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蓝。”
李晔突然进帐之时,我和绿伊都被吓得一惊,唯独月蓝呆呆坐着,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
李晔眉头顿时蹙了起来,像拎一只兔子把绿伊拎起来:“你对她说了什么?!”
绿伊扒着他强有力的大手,费力地喘息:“奴婢……只是说了事实……”
月蓝腾然站起,她朝思暮想了五年的男人就站在她面前,可这样熟悉的眉眼,却陌生的像是从未见过。
她以为她很熟悉他,她以为她对他了如指掌,那仅仅是她以为。
“七爷,绿伊说的,都是真的吗?”
李晔松开绿伊,张了张口,可他没有回答,而是走上前紧紧扣住月蓝的肩膀。他常年生活在军旅之中,这双手已比五年前那个少年更有力量,他压得她身形一晃。
“月蓝,你还把我当作是你的夫君吗?”
“五年里月蓝心中的夫君始终都是七爷……”
她为了回到她夫君身边,已经数不清多少次刺杀李儇了。我想,这就是李晔比李儇高明的地方。李儇用最简单粗暴的手段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而李晔,他只是给了她一点点温柔,就神不知鬼不觉让她去完成他想要做的事。
她眨着眼睛,那双皎月似的双眸里全是迷茫:“可是,七爷还把月蓝当作王妃么?”
我不知道月蓝为什么还要问他,是愿意继续相信谎言?
可李晔已经懒得再对她撒谎了。
“既然你还把我当作你的夫君。那么,月蓝,为你的夫君做一件事。这一生,本宫只求你这一次。”他抬起双手,附上她的双颊,怜惜地望着她,说出的话却是一道没有温存的命令:“替本宫杀了李儇,李儇无道,不配为君王。”
李晔波澜不惊地说出这句话,却是把月蓝听的一愣。风吹的帐篷发出哐啷哐啷的声响。他偏头看围布被吹得鼓起又落下。月蓝愣愣地杵在原地,张开嘴,唇颤动着,却发不出声音。颤动的嘴唇最终弯出一个苍凉的弧度。
这就是她深爱着的夫君。她视他如命。他却视她为棋子。他和她相守的时光,甚至他当初将她带回王府,都只是利用。
……
圆月高悬。夜莺的歌声在山间阵阵回响,蜀中山水在月光下朦胧不可细看。
“即便知道李晔是故意利用你,你也要替他杀了李儇么?”
站在龙鹤山的峭壁上,对面的悬崖将声音挡回来,缭绕回荡,雾气从崖底一团一团升上来,月蓝抬头望望明月,低头凝视无底悬崖。
突然,她身形一晃,往悬崖下一探,我吓得汗毛都竖起来,慌忙抱住她把她拉回来。我们倒在地上,我惊魂未定,心跳久久不能平静,她看着我被吓坏的模样,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她的大悲大喜弄得我十分担心她是心理能力太差,疯掉了。
“姑娘以为我会自寻短见?”
什么叫我以为,她刚才分明就是要往下跳的动作。
“姑娘请放心,方才那一瞬,我想明白了,我不会轻生的,我还没有完成他要我做的事,怎么能不明不白地就这么跳下去?”
她的话给我吃了颗定心丸,我站起身,地上草叶的露水沾湿我的袄裙。
“即便他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爱你,你还是要回到他身边去?”
她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丢下悬崖,听到悬崖下传来石头落水的声音,她轻轻一笑:“我虽然不情愿做这种杀人之事,但如今李儇必须死。”
死字刚刚从她口中脱出,山间应景地刮起一阵强风,吹得她及地的长发乱舞于空中,水蓝长裙在风中凌然翻飞。风停裙落后,方才眉眼间的失落和绝望又恢复了平淡。
我说:“他让你做这样的事,你既然不情愿做,大可不做,那日你行刺儇,儇也没有怪罪你,看得出他心里有你,你为何不就安稳做你的蓝妃,还是说,即便你不愿做,是晔让你做的,你就必须做?”
