,并不打扰他们。
萧铣给萧瑀行了叔侄之礼,再要客套,便被萧瑀手势止住了,示意裴矩开门见山就说正事儿。
“萧驸马,不知这几日两军交战的战情、两军伤损,不知你已经明了了么?高句丽人还残余多少战力,是否有数呢?”
萧铣不解裴矩开场白问这个问题有什么意思,只顾直言回答,想了一会儿,说道:“根据裴侍郎战前通过内外侯官得的军情,今年咱出兵的时候,高句丽最多还有三十万丁壮,其中二十万战兵、十万平民男丁。从鸭绿江到萨水,高句丽人层层血战抗拒,还分出无数小股人马游击后方,迟滞我军。算来几个月打下来,战死与伤重而亡的,不下五六万人,轻伤无算。萧某在皮岛、身弥岛两次海战,也全歼了高句丽水师全部人马,大概有两万人。如此算来,高句丽今年至少又损失了八万人之多,全国剩下的壮年男丁,不会超过二十二三万的数量。
至于我军伤亡,来总管与萧某本部兵,今年折损总数最多万余,宇文述、杨义臣二位大将军与高句丽人血战较多,或许也有三五万吧。萧某也是不解,高句丽人为何今年与我军连番野战血战,但只要保持这个势头,不出三个月,高句丽定然亡国灭种。”
“萧驸马所知果然确凿,不过推论却也并不尽然都对——裴某身居驾前,总掌军情,知道得更多一些。自从五月来,天气炎热,大军却越发向南,三韩之地多山林,水土与河北、辽东大不相同,我军士卒战死虽比高句丽少,但算上感染时疫、水土不服的死伤,总数便不再高句丽之下了。
至于高句丽人此前一直愿意野战,也无非是保留了一丝恳求停战乞怜的希望,这才让咱可以有野战可打。但是如今高句丽人开出的条件已经无比优厚,再也不可能加码了,而陛下依然坚持不允。裴某用尽计策,一直钓着高句丽人觉得还有一线希望,如今只怕也要演不下去了。如果高句丽人对于求和绝望,那必然会收缩全部兵力,死守平壤城,到时候要强攻十几万人众志成城死守的平壤,加上是盛夏攻城、平壤比辽东城更靠南上千里,只怕我军死伤会更在前年攻克辽东城时之上。”
萧铣知道裴矩快说到戏肉了,也是身子前倾,问道:“那裴侍郎有何良策?”
“萧驸马可愿意为了让我大隋将士少死那么一二十万人而出力么?”
“但力所能及,又有何疑虑?”
“好,那裴某便把计策说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