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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四维无论如何不能算一个贤相,但算是一个优秀的政客,这是张瀚对他祖先的评价,相当的客观,令当时的孙敬亭为之吃惊。
现在旧话重提,一种温馨之感也是油然而生。
“不管怎样,我真的不希望文澜你成为你精心研究过的那些大人物的样子。厚黑,心狠手辣,口密腹剑……嗯,这好象是形容李林甫用的。总之,你现在这样挺好。有一些心机手腕,主要还是以王道为先,所谓王道,就是堂堂正正,就如这一次攻察哈尔一样,此前做的功夫足了,所以就水到渠成,任尔怎么扑腾也难逃覆亡之局,这就是王道。”
张瀚沉吟道:“但也不是什么事都能这么做,以正合,以奇胜,我想我们遇到对抗不了的东西时,只能先稳住脚步,以静待变,等待以奇致胜的那一刻。”
“是不是与贵蒲州尊亲有关?”孙敬亭相当敏锐,马上就问道:“事涉你的尊长,我不好多说,甚至不好多问。但文澜你要立定脚根才是,要知道,现在很多人在担心!”
确实是如此,如果是纯军事的问题和麻烦,和记的人没有丝毫的担忧,兵来将挡就是。可是皇上拿出了张瀚的先人出来,凤磐公一代首辅,赫赫有名的人物,连普通的百姓也知道不少蒲州张老相公的过往事迹,天生聪慧的神童,早早就中了进士,嘉靖隆庆到万历的三朝都屹立不倒,和王崇古等大臣掌握着陕甘宣大的边防事务,整个晋党具有相当的实力,去过蒲州的都知道,张府所在的大街有好几十个牌坊,都是蒲州张家的荣耀,一般人家有个进士及第的牌坊就算官宦人家了,在蒲州张氏这样的豪门世家面前,根本也就不够看的。
就算现在,蒲州张家也还有相当多为官的子弟,只是没有掐头冒尖的而已,若非如此,当年张辇不过是个普通的乡绅,不是张家的家主,赖同心好歹是实权参将,岂能就因为一封书信就卖了好大的面子给张辇?
现在张四维受到明显捧高的追赠,朝廷除了封爵之外,能给文官的最高成就都给了,太师,特进,光禄大夫,上柱国,加上忠肃的谥号,可想而知,朝廷做这样的事到底是为了什么。
所为者,当然不是张四维突然被朝廷发现了什么隐藏起来的不得了的功绩,很明显的就是为了张瀚。
这很叫人头疼,但并没有太多人反感,人们都有些担心张瀚。
毕竟张四维是大明的名臣,朝廷给忠肃的名号用意也是很明显,忠孝传家,这是一个中国人最基本的道德准绳。
不一定人人能做到,但绝不会有人自称自己是不忠不孝之人。
此时的欧洲人头顶都有一个上帝,这是他们共同的道德标准,在中国人这里,千言万语只化为四个字,无非就是:忠臣孝子。
不论是谁,想得到这四个字的评价都很难,要为忠臣,就得拜别父母几十年不回家,父母丧后才能回家奔丧服孝,孝子这两个字,很难够格算上。要为孝子,就得朝夕奉阳,晨昏定省,想为朝廷效力就难了。
现实就是如此,所谓忠孝难两全,大约就是这样的意思了。
张瀚在草原登顶,但目前来说并没有与大明为敌,朝廷的意思也很直接和明显,想叫张瀚和祖先学习,继续忠于大明。
这是一种期盼,一种相当柔和的手段,如果张瀚在此时叛乱,数年间营造的形象就全毁了,给人的感觉是王莽,曹操之流。
另外就是不孝,张四维是张瀚高祖父,相隔不过几十年,朝廷大加追谥,张瀚若是公然反叛,等若不孝。
况且还有蒲州的这些尊长们过来劝告,不孝之名就算坐实了。
如果一个人不忠且不孝,这样的人能追随吗?
不仅在北方各省张瀚的形象会大为崩坏,就算是跟随他的吏民百姓,心存疑虑的怕也会不少吧。
军队倒不是很怕,但同样要担心军队会变质。
以前的和记商团军心存大义,一切行事都有强烈的自信,是为了华夏,为了大明百姓的利益,当然也为了效忠和记还有张大人。
现在只要军饷给齐,军人一样能挥刀杀向任何一方,但军人们心里的那种荣誉感和骄傲只怕就会荡然无存了。
关宁兵一样能打下南中国,江北四镇高杰的部下李成栋在投降清军后所向披靡,但张瀚真的想要这样的军队?
如果杀的人头滚滚,纯粹武力征服,应该也能拿下大明。
可是张瀚又想要那样的华夏?
