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坐在正阳门的时候,从来来往往的宫人们嘴里听到了几句嚼舌根的话,许是和今日李晔突然下旨关闭宫门有关。
说是今晨大皇子李儇早早便进了宫,但含元殿大朝会上却不见其人,有宫人撞见他独自一人往长生殿去了,直到李晔下朝回寝殿,宫人们只听到里边闹出了很大动静,似乎还听到了女人的哭声,可没有李晔的命令,谁也不敢进去,没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后来只有李晔一个人从长生殿里走出来,径直去了怡然庭,说是要面见太皇太后。
再后来,便不得而知了。
我不想再费心神猜测长生殿里发生了什么,也已不想再和大明宫的皇权纠纷有任何瓜葛,一心只求早些出宫寻找墨白,可我在宫门口打转转,焦急等待李晔再颁一道旨意赶快放行,等来等去,觉得终究不是个办法,方才小太监叫走晁凰的时候,神色的慌张看起来果真是出了大事,不管事情到底怎样,晁凰身为太皇太后必将涉身其中,我不能一个人在这里干着急留晁凰一个人去面对。
我站起身拍拍灰尘,急往怡然庭赶去。
还没走到怡然庭内,就被守在殿外的两个侍从拦住去路。隐隐约约的,李晔略带稚嫩却天生飞扬跋扈的声音从殿内传来出来:“儿臣不愿当这个皇帝,儿臣想要禅位让贤。”
禅位让贤?李晔竟然不想当皇帝?
“皇帝不是你说当就能当的,也不是说不当就能撒手不管的!你在玉璋殿前是如何宣誓要守护你父皇的江山的。难道才过去几天你就忘干净了?”晁凰的声音苍老却强硬,听得出十分愤怒。
李晔一副全然不在乎的口气,好似在说着别人家的事:“父皇把江山搞得一塌糊涂,却死守着皇位不肯让步,结果呢,落得百姓起兵造反,留下万古的骂名……”
晁凰勃然大怒,拍着桌子站起身:“你……全天下人都可以辱没他,偏偏这种话不能从你嘴里吐出来!那是你父皇!是把皇位留给你的人!”
李晔毫不示弱:“父皇留给我的是个烂摊子!”他说出一番不可思议的话,自己的表情却像是在讲一番大道理:“儿臣没有治国之才。也没有那么大的志向。收拾不了这个烂摊子,儿臣只是不愿步父皇之后尘,儿臣若继续当这个皇帝,早晚会落得和父皇一样的下场。如今大唐颓落。也需有个有能力的人站出来打点一番重振山河才是。儿臣这么做也是为了能让大唐长盛不衰。不让我李家的基业毁在我手里。”
晁凰被气得脸色发白,两眼发黑,晃晃悠悠站不稳。我想冲进去,可两个侍从死活不肯放开我,好在她身边的丫鬟及时扶住了她。
她捂着心口缓缓坐下,怒气久久不能平息,却气得太过厉害连话也说不清楚:“你……你这哪像一个堂堂皇帝说出来的话……”
李晔岿然不动地看着险些被气晕的晁凰,仍旧一副气死人不偿命的语调:“儿臣只愿纵情山水,逍遥快活,还望皇祖母成全。”
晁凰摆摆手,示意丫鬟退后,闭着眼睛平复呼吸:“哀家不同意。”
“儿臣心意已决。”
李晔虽背对着我,但我能想象出他说话时候那对飞扬的剑眉,那完全不是一个十四岁少年该有的神情,可我没想到他生了一副帝王强硬专横的模样,却竟如此执拗地不想当这个帝王。
晁凰闭着眼睛,脸色苍白得可怕,仍旧坚持摇头道:“遗诏是你父皇亲笔拟定的,哀家无权替他做决定。”
李晔背过手去,上前一步:“儿臣现在还是皇帝,还有权力作出决定。”
晁凰苦笑一声:“那你还来哀家这里做什么。”
李晔真把这句话当成了晁凰的退让,话语间已有笑意:“禅位之事,兹事体大,须有皇帝诏书与皇太后懿旨同时颁布方能生效。”
说话间,身后已经有个小太监弓着身子呈上一卷黄帛,递到晁凰面前。
“懿旨孙儿已替您拟好,请太皇太后加盖印玺。”
“罢了罢了,”晁凰好似力气用尽了,说话气若游丝,挥了挥手,叫人把印玺拿来,她睁开眼随意看了诏书一眼:“你要禅位与何人,心中已有人选了吧。”
“大哥文韬武略,德才兼备,必能成为一代贤明君王,重振我大唐雄风……”
“够了,别再说了,”晁凰打断他,挥手拿来印玺,重重在懿旨后方盖上印章,把懿旨扔给李晔:“你喜欢什么地方,告诉儇儿,让他赐给你当封地,离开长安,去做你的藩王吧。”
“谢太皇太后成全。”李晔捡起掉到地上的懿旨,转身离开,一瞬间的对视我看到了他嘴角扬起的笑容。
那是胜利的,并且带着几分得意的笑,十分不应景。难道不当皇帝他就这么开心?
