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西京凤翔城高墙坚,并且黄巢乱党起兵后未曾挥师西进,所以凤翔城内的百姓生活还算安逸。
颖王府很大,虽然曾经只有我和墨白两个人住,也不觉得空荡,每个角落都充满了生活的气息,皇宫曾经是我的家,自从我离开皇宫,我就把这里——和墨白一起住的府邸,当成了自己的家。
仔细数来,我已约莫六年不曾回来,颖王府变得落寞陈旧,庭院里墨白当年亲手种下的红梅全都凋敝了,葡萄架也在某场狂风暴雨中被吹倒。养莲花的水缸里,水已经干涸,早已枯死的莲花如今只能分辨出花梗。院里堆积着经年积存下来的落叶,入目的一切让人不敢回想曾经墨白把这座小园打理的多么精致美好。
房间里,餐桌上的青釉瓷碟里盛着满满的灰尘,房梁上布满蛛网,但凡我能看见的物什都变得破败不堪,唯独酒窖里存下的几坛梅花酿历久弥香。
我回来后将颖王府翻了个底朝天,甚至连仓房里废弃的木箱都倒腾了一遍,可心里明明心知肚明,墨白怎么会躲在木箱里?
我想我大概真的再也找不到他了罢。
我躲在酒窖里伶仃大醉三天三夜,王府里所有东西都在岁月之中陈旧了,唯独酒窖里储的梅花酿却越来越清醇香甜。
第四天旁晚,酒窖的门突然从外边被打开,我吓得一激灵,瞬间清醒。悄无声息往酒窖后挪了挪,抓起一只空酒坛防身。
四下一片黑暗,而我在里面呆了好几天,已经熟悉这样的黑暗,能在黑暗中模糊分辨出进来的是个男子身形。而那个男子刚刚从明亮的地方进来,一时无法适应酒窖里的黑,小心翼翼地摸索着,一点点向我逼近。
我虽然看不真切这个男子究竟是谁,但足以从身形分辨出此人不是墨白。我紧紧抓着酒坛子,心脏砰砰直跳。准备一旦他靠近。就卯足了劲把酒坛砸在他头上。
酒窖里除了酒香,什么都不剩,这人在我身前约莫五六尺的地方停住不动,我死死盯着他。屏住呼吸。暗自将酒坛举起来。
撕拉一声。火石摩擦之声响起的刹那,他手里的一盏油灯亮起来,亮光瞬间爬满整座黑黢黢的酒窖。
亮光笼罩之时。我和他四目相对,同时被对方吓得大叫一声。
油灯的微亮随着他身形一晃而猛烈晃动,待得光亮恢复平稳,他举着油灯凑近我几步,依旧不能置信道:“你莫不是当年墨公子身边的那位姑娘?”
我上下打量面前的老叟,花白胡子垂到胸前,满头白发梳的整整齐齐,满面皱纹,却不掩俊逸神采。
我惊讶道:“你认得我?”
“长安城外竹林里曾与姑娘有一面之缘,转眼竟已有五十载,姑娘不认得在下也是正常,可姑娘竟较当年没有丝毫变化,实在叫在下想认不出都难。”
他说话间,我再次细细打量他,穿着翠色的衣袍,隐约绘有苍翠青竹,拇指上戴着一枚翠色玉扳指。
“你是……温少卿?”岁月果真改变了所有人的模样,这副模样就算有朝一日面对面坐着喝茶,我也未必能发觉他就是当年那个玉树临风的温家大公子。我暗暗感慨最近真是遇见了不少故人,可偏偏我最想要遇见的却遇不到。
“你不是做了懿宗的太傅,迁往长安住了么?怎么会跑到这里来,还跑进我王府的酒窖?”我诧异地看着他。
然而他脸上却流露出比我更加诧异的神情:“自从竹林一别,在下与姑娘再未谋面,姑娘怎知我做过先帝的太傅?”
我顿时哑口无言,一时忘记了我得知他的去向是在一个幻境中,对现实中的他而言,我们的确从竹林一别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面。
他眼睛里流出亮光:“难道姑娘是天宫仙子,不仅青春永驻,还能算出人的过往?”
