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慨完了文臣方面帮着给朝廷背黑锅的人选之后,裴矩没有给萧铣留太多的反应时间,很是急迫地转入了下一个议题。
“萧驸马,你与海路军主帅、淮海行军总管来护儿来大将军,也算是有四五年的交情了吧?对于此人的了解,相信你定然还在老夫之上。你觉得,若是此番你秘劝来大将军来扮演这个为国立功、‘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角色,来将军愿意忍辱负重受命么?”
“来护儿?却不知裴侍郎具体要来将军怎么做呢?”
“也很简单:陆路军诸将,都是与陛下御营相连,消息军情传达顺利,要想捏造一军因为圣命不达而擅自出兵的假象,实在是瞒不过天下人去。而这一点上,举国上下诸将,只有来总管最为便利:来总管三年来独领海军,每每征讨高句丽时,都是在大安郡一带登陆作战,与朝廷主力的陆路军消息阻断,请旨往返原本可能要月余时间,纵然如今两军已经靠近了,若是海上风向不顺,哨船信使走得慢要十日上下。
所以,裴某与萧国舅商议的计策第二步,便是不仅要朝中有文臣担任这个欺君的骂名,还要有一员武将在朝廷军令不够明确的时候,一边往返请旨,一边不等旨意到达临时专断,在大军正式开战之前,觑便偷袭高句丽人争得先机,阻止开战后高句丽军全速回援死守平壤,把他们届时南下征讨新罗的主力拖延在外。为了配合这个战术。在议和之前,咱还会让来总管的兵马再往南方剽掠转移,远离平壤。进一步制造陆路军与海路军‘军令不畅’的假象,或许会一直南移到高句丽与百济边界附近的汉江一带。此计若行,让来总管牺牲晚节官爵,便是在所难免的事情了——萧驸马,以你对来总管的认识,他愿意做出如此牺牲,为朝廷分忧么?”
萧铣并没有马上回答。瞑目沉思了良久,才给了裴矩一个肯定的答复。
历史上的来护儿,也是一个以忠于杨广至死不渝著称的武将了。直到杨广在江都被宇文化及兵变杀害的时候。来护儿也是一同殉国的。
而若是具体到如今三征高句丽的时期,历史上杨广第三次远征原来都答应了高元送还斛斯政的求和条件了——请注意,历史上没有萧铣这个幺蛾子的折腾,所以杨广根本没有把握灭了高句丽。所以和谈是真心的。并非外交欺诈,和谈后最后也确实放过了高句丽。
而来护儿在朝廷议和的旨意到了、命令他班师回朝之后,来护儿依然召集诸将,对诸将说道:“大军三次出征,未能平定高句丽,这次若再回军,以后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如今高句丽疲惫不堪,我军这么多人马。若是死战强攻,不日便可战胜。我当直接包围平壤。破城俘获高元,然后凯旋而归。”
来护儿对众将如此说的同时,便一边上表杨广,请求出征,不肯奉诏返回。在请旨的时间差里,他便准备先斩后奏,直接发动强攻。
然而,历史上来护儿的孤注一掷,最终是被拥有一定监军之权的长史崔君肃极力劝止了。面对崔君肃的直接劝谏,来护儿尚且可以强硬地表示:“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宁可俘获高元返回而受到朝廷责罚,也不能放弃这次成功的机会,放弃为朝廷开疆拓土的机会。”
最终,崔君肃直接劝说来护儿不成功,转而对他手下众将威胁道:“我们要是随元帅违抗诏命,某回去后必定会奏明皇帝。纵然某不奏明,也会有别人奏明尔等胁从抗旨之罪。”来护儿手下的普众多普通将领就没来护儿那么硬的骨头了,个个对于杨广可能做出的抗旨惩罚非常恐惧,因此也都劝说来护儿,不愿从命。来护儿无奈,只得班师。
这些细节,萧铣前世又不是研究历史的,当然不可能知道得这么清晰,然而通过那么一鳞半爪的史料,以及他和来护儿相交数年的认识,萧铣有把握确定来护儿是一个为了给国家大业开疆拓土而不惜个人荣辱官位的真英雄,真豪杰。何况这一次朝廷和高句丽的议和本来就是假意骗取高句丽自毁长城,并不是真心议和,可见皇帝杨广的本心还是希望有这样的忠臣出来为国牺牲个人名节官爵的。只要让来护儿知道这一点,知道他丢官被世人误解的背后,可以换来皇帝内心的尊敬的话,让他赴汤蹈火都没有问题。
