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愿让李温亲眼看到了事情的真相,心愿达成,正思虑着差不多可以抽身返回现实中去,却不见了李温身影。
我抓耳挠腮找了他几个时辰,直到天色渐晚,突然回想起来,画境中的今夜正是他起兵夺位的夜晚,他一定去东宫找笙歌了!
我毛骨悚然,画境中的那个李温冲入东宫之后毫无留恋地一剑结束了笙歌的性命,可是,从现实中来的他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他若赶在兵变前找到了笙歌,定不会再杀她,可若他改变了故事的结局,他的魂魄就会被永远封锁在这个被更改画境中,现实中的他就再也醒不了了!
来不及多想,我撒腿往东宫跑去。
我气喘吁吁赶到的时候,东宫宫门洞开,厮杀声已经停止,空荡的夜色静的诡异,我心情忐忑地靠着院墙喘了口气,心想,这下完了。
但我抬头看了看夜空,月色澄亮,隐于月色后的画境之门好端端地敞开着。画境里的人是看不到画境之门的,唯独墨灵本身能看到幻世的出口,而这个出口并没有封闭,这么说,李温没在笙歌死前赶到这里,这里的历史没有被改变。
我深深松了一口气,踏进东宫大门。
染血的月光花在月色下皎洁盛开,暗香与血腥混杂在一起。横七竖八的尸体中,李温怀中抱着笙歌,消瘦的身影显得荒凉无比。
“为什么,要回来?”笙歌气息未绝。偎在他怀中,声音细若游丝。心口洞穿拳头大的窟窿,鲜血将李温胸前的红衣染得更加鲜艳。
“我……我亲手杀了你……”他双手沾满笙歌的鲜血,剧烈颤抖。
她轻轻在他怀中摇摇头,目光一度涣散,却终于提着最后一口气将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古琴旁。
须臾前还有乐姬在此弹唱,此刻琴台上却只剩染血的琴。
她想,他用一把琴救过她的性命,如今,再用一把琴送她离开。这。应当也算作一种圆满。“虽然自从当年那桩事,你便再也不碰琴,可今夜,能不能……能不能……为我再弹一曲……千秋岁?”
她一话三喘。能说出这么长的一句话已是不易。我从这段过往走来。知道当时的笙歌其实在中剑后很快便死去。而如今虽然结局不会被改变,她的意识还能弥留这么久,大概是她爱的人就在她身边。她想拼尽最后的力气在他身边多停留一会。
“好,我弹给你。只要你想听,我千遍万遍都弹给你。”
琴音在尸殍遍野的深院里响起,哀转千回,声声断肠,音音啼血。
看献千秋乐,千秋乐未央。
千秋岁原本是美好的祈愿,然他的千秋万岁,却终究成愁成殇。
如果她不死,如果她还能与他琴瑟和谐,该多好。
突然一声破音,琴弦毫无征兆地断成两截。
恩,报了,怨,了了,玉缘坊一命,今日奉还。
“阿温,忘了我罢。”
她的眸子在断弦之音中缓缓合上,松开的手指间,掉出那块刻着温字的翠玉。
他颤抖着从她手心里拿起玉佩,这么轻的物什,他却仿佛拿不动一样,拿了好久才勉强握在手中。
“原来是你。”他一把捞起她,她衣襟被鲜血染得殷红,如同她亲手为自己缝制的嫁衣,犹记得初次见面在玉缘坊的角楼上,红纱漫飞,她一席白衣如同月色皎洁,美似九宫飞天。
“如何能忘,笙歌,你要我,如何能忘?”