我连连摆手,尬尴地想温少卿年纪虽大想象力却还不错,到不过又一想,我虽不是仙人,但我还的确能青春永驻,能知晓人的前尘往事,好像也和仙人没什么差。
“你大老远从长安过来,难道朝中出什么事了么?”
他摇摇头:“僖宗登基后便废黜了朝中老旧,如今天下大乱,陛下却仍醉心女色,在下实在看不下去,上书建议陛下停修阿房宫,派兵讨伐乱贼,结果被贬了官,如今正在流放途中,路过凤翔,恰逢如今凤翔节度使是在下一个友人的儿子,告知在下墨公子曾住在颖王府,正巧有事想要转告墨公子,便来拜访,没想到在此遇见了姑娘。”
他这一副被流放了还神采飞扬好似只是寻亲访友的豁达心态让我想起了被李温贬谪的前宰相令狐绹,话说回来,令狐绹当年好像正是被贬到了凤翔城。
我们聊着从酒窖里走出来,天已渐渐黑了。
我问:“先生方才说有事要转告墨白,究竟是何事?”
温少卿思索着看了看我,哀叹一声,道:“黄巢起义军就要攻打凤翔了,原本打算前来支会墨公子,让他速速离开是非之地,如今既然墨公子不在,姑娘不如就随我一起暂避风头。”
“黄巢拿下淮南,刚刚在南方立住脚,这么快就要挥师北上?”我咬咬嘴唇:“其实我和墨白走散了,我一直在找他,直到现在还毫无线索,现在到处都在打仗,凤翔是我唯一能等到他的地方了。”
温少卿想了想,道:“墨公子自然会照顾好自己,姑娘若想找到他,必先保护好自己不是么?凤翔马上就要变成战场,姑娘一个人留在这里太过危险。”
他说的不错。若战事真的拉开,通往凤翔的要塞必会被切断,到那时墨白纵然有心回凤翔,也是回不来的,我徒留在凤翔也等不到他。我点点头:“那就烦劳先生了。”
夜幕拉开,凤翔上空的星光璀璨,如同一炬炬燃烧的火把。我做好随少卿一同离开凤翔躲避战火的准备。然而我们都不知道,在我们说出这番话的时候,黄巢的起义军已经如同风卷残云滚过大唐半壁河山,把西京凤翔围得水泄不通。
原宰相令狐绹被贬凤翔。早在桂州庞勋叛乱之时被李温升任凤翔节度使。兼领凤翔的全部守军,六年前,令狐绹在凤翔任上寿终正寝,安然谢世。他的小儿子令狐专承袭他的职位。如今坐镇西京凤翔。
我们在凤翔城门下遇见了令狐专。他亲临督战。寥寥三万人的守军列阵与城墙之上,剑拔弩张,抵抗数十倍于己的敌军。
卫兵通报后。身穿戎装的令狐专从城墙上赶下来,向少卿抱拳行礼时发出金属相撞的声响。“温伯,敌军包围地太快,四面都被朱温围得水泄不通,现在只得关闭城门,不能让您出城了。”
此次率军包围凤翔城的仍旧并非黄巢本人,而是黄巢麾下最令人闻风丧胆的大将,一年前未动一兵一卒就攻下信州城的战将朱温。
城外传来一阵阵铁蹄呼啸,起义军在城下嘶嚷叫骂,一个个如同长了虎狼的眼睛,恶狠狠盯着凤翔城头的龙字旗。
这些起义军都曾是大唐的子民,沐浴大唐皇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本分地过着自己的日子,如今却披坚执锐,冲阵在滚滚黄沙里,势要杀光每一个李氏皇族。
泱泱大唐,是从何时起积下了这么多的民怨?
