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广元走下马车时,脸色铁青。这位在外人眼中素来知礼,被誉为徽商中一流人物的儒商,离开时都居然忘记了同汪春云告别了。
坐在马车内,透过车窗看着差点摔倒的胡广元,汪春云只是抽动了下嘴角。
虽说徽商之间义气深重,出门在外若是遇到了落难的同乡,都会伸手相助。
但是中央银行现在已经成了他们汪家安身立命的本业,基本是再讲同乡之谊,他们也不可能让胡广元挟持巨额资本入股,把他们辛苦创下的基业拱手相让的。
再说了,现在缺钱的是大明朝廷,不是中央银行。只要给他们一点发展的时间,控制着大明税收、海外贸易及水利建设的中央银行,很快就会成为一个控制着整个大明经济的怪物。
一千六百万两白银很多吗?如果父亲策划的金银比价调整方案实施成功,这全大明的白银起码也要贬值一半。大明中央银行,才确确实实的对得起大明中央四个字。
想要用这么点钱来换取别人手中下金蛋的鹅,那就别怪他过于苛刻了。汪春云摇了摇头,顺手拉上了车帘,敲了敲车厢壁,示意马车夫可以回去了。
也无怪乎胡广元感到愤怒了,他提出要获得51%的股权,汪春云却死活咬定只能给25%的股权,丝毫没有妥协的余地。
这已经不是在谈生意了,而是磨着刀准备宰杀肥猪呢。所谓的通家之好,所谓的同乡情谊,显然已经被汪氏抛诸脑后了。胡广元发觉,想要入股中央银行的通路似乎已经断绝了。
他刚刚走入京城的徽商会馆,坐在堂前喝茶叙话的几名商人中,便有眼尖的看到了他。
这些原本就心不在焉在聊天的商人们,顿时起身向他迎了过来,想要向他询问事情的进展。
对于这些各家商号派出的代表,虽然胡广元感觉自己今天已经精疲力竭了,但还是强自打起了精神,一五一十的向他们交代了,今天自己同汪春云相见的经过。
30出头的蔡茂生听后顿时气恼的说道:“这姓汪的上了京城几天,连乡里都不认了吗?25%的股权,他也说的出口。亏的我家老爷子还说他是个念情分的,这念的是什么情分。”
他身边的几名商人同样感到了义愤填膺,不过他们虽然抱怨连连,却始终保留着最后一分理智,并没有提出就此中断谈判返回江南去。
这些人所代表的商号,事实上便是典当铺。同汪逢元联合的那些典当铺不同,他们这些商号是徽商开设的典当行中,实力最为雄厚的。
所谓的典当行,在这个时代就相当于一个收取高额利息的银行。然而想要获得高额的回报,光靠高利息是不够的,还要保证能够收回本金才行。
所以一个资本不丰厚的典当行,肯定是赚不到大钱的。但是资本雄厚的典当行,想要把资金贷给信用良好的客户,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而越是经济发达的地区,典当行收不回资金的风险就越少,越是经济不发达的地区,开设典当行的风险就越大,甚至有亏本的风险。
胡广元他们这二十七家典当行,正是位于大明经济最为发达的,扬州、苏州、松江、金陵、湖州、嘉兴、杭州等地。
这些地区商业发达,商人的资本也同样雄厚,而他们资金周转的时期又不长,非常适合于这些典当行出借贷款,是典当业最为优质的客户。
这二十七家典当行,几乎每一家都有几个信用良好的优质客户,能够为自家典当行提供稳定的收益。正因为如此,当汪逢元年初联络他们时,他们对于入股这个所谓的银行并不感冒。
一来是担心朝廷借银行的名义骗取他们的股本,二来是觉得汪逢元是想借成立银行的名义,把自家商号插进他们的地盘。
因此,位于这些大明最为富饶地区的典当行,都没有响应汪逢元的提议,反而私下结盟,准备共同抵制这个什么银行进入自家的地盘。
胡广元他们的想法并不能算错,这个时代商人乃是末业,而盐商和经营典当行的商人,更是商人中地位最低的一种。
虽然他们拥有的巨大的财富,但是在政治地位上却还不如一名自耕农。是以,江南的商人一旦发了财,就多数会培养族人读书,或是资助一些有才华的寒门子弟,努力让自己的家族脱离单纯的商业家族。
不过也正因为商人的地位如此低下,所以朝廷对于商业一向很少进行干涉,而是试图让商人们自己管理自己。
在这种社会环境下,即便是经济发达如江南地区,商人内部也还是一个非常封闭的小社会。每一种行业都有自己的行会,每一个地区的商人都有自己的同乡会。
这样的好处是,一旦官府想要让商人们出钱做一些公益事业,或是提高税收什么的,自然会有行会中的头面人物出头,为大家争取一些利益。
而出门在外的商人们,来到一个陌生地区经商时,也能得到同乡的照应,免得被当地的商人所欺负。
但是坏处就是,行会和同乡会牢牢的控制住了中小商人,一旦商业的份额被确定了下来,基本上其他人就会被排斥进入这一行业。
也就是说,商业竞争不仅仅是产品价格和质量的竞争,更多的是一种宗法制度下的利益分配。
像胡广元他们二十七家典当行,经过了艰苦的商业和人际关系的竞争之后,淘汰了其他地区商人和本地商人在这些江南大城中的典当业。
就如同当初别人阻扰他们进入一样,现在他们也能制定规则,不允许其他人进入自家典当行覆盖的区域内,同他们进行竞争。