最重要的一点是,如今他萧铣才是海路军监军,而崔君肃只是长史,崔君肃就算自己胆小怕事,要想和历史上一样靠威胁诸将来坏来护儿的大事,只怕到时候都没这个机会了。萧铣手上还掌握着内外侯官的密探密报系统,崔君肃如果非要为了个人荣华富贵闹得上达天听的话,萧铣少不得让这个贪生怕死之徒“通敌”,永远开不了口。
谁让咱是扬州内外侯官总管?谁让咱兼着海路军内部的密探职权?谁让监军有便宜行事的权力?说你通敌卖国你就是通敌卖国,说先斩后奏就是先斩后奏。
就是这么霸气。
……
和萧瑀、裴矩的密议最终很是愉快地结束了,萧铣连杨广都没有见到,就相信了八叔口头传达的圣意——毕竟,这种事情爱面子的杨广是不可能留下纸面证据的。
此后几天,萧铣从皮岛加紧往返给陆路军送了好几批军粮,足够大军数月之用的之后,就借故离开了皮岛,带领部分嫡系兵马重新海路南下,和来护儿的主力回合了。还在平壤外围和高句丽军打骚扰战的来护儿一开始还奇怪萧铣为什么回来了,但是在萧铣拉着他进帐密谈了半夜之后。来护儿就没有再说任何疑问。
另一方面,御营那头又传出消息,说是杨广对于今年文武臣僚用命立功颇为满意。趁着高句丽覆亡在即,很是慷慨地大肆封赏了一批官职爵位,其中内史省如今实际上的一把手萧瑀,便在这一次封赏中顺利填补上了自从他大哥萧琮死后已经缺位六年的内史令职务。除了萧瑀之外,另外一起因为历年积功被升职的官员还有几十人之多,外行人看的眼花缭乱,但是只有萧铣和裴矩数人知道这些人不过是陪衬的烟雾弹而已。
外行人对于萧瑀这个文官猝然位列三省长官很是惊诧。毕竟战争时期本该是武将立功的大好机会,文官不容易出彩。何况萧瑀当上内史令的同时,尚书省的尚书令和门下省的侍中还空着。就更显眼了。
也正是在萧瑀和裴矩找萧铣密谈之后数日,以战促和的高句丽人似乎突然在狗急跳墙困兽犹斗的临死边缘看到了一线希望,历来以泱泱大国天朝上邦自居、颇爱面子的大隋天子杨广,居然在议和的外交条件上出现了松动。这几乎让快要失血而死的高元如同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一样欣喜不已。
六月初七这天。最大的转机到来了。高句丽人主动送来了去年逃亡到高句丽去的叛臣斛斯政,押到隋军御营内。杨广对于高句丽人的求和诚意终于做出了正面的明示嘉许,明示同意高句丽人的求和企图。然后在数十万大军军前,把斛斯政这个复杂的汉奸当中让刽子手剐了,足足挨了一千多刀,随军的朝臣武将都被喊来要求吃斛斯政一片肉片。
剐了斛斯政之后,隋军立刻转入了相持,放弃了一切进攻性的军事行动。又过了五日。高句丽人再次送来了最后的和谈条件,并且以渊盖苏文为正使。拿着一颗鲜血淋漓新鲜**的人头来请罪——杨广当然会让人验明正身,确认果然是去年配合杨玄感偷袭柳城的乙支文德。
还是那句话,高句丽人肯付出这个代价,并不是高句丽人傻缺到相信杨广的一句承诺就甘愿自毁长城,而是因为如今的局势,纵然他们不议和,高句丽过也是灭亡灭定了,只不过那样的话隋人要多付出几十万人命、多半年时间才能灭高句丽。高句丽人只是相信,在杨广眼中,他的天子威严和信用是比几十万草芥士兵的人命值钱的,所以,愿意为了杨广的承诺而杀了乙支文德。
据说乙支文德被高元擒斩送给隋军谢罪的时候,平壤城内还掀起了一股不大不小的哗变乱局,尤其是乙支文德做莫离支也有十几年了,军中颇有根基,若非渊盖苏文的先父渊太祚当年也是前任莫离支、让渊氏好歹可以低效一些乙支氏的影响的话,说不定伪王高元这次就被自己人掀了。
但是纵然兵变没有推翻高元,经过这么一闹腾,高句丽人为了这场哗变动乱好歹又付出了上万人的自相残杀损失,而且军心狂泄,内部意志分裂,许多原本与隋军抵抗死战最激烈最死硬的作战部队,纷纷对于力战的主帅被国王斩首献给敌国谢罪表示不满,军心俨然已经不足以再抵抗大隋了。