见他走来,我本能地屈膝:“陛下……”刚跪到一半,被他搀起来:“呦,这不是在笙箫店里与我抢笙的姐姐么,以后我就不是陛下了,也无需行此大礼。”
说完,哼着小曲一路走远。
晁凰捂着心口摊在椅子里,我连喊着叫太医,冲进去扶起她。
“李晔是小孩子,爱玩,想必是不愿整天处理国事才不当皇帝,左右那是他自己的事,你劝过他也就罢了,何况他若真不愿要这个皇位,你又何必做第二个笙歌,逼他坐在上边呢。”我安慰道:“他有他的路,放弃皇位也不见得是坏事。”
晁凰只是扶着胸口大口的呼吸,一句话也不说。看来她果真是被李晔的禅位气得不轻。
李晔以十四岁的年纪当了十五天的皇帝,于十五天后的大朝会上,下诏禅位。晔称自己年幼无知,而皇兄儇文韬武略,理应让贤于儇,于是不顾群臣反对,硬是在朝堂之上颁布了诏书和晁凰的懿旨,成为了大唐自建国以来第一个主动禅位的皇帝。
李儇推让几番后,以懿宗李温长子身份登基称帝,谥号唐僖宗。封七弟晔为寿王。赐地信州,邑万户。
但李儇登基称帝那一天我却突然回过味来,晁凰之所以那么生气,绝不是仅仅生气李晔不争气。放弃皇位那么简单。
换句话说。她很可能不是生李晔的气。而是生那个李晔让位给的那个人,李儇。
事实是明摆着的,李晔禅位之前。李儇就在长生殿里,虽然不知道他们两人究竟说了什么,但听说里边闹出了不小的动静,这已经可以肯定两人一定是闹得很不愉快。
一个不谙世事却掌控天下的十四岁帝王,一个独当一面却沦为人臣的十七岁少年,这场突如其来的风云政变,与其说李晔真心禅位,倒不如说李儇强行逼宫更为可信,只不过同为兄弟一场,李儇给了李晔一个薄面,让他自己提出禅位,因而有了我在怡然庭看到的那一幕。
当然以上都是我的臆断,无凭无据。或许李晔真的是只爱吃喝玩乐,真心愿意让大哥执掌天下呢,毕竟当皇帝的确是件苦差事,何况李温留给他的也的确是个不折不扣的烂摊子。
然而世上谁成王,谁败寇,着实已与我无关,唯一让我忧心的,是自朝廷政变之后,晁凰一病不起。
我暂缓行程,留在大明宫伴晁凰左右,心思却没有一日不为宫外的墨白担忧。
晁凰休养一个月后,下了一场薄雨。清晨雨过天晴,天空隐隐有彩虹浮现,空气格外清凉,让人心旷神怡。晁凰的精神也因天气晴好而显得格外舒畅,她早早醒来,推开窗,大口呼吸窗外的新鲜空气,回过身对我笑着说:“阿源,陪我去丽鸢宫罢。”
她回眸的瞬间,苍老的脸上满面红光,那双杏子眼忽闪忽闪的发亮,我有些恍惚,像看到了当年那个穿着彩衣荡在秋千上的小姑娘。
一个月前,受封为寿王的李晔已经动身离开长安,去往封地,此生若非得李儇召见,怕再也不会回到长安。
从怡然庭到丽鸢宫的一路,我看她心情不错,试着向她问了我一直想问却没机会问的事情。
“晔虽名为主动禅位,可你也知道是儇逼宫篡位。你为什么不阻止?”
她眼中有流光闪动。
“我们见过的已经太多了,为了一张冰冷的皇位,流的血已经够多了。李涵为篡位杀了李悟,毒死了李湛;李怡为称帝,害死了李瀍,夙沙,也害死了姐姐;温儿的登基不也是杀了靖怀?只要有皇权的地方就会有流血,什么时候才能是个头呢?儇儿既然已经逼宫,我若横加阻拦,虽能保住晔儿的皇位,但晔儿还会留儇儿性命?”