他呢喃问她,可她不能够再回答。
这个故事的落幕,光亮再次晃过,东宫尸殍遍野的景色渐渐碎裂,四周重新拼凑成咸宁殿里的洁白无瑕。李温跪卧在地上,双手尤保持着抱住笙歌的姿势,怀抱间那个倾城绝世的美人却已不在。
墨白仍巍峨立在殿中央,我张开双臂扑向他,他见我们已经平安归来,终于不再强撑,身子一软,单膝跪到地上。
我吓得傻了片刻,蹲下身扶住他的胳膊,才看清他脚下已经淌了许多血。“墨白?”我小心翼翼叫他,说出口时发现竟带了哭腔。
墨白抬起脸,嘴角仍勾着笑容,握起我的手放到他的心口,轻轻安慰道:“你瞧,他这一剑刺得很浅,没想要真的取我性命。”
“说谎。”黑色的衣袍看不出伤口,可他胸前的衣襟却被血濡湿了一大片。我任性地一次又一次想要帮助别人,却一次又一次将墨白置身险境。我低着头,把他扶起来:“我们现在就回家吧。”
我搀着墨白走到门边,回头看了一眼李温,他仍兀自坐在地上,甚至连双臂的姿势都没有变,如同一个形容落魄的求乞者。
我让他看到事情的真相,只是不想让他继续怨恨笙歌,并不是要他黯然神伤。
我说:“你之前恨着她,既然现在知道了真相,那些心结就让它化解罢。你也不用自责,笙歌曾经说,有今日这样的结果,是她心甘情愿求来的,并不怪你。命运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她用性命换给你的,无论是你的江山,还是你的性命,她想要你好生珍惜。”
他没有抬头看我,双手颓然落下,眸子里闪过苦涩的笑。
跨出咸宁殿的门槛,潇潇细雨被风吹到脸颊,雨丝间夹杂湿润的月光花的暗香。
突然想起蜿蜒狭窄的山道两侧开满瀑布似的月光花,我站住脚,回过头补充:“她的坟茔在玉凉山上,那里葬着她为嫁给你准备的嫁衣。”
咸宁殿外虽还有隐隐细雨,但阳光已经穿透云层,金光万丈。天马上就要放晴了。
我一边心疼墨白受伤。一边生气他做事不要命。“你永远都自己逞英雄,墨白,你这样吓我,一点都不好玩!”
他一只手被我搀着,一只手捂着伤口,打趣道:“你心疼了?”
我瞪他一眼:“你还有力气开玩笑是不是?”我生气得甩开他,自己径直往前走:“不理你了。”
他拉住我,笑着赔不是:“他是刺得深了些,又死不了不是么?他或许只是羡慕我,羡慕我身边有你。而他身边已经没有笙歌。”
身后阴森狰狞的咸宁殿在明丽的阳光中变得金碧辉煌。大红的灯笼摇摇晃晃。殿内传来飘渺琴音。
抑扬顿挫,起承转合。如同高山飞瀑,如同寒潭深渊,数不尽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一丝一缕。沿着琴音飘向无尽的天堂。
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凤飞翱翔,四海求凰,何日见许,慰我彷徨。这是流传在九州大陆上,传达对伊人爱慕思念的琴歌。
我仰头看着天空层层叠叠的云彩后露出的太阳的金边,想,笙歌,你可在那里看着温儿?可听得见他为你奏这一曲《凤求凰》?
……
墨白伤重,离开大明宫后,我担心回凤翔一路颠簸会加重他的伤势,便暂时留在了长安。墨白伤好后,考虑到最近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也太沉重,想带我出去散散心,可我没有心思纵情山水,我想回家了。
于是我和墨白返回了凤翔,只是在返回凤翔的途中绕到去了一趟玉凉山。
到山脚下却被官府拦住了道路,道前面正在大规模修建宗庙,把路封锁了。向当地的百姓打听才得知,前段日子皇帝颁下旨意,将玉凉山设为皇家祭典的圣山。
山下百姓不知其中来由,只说玉凉山上住着一位白衣的仙人,曾护佑国君登临大宝,所以国君在此敕建宗庙,年年祭拜,希望仙人能继续保佑他的江山风调雨顺,苍生太平。
我带李温进入画境本意只是想帮笙歌完成生前未竟的心愿,说出她对李温的心意,但这一举动的效果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料,不仅帮了笙歌,也救了李温。