孙敬亭是张瀚最亲近的部下,也是相当要好的朋友,更是有亲戚关系,对张瀚的心思还是很明了的。
张瀚也讨厌大明的言官,对结党之后只论党派不管事非的风气相当厌恶,更讨厌那些为了好处出卖奏折的御史和给事中。
但这个群体中也有相当的诤诤铁骨,只为事实,不论党派的言官也一样有,不怕触怒皇帝的硬骨头也是有的。
后世只知道骗廷杖,那东西又岂是好骗的?几杖就能叫虚弱之人半死了,而后关押,囚禁,虐待,免官和流放,一整套下来,这罪岂是容易受的?
可以说,大明文官,包括言官的风骨是二百多年独特的政治生态形成下来的,比宋人士大夫的风骨更硬,也更加强项。
毕竟宋朝皇帝可不会一次廷杖打起几十个文官,所以在宋朝士大夫说话风险很小……了不起被贬窜岭南,在大明,说话还是有生命危险,并且还不小。
社会风气也偏向开放,人们逐渐变得放诞敢言,行商和开设工场的风气也起来了,民间的管制很松,不象明初时,对人们的礼仪,衣着,建筑式样都有详细和严格的规定。现在只要有钱,管你是工是商,不是官绅的一样敢用朱门重檐,也一样能穿绸缎,能穿着红色紫色等各种颜色的衣袍在身上。
哪怕是唐宋年间,这种事也绝不可能,衣袍式样和颜色,向来规定的十分严格,不是士大夫,级别未到,百姓只能穿灰色青色白色等诸色,朱紫之色,向来是达官贵人的颜色,而现在,也堂而皇之的穿在百姓们的身上了。
京中的出版业相当繁荣,各种书籍在京不停的出版,人们不仅能看诸如三言二拍等文人编出来的书籍,也能把评书等市井杂言编成话本小册子,买回家细细观看。还有很多神怪传奇故事,反正没有忌讳,哪怕是白莲教的教义,只要你给钱,出版商一样敢替你印。
人们已经打开眼看世界了,有很多士大夫对泰西的学问也很感兴趣,虽然主要是在天文学上,也就是编历书这样的专业的事情上。但大明自有其恢弘气度,徐光启是士大夫,是礼部侍郎,一样能加入天主教,还取了教名,也没有人攻他是二鬼子汉奸,一样视为儒学宗师。徐部郎还和弟子一起翻译几何原理,把天主教的传教士介绍给朝中的大员们,南京教案发生后,并没有进一步有人迫害传教士,传教士们还可以传教,相比于东南亚地方,教士们肯定受到很多限制,但东南亚是被欧洲人征服的殖民地,大明却是有相当强悍实力的庞大帝国,其包容性和伟大之处就在于此。
相比几十年后鞑子列帝的那种妄自尊大和彻底的闭关锁国,两者之间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
文明,商业,工业,文教,整个大明其实在重新寻找上古华夏的道路。
崖山之后,古典中国其实已经断绝了文明传承,大明立国之初复汉官威仪,但在朝廷到民间层次都有很多蒙元的残留,一直到隆万之后,朝廷的管制放松,开海之后民间财富大增,特别是江南,文化和经济方面都有相当强的活力,不管是苏州的经济发展,还是江南一大片地方的文化发展,都有一种蓬勃生机。
不管是和记还是女真,把这一切复苏的苗头给打断,都是一件令人相当可惜的事情了。
“文澜你打算怎么做?”孙敬亭颇为担心的看着张瀚,原本不打算问,可还是忍不住询问起来。
李慎明和孔敏行等人不在,和记内真正能影响到张瀚的无非就是这几个。
论聪明才智这几人都是人尖子,孔敏行是徐光启的入室弟子,农学专家,儒学水平完全够二甲进士,做实务也是相当厉害,而且入和记较早,地位很高。
一样早的还有王长富和梁兴等人,当然还有老掌柜周逢吉和梁宏几个,不过他们的水平和孔敏行不能比,当然影响不了张瀚。
还有李慎明,大胆心思,举人身份替总兵行商,折冲往返,光是凭关系是肯定办不到的,当然得有眼光和手腕,人得特别的精明。
不精明的人没法行商,光靠权势那种叫抢,不是买卖人。
在山西地方还是相当重商的,人们行商也不觉得耻辱,蒲州张家世代为官,姻亲都有不少是朝廷重臣,可不是一样还行商,有什么可丢脸的?
山多地少,不行商等着饿死?
“这事说起来很复杂,但也可以很简单。”张瀚叹一口气,说道:“说复杂,就是要更加的韬光养晦,要更进一步的退下去,说起来好笑吧,但应该得这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