一滴浑浊的泪水淌下眼角,她活到现在,着实算是世上见识最广的女人,眼睁睁看着朝代的更迭中,因权力的诱惑而造成的悲剧一遍遍重复上演。她三言两语翻出来的这些事,是每一个皇族的伤疤,是生活在皇权斗争中,永无止息无可逃避的魔魇。什么时候是个头呢?谁都清楚,不会有尽头的,若真要为李唐皇族间的皇权之争画一个句号,那应该是……李唐王朝灭亡的那一天罢。
然而即便李唐王朝覆灭,新的王朝也会站在旧国的废墟上,继续上演如出一辙的悲剧。
“就这样吧,生气归生气,可我不想再插手他们的事,他们两个都是我的孙儿,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又能怎么办?”
说话间已行至丽鸢宫外。
李怡殡天后,她一把大锁封了丽鸢宫,一晃已是四十年,这是她四十年里第一次踏入丽鸢宫。
婢女打开大锁,推开门,一股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顺着射进殿门的阳光可清晰看到房间里飞舞的灰尘。
宫中陈设依旧,唯一的不同是在当日的凤床上置了一个梨木匣子,那里面放着她姐姐晁鸢的骨灰。
她屏退了搀扶她的侍女,将一众随从遣到殿外候命,自己住着拐杖一步一颤走到梨木匣子前。匣子上蒙了厚厚一层灰尘,她取出金丝帕将匣子上的尘埃小心翼翼弹落,将匣子抱在怀中。
“如今想来,我这一生从来没有亏欠过谁,唯一亏欠的,就是我的姐姐。她用性命救我,可我抢走了她的男人,我的孩子杀了她的孩子,我真不知道若我死了,在那边还有什么脸面见她。”她眼里没有泪水,声音却极力颤抖。
她脸上沟壑纵横,嘴唇也布满褶皱,无法从脸上看出喜忧,更无法想象她当年曾是个国色天香的美人,只有那双深陷的杏子眼,还隐约留有当年风华的影子。
“我这一生,有过很多快乐的日子,其中很多都是在这丽鸢宫里度过,”她向四处张望,像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孩子新奇地打量屋内的每一件摆设。“那时候,我还有我的姐姐,我的丈夫,我的儿子。”她的目光黯淡下来,看向我:“如今他们都去哪里了?”
她浑浊的目光中是看不透的迷离,我不知怎样才能巧妙回答这个问题,她却抢在我前边自问自答:“他们都死了,我的姐姐,丈夫,儿子,他们全都死了。”
“你还有我啊。”我走到她身边,从她手中取下骨灰匣子,扶她坐到榻上。
她点点头,摩挲我的双手:“是啊,我还有你,我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挂就只剩你了。原本有墨白在,我走的也可以安心些,可如今,阿源,你要我死也死不安宁啊……”
她说出这样的话,我很害怕,紧握住她:“那就不要死,你可还记得,你答应过会长久的,陪着我。”
“怎么会忘呢?”她布满皱纹的双唇似勾起笑意。那已经是太遥远的记忆,在我重生的那一天,栖凤山上开满五彩的格桑花,她和我一起站在茅草屋的门栏旁眺望锦绣山水,允我一世相伴。
“从李湛到李儇,我已陪伴了你六朝,那时的承诺,我也算兑现了。”她把手从我手中抽出去:“别再陪在我身边了,去找他吧,我死以后,若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罩着你,就只有他了。”
说完就别过脸去,可她声音里的颤抖已经出卖了她,我听得出她哭了。
我轻轻抚上她的肩膀:“我会去找他,若我没找到他,就一直一直找下去,若我找到了他,也再不会回到长安了,我们会择一个山清水秀的清幽之地,避世隐居一生。”
“不会再回来了吗?也好,长安再没什么牵挂能留住你。”她转过脸来:“若你找到他,即便不来亲口相告,也要写封书信告诉我,让我安心。”
我点点头。
“你们会去栖凤山上吗?”她突然笑起来:“我在茅草屋前种的那些鸢尾花,也不知怎么样了。”
“我会替你照看好那些花,你也替我照看好自己。”
“那么,就走吧。”她颤颤巍巍站起身,猝不及防地跪在我面前。
“你这是做什么!”我慌忙搀扶她,她如今贵为太皇太后,就算作别也该我行跪礼。
她却执拗着跪地不起:“公主,让我再拜你一次罢。”她深深叩首,额头撞击地面,声音沉重不堪,抬起脸,那双杏子眼再也藏不住眼泪:“公主,这是阿央最后一次拜你。今后阿央不在你身边,请多保重。”(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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