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墨白长居凤翔的这几年,长安城里新开了一家青楼,取金玉良缘之意,唤作玉缘坊。繁华帝都每天都有店面倒闭也有新店开张,新开一家青楼也没什么稀奇,但这家青楼却很不同,听闻它开张后迅速名震天下,五湖四海的风流才子慕名而来,抢占了长安城甚至附近几座城池的同行的生意,搞得同行每天晚上都望着玉缘坊的歌舞升平骂娘。
因为名字取得妙,帝都之中的贵族公子们都想搏得个好兆头,纷纷携金带银来玉缘坊求一段金玉良缘。由于来此吟风弄月的要么是有钱人,要么是有权人,玉缘坊的身价也就跟着水涨船高,如今在京城没点名气地位的,根本进不去玉缘坊的门槛。
墨白买了一盒油酥糕当早餐,我一边被墨白塞得满嘴都是油酥糕,一边沿路打听有关笙歌的下落,然四年已是物是人非,曾和靖怀太子扯上关系的人早已流落四海。
我刚刚囫囵吞下一块油酥糕,墨白停下脚步,又掏出一个塞到我嘴里,满意地点点头,转身抬头望向街边一座高大的楼阁:“我们到了。”
巨大的香檀木黑色招牌上赫然写着三个鎏金大字——玉缘坊。
门口有个衣着花枝招展,浓妆涂得像个妖怪的**在招呼客人,我嚼了嚼,努力咽下土块一样干涩难吃的油酥糕,抹了抹嘴跟着他迈进玉缘坊的大门:“我们去找笙歌,到玉缘坊来做什么?”
玉缘坊果然名不虚传。大堂的装饰富丽堂皇,堪与大明宫里的梨园相媲美,美人儿的流云飞袖让人眼花缭乱,锦罗绸缎的华服公子一个个怀中揽着美人,手中提着美酒,面有微红醉色。
我一向以为我所作出的步虚画境是实现人心**的华丽之境,其实这里才是**的摇篮,是**滋生和被满足的地方,而且不需要人付出鲜血的代价,只需要花几锭银子。
“难道笙歌离开清凉院后。沦落到了青楼?”我心中打鼓。那样一个飘然若仙的美人。
“来看一看不就知道了?”墨白没有在纸醉金迷的大堂停留,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行至一扇半掩的木门。我紧紧跟在他身后才没有在迷宫一般的楼阁中迷路,他却轻车熟路,像这里的常客似得。
穿过半掩的木门。门后的庭院却别有洞天。长长的蜿蜒的回廊。回廊两侧的花园布置精巧。回廊尽头一座玲珑的八角亭,远远望去像一座挂在苍翠绿荫间的金丝笼。
“墨公子,我家姑娘已恭候公子多时了。”
一位老嬷嬷从亭里撩开薄纱走出。恭敬对我们作了一揖,引我们入亭。透过薄薄的紫纱,八角亭里一位蹁跹女子,一席白衣,一头墨发。女子侧身对着我们,身前摆着一盘棋局,正低头沉醉在手中捧着的一卷画轴上。只看手笔,就知是墨白亲笔。
我望着面前白衣姑娘的侧脸,面容姣好,身上一席白裙的底部绣着一枝红梅。她生的却是和笙歌一样国色天香,但眉眼却是个典型的青楼女子。“她不是笙歌,你当我是傻子吗?”我愤愤转向墨白:“你来这里找姑娘,干嘛要拉上我!”