略微花了十天半个月的时间重新整顿军队、调度物资,到了七月初,高句丽军队确认了隋军停战的保障后,匆匆忙忙南下去找新罗鱼腩找不回自己的损失、准备从新罗那里掠夺粮食人口回血了。
反观隋军这边,虽然战斗暂时停止了,杨广一开始还不太愿意减少在朝鲜半岛的军事存在部署。然而六月和七月在半岛中部地区水土不服的暑热地区长时间屯兵实在是一个对于隋军来说前所未有的巨大考验,因为屯兵太密集,物资相对紧缺,连续爆发了好几场小规模的疫病。若非萧铣从海路调集了大量流求樟脑和其他中暑药物、热带药物救场的话,只怕疫病伤亡都不会比开皇十八年那次小多少。
万不得已一下,一方面为了减少伤亡,一方面为了进一步取信高句丽人,杨广大笔一挥,让杨义臣带领一部分陆路军撤回辽西、涿郡,撤走的人马大约有十五万人左右,在半岛地区隋军只留下海路军、陆路军总计四十万兵力的军事存在,这些兵力自然是要一直留到高句丽人兑现此前停战谈判中承诺的割地州郡交割为止,才能撤军的——年初来征战的时候,两路军总数也有六十多万,所以好歹也有将近十万人的隋军战士在今年血洒朝鲜半岛,或是死于各种非战斗减员。出境远征的残酷,可见一斑,哪怕是作战顺利的年头,没有打过溃败的战役,一年下来进攻方总也要死十万人上下。这还没算运粮后勤的民夫。
若是全部算上,朝廷三年来三次征讨高句丽,至少已经付出了六十万正规军和两百万民夫的生命代价了,且不包括杨玄感内战的死伤。百姓士卒之苦,实在是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杨义臣的人马退走之后,高句丽这边已经深入新罗境内,和新罗人血战打上了,据说新罗果然是鱼腩至极的渣滓,连已经血战余生没多少力量的高句丽都顶不住,只要高句丽是腾出双手来全力揍新罗,分分钟便是一个揍趴下的节奏。没过半个月,新罗军就被高句丽人几乎凿穿新罗中部山区的洛东江河谷,把新罗疆土东西割裂为两部分,南线几乎直达后世面对日本九州岛的釜山港一带。
高句丽军队进展神速的同时,来护儿部的隋军水师也开始向南移动——虽然高句丽人对此一开始很警觉,但是也不敢做什么过激举动。隋军对此给出的解释,则是与高句丽停战后,近日发现百济国对大隋朝廷另有不敬之举,主要是害怕隋军南下、主动勾结倭国试图互相结盟对抗朝廷。所幸倭国对大隋忠心,捕缚了百济的密使后送交了大隋皇帝。
这番话当然是扯淡,但是高句丽人暂时也没有往别处想,还以为是杨广见高句丽打新罗打得这么溜,所以觉得南韩的小国都是战五渣,想趁机找点儿欲加之罪多开疆拓土呢——毕竟按照现在的架势,在隋朝外交上放弃对百济和新罗的庇护之后,高句丽人是很有可能把这两国都秒杀掉的,那样将来隋朝在朝鲜半岛又会重新多出一个统一的相对强大的敌人,为了制约将来高句丽的疆土范围,隋朝抢先拿下百济也是很有动机的。
当历史的时钟转入八月、高句丽人已经和新罗杀得犬牙交错、彻底**的时候,隋朝皇帝杨广突然又来了一道诏书,责问高句丽伪王高元为何迟迟不交割此前停战协议中承诺割让的土地——也就是包括平壤城在内的大同江北岸土地。
收到杨广的责问诏书时,已经快惨成狗的高元顿时愕然:他们在停战协议里头,明明给出的条件是和“刘皇叔还荆州”差不多的格式。
也就是正如历史上刘备给鲁肃开的空头支票上写:“若是如今便还荆州,则备身无立锥之地,待取了西川,再还荆州。”而高元答应的,也是拿下了新罗国土之后,再割让大同江以北的高句丽国土给隋朝,约定了至少一年的交割期限的。
如今,新罗还没拿下来,交割期限也没到,杨广这就来催了,算个什么事儿嘛!
就在高元和高句丽残余的朝臣们觉得气氛不对的时候,又一个噩耗传来——已经在南边汉江口一带屯兵的来护儿,突然与汉江下游高句丽郡县的地方军队发生了冲突,说是来护儿此前受了杨广诏命,三个月期限到了之后,便要交割某些城池,而高句丽军拒不交出,来护儿居然就直接一边给杨广上表请旨,一边也不等回复旨意,就直接开干对高句丽人发动了军事进攻!而且还是沿着汉江直插而上,刁毒地直奔远征新罗的高句丽军主力后路而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