“依大人看,西京保得住么?”我小心翼翼地问令狐专。
令狐专巧妙地婉言回答了我的问题,无奈地笑笑:“听说君上听到朱温挥师西进包围凤翔的消息后,已经着手准备舍弃长安南逃了。”
连皇城都要舍弃,区区一个西京凤翔,城破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我拼命地摇摇头,不是不相信这个悲惨的事实,而是觉得搞不明白一件事。
当今帝王李儇,虽然他打伤了墨白让我对他意见很大,而且他的荒淫无道又激起了天下人的反抗热潮,但这也是我觉得很古怪的地方。
他虽生的儒雅相貌,但从他和墨白之间那场打斗,从他雷厉风行的篡位逼宫,看得出他绝不是生性懦弱之人,连魔君李温当年听到庞勋叛乱都能大手一挥将叛乱镇压,现在大明宫中尚有几万禁军,长安城和其他州郡的唐军加起来少说也有百万,分明尚可一战,为什么李儇要毫不抵抗地丢盔弃甲逃跑?就算他真的是个昏庸透了的皇帝,王朝覆灭他就将一无所有,这个三岁小孩子都明白的道理他难道想不通?
令狐专握紧了手中长缨枪,长叹一口气,突然想起一事,转向温少卿道:“今晨黄巢军包围凤翔之前,我接到了墨公子一封亲笔信,说若黄巢兵临城下,就开城献降,温伯可知,墨公子这是何意?”他说着,取出一封书信。
捕捉到墨白的消息,我顿时眼前一亮,不顾礼节地附身过去握住令狐专的盔甲:“你收到了墨白的信?他现在何处?”我看到了那封信中的几个字,那确实是墨白的字迹!
令狐专不知所措地看着我抱住他的胳膊,略有羞涩,结结巴巴道:“姑娘……也认得墨公子?”
我望着他深深点头,少卿笑着将我拉近他一些,对令狐专解释道:“这位姑娘是墨公子的夫人,与公子走散,正满世界地找他,若你知道公子的下落,烦请相告。”
我愣愣看了看少卿,墨公子的……夫人?
令狐专有些为难地看了看我,道:“这……”
看他为难的神色,想墨白一定是嘱咐了他,不可轻易透露行踪,至此乱世他突然收到墨白的书信,难道墨白一直都在关注着战况,难道这一趟乱世风云,墨白早已牵扯其中?
腿不知不觉一软,我跪在他面前:“战时非比寻常,小女子懂得,若将军不便告知墨白的下落,小女定不勉强,但大人可否替小女托书给他,告诉他小女在凤翔等他?”
令狐专急忙将我搀起来:“举手之劳,姑娘何须行此大礼!在下修书告知公子便是!”
我执意跪地磕了一个响头:“将军之恩,小女没齿难忘!”
他不明白我何须如此小题大做,对他而言只是提笔写几个字的小事,对我而言,那是整整六年啊。
令狐专目光转向温少卿:“朱温三十万大军就在凤翔城外,眼下当务之急,究竟是守城,还是如公子所言……弃城?”
得知墨白的消息后,我立刻充满了干劲,站起来拍拍膝盖上的土,反问令狐专:“令狐大人可信得过墨白?”
令狐专被问的莫名其妙:“公子与家父是忘年之交,与在下也交情甚笃,在下自然信得过。”
有令狐专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斩钉截铁道:“那么,弃城罢。”
他万分诧异我一个女子插手他们的军政之事,何况一国之西都怎能说弃就弃,他犹豫地望向少卿,少卿亦点点头。他虽然询问少卿的意见,但他心里是反对弃城的,一旦西京沦陷,长安和洛阳就会陷入起义军合围之中,回天无力。
我说服说“大人觉得墨白是墨白胆小无能,贪生怕死,才写信要大人弃城么?”
令狐专立刻摇头:“墨公子自然不是鼷鼠之辈。”
“既然大人也知道墨白不是鼷鼠之辈,他特意写信要将军弃城,就必定有他的考量,墨白是方外之人,本不该牵扯进战局之中,李儇和黄巢谁胜谁负,对他造成不了任何影响,而他敬重令狐绹前辈,也珍视与大人的情义,向大人献计弃城定是有长远打算。”我分析道:“他向来不做徒劳无用之事,更不会拿整座城池开玩笑。何况大人方才也说,当今天子已抛弃他的子民,将军为何还要白白搭上这些凤翔守军的性命?”
令狐专听我一言,犹自踟蹰半晌,兀地将长缨枪戳向地面,咬咬牙道:“好!弃城!”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