白衣女子听闻,从陶醉中苏醒过来,抬头看到墨白,眼里立刻暗送秋波,又嫌弃地向我扫了一眼:“小女子确不是笙歌,小女子名叫香梅。”
“香梅是玉缘坊的头牌,天香姿色早已远扬,却立誓绝不接客,姑娘能为墨某破这一次例,实是墨某之幸。”墨白从不曾开口夸人,更没夸过哪个姑娘长得漂亮,从前三公九卿的王臣之女排在颖王府门口求他一幅画,他也不曾看她们一眼。如今却这样夸赞一个**,还夸她有天香姿色,还说能跟她相会是他的荣幸。
我气得登时脸红脖子粗。这名叫香梅的**却火上浇油地抛给我一个得意的眼神,转而含情脉脉对墨白娇羞行礼道:“公子说的哪里话,能和墨公子饮酒对弈,天下怕是没有几个女子能像香梅这般有福了。”
我简直气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你们聊,我走了,”我转身往亭外走,发狠地又抛给墨白一句:“不用送了。”
“怎么突然生气了?”墨白一把拉住我,眉眼还笑嘻嘻的。
我看着他这张好看的脸上摆出戏谑的坏笑,更是发了疯的愤怒,用力将他的手撸开,故意甩给他一个无所谓的表情:“我哪里生气了,良辰美景,美酒佳人,我哪能耽误你及时行乐。”
墨白就像看不出我生气似得,不但不收敛,反倒笑出声来,还跟我解释:“香梅姑娘是艺妓,卖艺不卖身的。”
原本是那么好听的笑声,却像一根引线把我的愤怒引爆。我再也遏制不住排山倒海的气愤,冷冷挖苦道:“风流倜傥的墨公子,天下多少姑娘巴不得卖身给你,你让她卖身,她还求之不得呢!”
我故意挑出尖酸刻薄的话,香梅攥着一颗白棋,紧咬着唇,好看的脸被折辱地如同像白棋一样惨白:“姑娘请放尊重!”
墨白收敛了笑容,微微皱了皱眉,将香梅挡在身后,对我低斥:“越说越不着边际了。”
他竟然为了一个青楼女子对我皱眉,以前不管我怎么欺负他,他也从来不跟我认真的,这样想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却不肯认输的别过头去:“怎么不着边际了,你这样护着这个**,你很喜欢这个**,那你就为她赎身啊。”
“墨源!”他对我大嚷。
我被他嚷得身子不由自主颤了两颤,忍着泪看向他,他脸上竟然腾起怒意。怜香惜玉地回头望了香梅一眼,又转向我:“好歹也曾是宫里人,如何这样不懂礼数?”
他竟然嚷我了,我想,我真是自讨没趣,还不知羞耻地让他发誓不许离开我。
“我就是不懂礼数!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我破口大叫,一用力,眼泪刷的流下来,满手是油的往脸上擦了一把:“反正你也找到喜欢的人了,以后就日夜和她缱绻在玉缘坊好了。今晨你的轻薄。我就当是送你一份诀别礼,不跟你计较了。你寻得金玉良缘,祝你们白头偕老,再也不要回颖王府了。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说完。把手里还没吃完的半块油酥糕丢到他身上。转身往外跑,我早就不再贪吃了,是给他面子才装出好吃的样子。那种东西,难吃死了,再也不要吃了。
“香梅姑娘,听说您找我。”一个两鬓微白的粗袍女人突然出现在八角亭,我被气得头晕眼花,转身时直接撞到她身上。
身后响起熟悉的声音,不复方才怒意,又恢复一如既往的平静,话里含笑。“想必,夫人就是香梅姑娘所说的,靖怀太子的乳娘吧?”
我一愣,揉着脑袋站好,上下打量面前这个女人,粗布衣裳虽然破旧,但打理的很干净,头发也梳的很整齐,只是额头爬满皱纹,一副苍老之态。
靖怀太子的……乳娘?
墨白趁机把我拉回来,香梅起身迎那老妇人,笑眯眯地对墨白道:“公子托我打听尚在人世的东宫之人,巧在陈妈妈侍奉太子多年,公子所寻之人身在何处,一问便知。”
老妇人接过香梅的话茬:“老奴祖姓陈,多年前东宫事变,靖怀太子被杀,东宫府兵没有一个人活命,上千奴仆除被斩杀的,也多四散逃去。靖怀太子生年丧母,老奴被宣宗先帝安排照顾靖怀太子,一照顾就是二十多年,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其实早已把东宫当成自己的家,除了太子府,老奴早已就无家可归,东宫事变后,老奴流落长安街头,多亏香梅姑娘收留,才苟且活到今日。”
我掰着手指头,没心思仔细听陈妈妈讲陈年往事,心里盘算着另一桩事,悄悄歉疚地溜了墨白一眼,他没有看着我,我又尴尬地扯了扯他的衣袖:“你来找香梅,是为了打探笙歌的消息?”