其实也不能完全算在预料之外,李温身体中戾火的侵袭本就是因为心中的死结才日益严重,但他在画境中知晓了真相,对笙歌多年的仇恨化解,结下的心结也随之打开,戾火症自然也就缓和了。
听闻邙山开了漫山遍野的黑色曼陀罗,但这种向来剧毒无比的毒花却奇异地没有了毒性,反倒有了神奇的药效,能根治百病,坊间说这样的怪事千年难遇,闲来无事,我和墨白就去了邙山游历,以见证这一奇景。
连花都能改变自己的命数,何况是人,李温说得对,人的命运从不是上天注定的,而是掌握在自己手里,只要人想要改变,纵使天意也奈何不了他。
咸通七年,李温在大明宫中大摆筵宴,庆祝自己二十四岁生辰,我和墨白因尚在邙山游历,没能及时赶回来参加他的生辰寿筵,但我还是很满足。连从蓬莱仙岛来的老道士仙都说他活不过二十三岁,而他却打破了这个预言。
唯一的遗憾是他额头的封印本应在二十三岁完全破裂,如今却依然存在于体内。虽然在一定程度上遏制了戾火在他体内的生长,却也在一点一点侵蚀他的感情。
听说他的乖戾残暴日甚一日,动不动便会取人性命,场面惨不忍睹。前朝后廷人人自危,他也因此恶名远扬。可我知道他心里是痛苦的,也是无助的。他对感情的感知已经完全不能自己左右,他每活着一日,封印便会封住他的一寸感情,终有一日他会彻底不再通晓情为何物,这个银发红衣,头戴九旒冕的帝王,终不可避免成为一代魔君。
而在魔君统治下的泱泱大国,遭遇了自安史之乱以来最大的动乱。
咸通八年,岭南山区接连六个月滴雨未降,南方大荒,再加上各地府衙苛捐杂税,天灾人祸导致经年颗粒无收,百姓挖完了草根嚼树皮,嚼完树皮食人肉,能苟活者十不存一。
少卿游历南方时有言,当年宣宗皇帝的恩泽没有沐浴到桂州一带,桂州的反唐势力正在酝酿,当时我完全没当一回事。然而,咸通九年夏,桂州果然率先竖起了反唐的大旗,走投无路的百姓揭竿而起。
灾荒连连,百姓怨声载道,然而百姓不会怪罪苍天不肯舍雨,只怪当朝皇帝残暴无道,惹恼了苍天,这才降下惩罚,无道的皇帝却让天下苍生代替背负惩罚,于是起义军从桂州一路北上,打着替天行道的旗号,天下云集响应,势力迅速扩大。
岭南的叛乱打了朝廷一个措手不及。早在暴乱之前,魔君统治下的大唐朝廷就早已形同虚设,朝中可用之才被流放的流放,砍头的砍头,最轻的也被贬了官,在朝堂之上毫无发言权。
而坐在高位上的“朝中肱骨”们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甚至起义爆发一个月之久都不曾有人敢在李温面前提及此事。
有沿路藩国的支持,起义队伍翻山越岭,跨过长江,咸通九年秋,仅三个月的时间就吞并黄河南岸。
早被李温流放至凤翔的前宰相令狐绹忍无可忍,冒着砍头的风险写了一封奏章递到长安。惹怒龙颜的下场,令狐绹心知肚明,这封奏表里寥寥数语,将会给令狐府带来灭顶之灾,奏表八百里加急送往长安的时候,我和墨白都在凤翔,亲眼所见令狐府上刮起白绫,白纱,白帐,为全家老小定制了棺材,忙坏了凤翔的棺材店。
但结果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听说李温打开令狐绹的奏章后,盯着奏表久久没有说话,咸宁殿的仆从吓得跪了一地,大气不敢喘,可高高的王座上,李温只是悠悠说了一句:“她送给朕的天下,朕岂能容别人抢了去?”
从不问政的李温穿着华丽的红袍,戴着高贵的九旒冕,出现在朝堂之上,斩了所有知情不报者,随后,一道诏令火速发往凤翔。
令狐绹携全家跪在堂中等死的时候,传来的却是升任他为凤翔节度使,领西京全军与御林军共平叛乱的消息。
咸通九年的严冬异常漫长,来自岭南的叛军战至北方,原本就水土不服,加之数月冰寒,军中士兵出现大量伤寒,人心开始涣散,唐军抓住时机,一举强渡黄河,桂州叛党顷刻之间如同一盘散沙溃散,唐军大胜而归。(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