“李儇昏庸无道,李晔这么做也是在行大义,这么做是没错的。”
不知道她是在说服我,还是在说服她自己,可能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不知不觉间直呼了李晔的名字,而在以前,她从来都是怀着美妙的回忆亲切地喊着夫君。
“你喜欢李晔,自然会为他找借口,但李儇昏不昏庸,和李晔利不利用你,这根本是两码事。”
她觉得李晔处心积虑夺回皇位是大义,而自己几次三番去杀一个无底线包容自己的人也是大义,既然她无论如何都认定要为天下人除害,我站起身:“看来你心意已决,就算我再怎么劝说,你都会在这条路上走下去。”
夜已经很深了,我得赶紧回丰华殿,省得墨白担心,一转身,却发现李儇就在身后。幸亏平衡能力好,不然极有可能腿脚以滑掉下悬崖了。
李儇除下身上遮风的白色狐裘斗篷,走上前去披在月蓝身上,顺着月蓝向悬崖下望了一眼,凉凉的声音裹着笑意:“的确是不错的风景,怪不得蓝妃舍不得回宫休息。”
分明悬崖下除了茫茫雾气什么都没有。
“陛下,”月蓝没有抬头看他,紧了紧披在她身上的白色狐裘,柔软的狐毛还留有李儇的体温,她对他说话极少这样温柔,我指的是,真正发自内心的温柔。
“如果有一个地方,只有我们两个人,陛下愿意陪妾身一起去吗?”月蓝紧咬着下嘴唇,皎月似的眸子里蒙着浅浅一层水雾,可她的声音真的柔的像水一样,那样清晰可感。却无论如何也握不到手中。
“在那个地方,妾身是陛下的,陛下也是妾身的,陛下说好不好?”
他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你可还记得朕与你打的赌?”
他赌他会让她心甘情愿留在他身边,不惜把江山,把自己的性命都压了上去。
“陛下为什么那么确信陛下会赢?”她若即若离地问。
他却斩钉截铁地回答:“因为朕已经下了太大的赌注,朕已经不允许输。”
这里已经不再需要我,我悄无声息地离开,远远回望了一眼月下山崖上的两个身影。如果李儇不是个昏庸无道的皇帝。如果月蓝不是先爱上了利用她的人,山崖上这两个人本该是令神仙都羡恋的帝王之爱。
回到丰华殿时,墨白正坐在桌子旁等我,桌上摆了几道精致的小菜。他的碗筷都没动过。菜已经全凉了。
“你知不知道。我今天得知了很了不得的事情!”我着急地想把今天看到的事情讲给墨白听,他见我回来,故作生气地转过身去:“不听。”
我愣了愣:“怎么啦?”
他继续把头向后拧。不打算看我:“是谁总在我耳边说我只顾着陪寿王不陪她,现在她倒是有了月蓝忘记我了?”
我笑嘻嘻走到他身后,搂住他的脖子:“让我看看,你是在吃醋么?”
……李晔忙于军务,自那之后我也没再出入军营,于是鲜少见到他。日子依旧平常,椒房宫中暗杀与暗杀失败的闹剧每天都在重演,我默默祈祷着李儇对月蓝的忍耐最好不要有底线,不然某天清晨我可能就会被一阵哀钟吵醒。
到现在,真相几乎水落石出,只是还有两点我搞不明白。
一是李晔,他既然这么执着于皇位,当年为什么还要下诏退位,我以为李儇拿月蓝的性命相要挟就是唯一的原因,可自从知道李晔对月蓝虚情假意的目的后,觉得他也不是很在乎儿女情长,当初月蓝求我到画境中探查李晔退位的真正原因,我还觉得没什么,现在看来,李晔的退位极有可能真的另有原因。
还有一个更加费解的问题,就是李儇。他如果早知道绿伊是李晔派去刺杀他的人,就理应知道月蓝也会怀着相同的目的,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还要亲自微服出巡,到信州把一个要杀自己的人夺到自己身边?