他居高临下地望了我一眼:“你还生不生气了?”
“我……”我自识理亏,不知如何收场,硬着头皮:“我本来就没生气!”
“说谎。”他噙起笑意,声音却佯装嗔怪。
“我……”我的确是在说谎,可又如何能够厚着脸皮承认,感受到他的灼灼目光,我正犹犹豫豫不知如何开口,嘴里被满满塞进一块油酥糕。
“吃吧,以后莫要乱丢。”
我看了一眼地上被我咬了一半的油酥糕,又看了看墨白身上沾上的油酥糕的渣滓,红着脸伸手帮他掸了掸渣滓,默默地低下了头。
他低头目不转睛看着我将他身上的渣滓挥去,待我重新抬起头,他已把目光转向陈乳娘。开门见山道:“夫人在东宫时,可曾听说过太子身边有名叫笙歌的女子?”
“笙歌?”老妇人陷入苦思冥想,想了半晌,等得我干着急,她才摇摇头:“太子身边,未曾有这样一个女子。”
我和墨白面面相觑。不曾有,这怎么可能?
“夫人不妨再仔细想想。”
老妇人对墨白摇摇头:“老奴虽已年迈,但也在太子身边侍奉了多年,太子身边有什么人,老奴绝不会记错。”老妇人又一次强调:“太子身边,确不曾有名叫笙歌的女子。
我想,笙歌既然是被派去暗杀李温的一颗暗子,身份可以伪装,名字也就可以伪装,或许笙歌只是一个化名,并非她的本名。
墨白也想到了这一点,于是又问:“那么,四年前被太子安插在清凉院暗杀李温的眼线,夫人可知她的下落?”
听闻墨白此言,老妇人满脸惊愕,慌忙道:“公子这话是从何说起?”老妇人咽了口唾沫:“太子确曾动过暗杀当今陛下的心思,但自陛下退居清凉院,太子辗转托人打听到陛下的病难以支撑几年后,就再没动过杀心,更没有在陛下身边安插眼线!”
这样的答案令我始料未及。我愕然看向墨白,他也颇为不解的摇摇头。
笙歌是靖怀派去刺杀李温的,这是笙歌亲口说的,而且笙歌做黑色曼陀罗香囊想要毒死李温,又在东宫外和靖怀秘密见面,这些,都是我们在李温的心境中亲眼所见,也是造成李温心结的症结所在。如果这一切压根没有发生,李温的心结又是怎么回事?我们在李温心境中看到的又是怎么回事?
就算不考虑这一前后矛盾的事实,就算陈妈妈所说是真的,那么,既然太子指使笙歌暗杀李温这档子事根本就不存在,笙歌果真不是太子的人,她又为什么要假借这个名义杀李温?
我抓耳挠腮地想了半晌,试图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问陈妈妈道:“有没有可是太子为人十分谨慎,暗杀皇弟这种事他不曾告诉过任何人,连作为奶娘的您也瞒着,所以您才不知道?”
老妈妈也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若是这样,也是有可能的。”
这的确是一种解释,可若果真如此,那我们便算白来一趟了。短暂的时间没有人说话。
墨白突然想起什么似得,撑着头,一贯不紧不慢的好听的声音终于打破了八角亭里的僵局:“夫人对当年太子对陛下下蛊一事是否知情?”
陈妈妈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毕竟暗地里下蛊这种事不光彩,她脸上也有些挂不住面子。
“夫人可知太子当年对陛下下的冰蛊,是从何处得来的?”墨白继续道。
我明白了墨白的意思,靖怀前后两次加害李温都是笙歌所为,既然陈妈妈不知道靖怀暗杀李温之事,从冰蛊也一样能打探到笙歌的消息。
想来这件事,陈乳娘记忆清晰,并未回忆便脱口道:“是从一位老方士手中求得的。”
我在一旁听着,更加不可思议:“老方士?不是个年轻的女子?”
“不是啊,”乳娘被我们问的一头雾水:“确实是个年老的方士。”(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