胡广元他们设想的非常好,但是事态的发展很快就超出了他们的预料。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典当行商人,几乎在银行刚刚成立,汪逢元就把目光瞄准了,扬州、苏州、松江、金陵、湖州、嘉兴、杭州、绍兴、宁波等江南名城。
同崇祯着眼于布局全国,把银行网点先在两京一十三省建立起来,从而构建起初步的金融网络,让大明的财富通过银行网络顺畅的流动起来不同。
汪逢元认为,首先应该让银行在最富饶的江南地区扎下根来,比起在全国范围内调动资金,在江苏、浙江、南直隶三地调动资金,成本最为低廉,时间最为短促,而回报也最为丰厚。
这三个地区大小城镇数百个,50万人口以上的城市就超过了3座,大明一半以上的财富都蓄积在这一区域。只要控制住了这里,大明中央银行就能迅速的成为一株参天大树。
汪逢元原本以为自己要花上一番唇舌,才能说服银行中,户部和皇帝的代表。但是崇祯虽然对银行的规划有一些想法,不过却无意干涉银行内部的工作安排,他要干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实在是无暇分心。
银行中的户部代表只关心,银行能不能及时的提供资金,好让户部名下的粮食系统正常运作起来。
至于代表皇帝的内臣,他们虽然是代表皇帝督促银行是否按照规划在发展,但是显然他们更为关心的,是银行能不能尽快盈利。
皇庄改制之后,宫内的进项就少了许多。虽说宫内名下的各个工坊盈利不错,但是那些盈利都被投入到了扩大生产中去了。也许过个几年,这些工坊都会成为下金蛋的母鸡,但是现在不过只是雏鸡罢了。
宫内的太监们无儿无女,如果没有得到外委的任务,就只能老老实实的吃那点皇粮。宫内的进项多了,大家手头就宽裕些,进项少了,大家也不敢抱怨,毕竟现在的皇帝可不是个好惹的。
汪逢元提出先在江南布局的提议,那些内臣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能想着尽快让银行盈利,这实在是忠心任事的表现。至于把其他地方稍稍拖后一些,那也不代表他们违背了崇祯的意思。
缓建不等于不建么,条件成熟的地方先搞,不成熟的地方后搞。这不就是陛下所说的,要用唯物论去指导我们的工作么。
在一番运作之后,大明中央银行的人力和物力资源,便大幅度的向江南地区倾斜了。
短短3个月,胡广元这些经营典当行的徽州商人便意识到,银行实在是他们的大敌啊。
他们这些典当行手中的优质客户,同样也是银行所要争取的优质客户。
而银行除了提供低廉的利息之外,还提供了一种信用担保的凭证,可以让这些商人们不使用现金,就能完成交易。
这不仅大大的减少了银行的储备金的要求,还为那些商人们降低了贸易成本和缩短了交易时间。
依托着朝廷的信用,银行很快就抢走了他们手中最有价值的客户,剩下的都是风险极大的对象。
虽然他们二十七家典当行联合起来的财力,足以压倒刚刚成立的大明中央银行。
甚至只要他们愿意,就可以让扩张过快的中央银行陷入挤兑的风潮中去,但是这种事情他们也只能想想而已。
宁波、绍兴的典当业是连徽商都挤不进去的圈子,这里的典当业牢牢的被本地商人所把持着。
当大明中央银行在这两地设立了网点之后,当地的商人准备要教训下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外来者,让他们自动退出这一行业。
宁波几家典当行联合起来,连续几天向大明中央银行宁波支行抵押了12尊1公斤重的金佛,他们还洋洋自得的吹嘘,他们准备了300尊金佛,要让宁波支行自动关门为止。
然后在大家准备看热闹的时候,这些典当行背后的东家,迅速被官府派人请去谈话了。大家都不清楚他们谈了什么,不过这些东家出来之后,便主动向宁波支行存入了100万两银子,并公开表示,大明中央银行信用卓著,乃是值得信赖的银行。
事情的变化过于突然,这让想看好戏的商人们跌破了眼睛。不过这件事震慑了不满银行的众多典当行,让他们明白对付大明中央银行,用盘外招是不可行的。
胡广元等二十七家典当行不能坐视,自家的本业就这么被这个什么银行鲸吞蚕食。他们商议许久之后,决定依仗同为徽州同乡的条件,要让汪逢元分他们一杯羹汤。
上京之前,胡广元等人商议着,最好的条件就是拿到51%的股权,只要能拿到银行的主事权,再加上一些银子也无妨。
最低要求,也是换取45%的股权,虽然拿不到银行的主事权,但是先把脚踏进去,也未尝不是没有机会翻盘的。
以银行在江南地区的迅速发展,这笔生意并不会吃亏,谁让他们当初判断失误,没有在第一时间加入银行的筹建呢。
但是汪逢元给出的25%股权,完全把他们的设想都给打碎了。然而就此罢手,大家返回家中,今后江南的典当生意就等于要拱手让人了。
放弃了典当行生意,他们的家族和为他们家族服务的那些仆人们,今后又该以什么为生呢?站在庭院中的一干人等,心中都浮起了一层阴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