我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只好用一个解释敷衍了事——这兄弟两个都不正常,纯属没事找事。
在丰华殿一住就是半年,半年内,皇族依靠川中富饶的资产招募了大批士兵,原有的军营已经拥挤不堪,于是墨白和李晔还有一些军中要员经过一番慎重考虑,决定于九月九重阳节移营岳池平原。
岳池平原河道纵横,素有“百步一河,千步一湖”的美名,移营于此,军中水源补给将再也不成问题。皇族主帐建在酉溪河沿岸,其余士兵的营帐在方圆三百里内相间分布。人员的分散既能在遇到包围突袭时不至于全军覆没,也便于从各个方位及时侦查起义军的动态。
九月九,先头部队如期在岳池平原建好营帐,后续大军拔营向新的营地进发。
两军博弈自有墨白和一众军事家操心,我只操心一场感情的博弈。这场博弈的主角,一个是悉心爱护月蓝一年,却终为皇位把她当作一颗棋子抛出去的寿王,一个是六年前为了皇位而不惜对月蓝下毒,如今却无限施与她雨露恩泽的帝王。
月蓝曾对我说,女人是没有爱情的,谁对她好,她就会爱上谁,我不知这种说法有多少可信度,但这句话终究是在月蓝身上应验了。
如果说半年前虽然月蓝知道了李晔对自己的欺骗,但相较于李儇来说,李晔还是占有压倒性的优势,那么这一次大军移营,就是天赐良机让局势瞬间倾向李儇。
从龙鹤山进入岳池平原有一条必经之路,是一条长达百丈的栈道。栈道最窄的地方只有三尺来宽,最宽也不过六尺,最多容许两人并排前行,銮舆根本无法通过。于是李儇和月蓝只能由神策军护送着徒步穿越栈道。
为顾全大局,墨白和李晔都留在后面引导粮车和战马的运输,粮车战马不易操控,走在年久失修的栈道极易发生危险,墨白为了保证我的安全,让我和李儇、月蓝一起先行通过栈道。
我极力劝说墨白和我一起走,但劝说无果,只能一边提醒吊胆着他的安危,一边跟在李儇和月蓝后面走上栈道。
栈道最窄,可月蓝被神策军牢牢保护,本应万无一失,可不知是月蓝无心,还是苍天有意,走到栈道一半最窄的那一段路的时候,她依旧一个闪失,像一只蓝色知更鸟跌入栈道下深不见底的悬崖。
“这一回,我自由了。”蓝色的知更鸟坠入虚空的一瞬,如同歌唱般轻轻说。
但就在她跃入虚空的一瞬,只听得栈道上一声尖锐的喊叫:“陛下!”
李儇毫不犹豫一掌推开身边神策军,奋力向已经月蓝扑去。
不知为何蓦地想起月蓝在悬崖顶上问李儇的那句话,如果这世上有一个地方只有他们两个人,他愿不愿意陪她一起去,但那时李儇没有回答她。
我想,这就是李儇最好的回答。
他成功拽住月蓝一只手臂,可栈道太窄,他整个身子已跃出栈道,他抱着月蓝,跌入万丈深渊,一拥而上的神策军没有捞到他们的帝王,不知所措地扒着栈道往下望。我挤到最前面,已在云雾缭绕中看不到两人身影。
短暂的鸦雀无声后,神策军中有微弱的嘀咕声渐渐响了起来:“栈道下的悬崖深不见底,陛下恐怕活不成了吧……”
有人惊愕:“竟没想到陛下会为了救蓝妃跟着一起跳下去!”
有人疑惑:“可蓝妃方才明明走得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失足坠崖?”
这根本不是失足,这是月蓝跟自己打的赌,赌上自己的性命,赌李儇会拼上自己的性命救她。
她赌赢了,但这就是月蓝完成李晔交给他的任务的方式么?
我想这不是她的初衷。
她一开始无数次刺杀李儇,绝不会用这种两败俱伤的方式,因为她是为了能回到李晔身边,继续做他的王妃。可现在,她终于能如愿杀了李儇,只是这时候已不再为了回到,而是为了结束。
不知道李晔对这个结果满意不满意。(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