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的凉风裹挟着大唐的凯旋之音,回响于南方的天空。
恭怀一个人仰头看着南方的苍穹,心底默默发誓:师父,我绝不离开,绝不。哪怕只让我以徒弟的名义守护你,我的魂魄是你的,性命也是你的。
半个月后,温泉栅告急。
唐军长驱直入,将史朝义围困温泉栅,进无可进,退无可退。消息传到凤翔,重伤未愈的即墨登时从床上翻起,执起佩剑便要离开,却被恭怀一把拽住:“史朝义已经到了绝路,李唐皇族复辟之日屈指可待,你,不要去送死。”
即墨抬眼看他,眼角莫名一笑:“你不是一心想让我死么?”
“我想让你死,但是师父不想。”
即墨抽动嘴角笑了一下,抬手附上恭怀的肩膀:“我八年前拜在史思明帐下就与朝义情如兄弟,即使他终归逃不过一个死字,我也不会舍他一人。只是——”
他低头看了看伏在一旁酣睡的如嫣:“阿禾既然为你取名恭怀,那你今后就替我照顾她吧,她毕竟救你一命。记得,永远不要让她落泪。”即墨说完,白袍一晃,惹得烛光忽闪一抖,明灭之间,那双发着黑色火焰般的眸子已消失在黑夜。
他恍惚了片刻,突然觉得有什么异样,稍稍转头,却发现如嫣正站在自己身后。
“师父……你……都听见了?”
她宁静的眼眸里有小小的波澜,不知何时已把多年不用的长剑系在腰间。
“你要去找他?”恭怀下意识的拦住房门。
她只是惨惨的一笑:“怀儿。这七年和你在一起,我很开心,但我有我的命运,自从我们擅自离开师门,就已经没有别的路了。”
“怎么会没有路?”恭怀着急地往前跨一步,想要扶住她的肩膀,但手举到一半,却停在了半空,“是师父告诉我,人生的路并非只有一条。离开了战场。我们还可以找到其他的方式生存!”
“我是说过,”如嫣尚禾惨惨一笑:“但是我和即墨,远远没有你幸运。他选择了从军,选择了起义的叛军。从选择之日就已经注定了会有战死的一刻。我选择了跟他下山。也注定了不能眼睁睁看着他的尸骨风化在荒野……”她说着,整了整他的翠衫:“你看,七年脱下战甲的生活你过得好好的。所以怀儿,你得继续这样好好活下去。”
恍惚之间,这个高原上格桑花一样宁静的女子,霍然拔出长剑,跳入漆黑无光的夜幕。
命运有时候捉弄人,或许永远都不留给对方选择的机会。
她并非不知恭怀的心意,可面对那样的心意,她也只能淡淡一笑。
在那个年代,九州之中,唯有她一人有能力施用分灵秘术,也只有她一人知道分灵秘术的全部秘密。而这个秘密,她不知该怎么开口。即墨问她对恭怀是否真的毫无他念,如果即墨知道这个秘密,也就不会多此一举地开口问了——分灵是仅存在与恋人之间的复生术,如果对想要复生之人没有爱慕之意,再强大的秘术士也无法施用此术。
自凤翔战场上第一眼看到这个风姿飒飒的少将,如嫣尚禾就知道自己的心意。可她终还有牵绊,不能随心所欲地和他在栖凤山上相守到老。
命运更捉弄人的是,对方永远不会按自己的意愿活着。如嫣花了七年的时间,教会恭怀的并不是墨灵秘术,只是想教给他怎样过一个正常人的生活。五年的杀伐让这个少年的眸子里布满鲜血,李唐王朝的败逃使他被浓烈的仇恨蒙蔽双眼。他的世界里原本只有死亡,只有决绝。如嫣的出现,像一朵格桑花的五彩,装饰了他的眼角,他曾真的想过,如师父所愿,就这样平平淡淡一辈子。
但是这个夜晚,如嫣尚禾只身重返战场,在这盘大局已定的棋局里,她还有多少活下来的可能性?
根本没有。
史朝义兵败是个必然,她想要救即墨,唯有在即墨兵败身亡之前找到他。而恭怀,决不允许她冒这样的风险。
恭怀取出尘封了七年之久的赤冶刀。拨开一层层缠绕的碎布,清冷的刀锋瞬间闪过一道凌厉的光芒,晃亮他的眼睛。
即墨临别曾说,永远不要让她落泪。他能想到的唯一不让她落泪的方式,就是把即墨活着带到她面前。
他自小习武,十三岁随军出征,十五岁武艺冠绝中原,即使是七年不曾习武,脚力依旧惊人。他成功赶在了如嫣前面找到即墨。
但他依旧晚了一步。
当他提着刀穿过漫漫黑夜赶到温泉栅时,一场战争刚刚结束——安史之乱的最后一战。史朝义见大势已去,于林中自缢身亡,即墨帅所剩残部竭力突围,却因重伤未愈,力竭而亡。唐军大获全胜。
夕阳中几抹彩云零零散散布在空中,恭怀站在温泉栅的高处,能俯瞰到盆地里所有崭新的尸骨。唐朝的部队正在清理战场,他放眼望去时,正巧看到几个士兵围着一把宝剑啧啧称奇。
“真是上好的一把宝剑啊!”
“不愧是敌军上将,即墨的佩剑果然是剑如其人。”
“虽然是敌人,却是个神一样的敌人,足可和当日以身殉国的赫连将军并称当世奇将,今日,若不是为救史朝义狗贼,也不会身死于此,可惜啊,可惜。”
恭怀认得那把剑,日之剑,和师父手中的月之剑,本是一对。
他突然觉得心里一沉,就像心角被生生挖去。手中用力捏着赤冶刀的刀柄,手背上青筋暴起,剑眉怒然上翘。一登地,身形急速朝盆地里奔去。
“你们杀了师父此生最爱的人,我要你们偿命!”
或许是他并没有改变弑杀的本性,或许是他无法想象师父得知即墨被杀后会是怎样痛不欲生,他最怕看到的,就是师父有一点点的不快乐。
士兵们看到从山顶急速飞下的身形,认出那是当年赫赫威名的赫连千夫,一个个难以置信的张大嘴巴,惊呼:“是赫连将军!他没有死!”
但这句话并没有说完,在他们还没有搞清楚状况之时。赤冶刀刀锋一晃。几颗头颅应声落地。
看管秘术古籍的老爷子说,七年前已经死在凤翔战场的赫连千夫突然出现在温泉栅并成为了叛军,说的应就是眼下这一幕。
我活了这么些年,这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为自己的情敌这么玩命的。不愧是我的师父。
唐军震惊。一时慌乱。恭怀却红了眼,着魔一般疯狂砍杀,赤冶刀在他前后灵活变换阵型。百斤重的长刀在他手中得心应手,乌黑发丝在斑驳血迹间游走。
夕阳渐渐沉入地平线,大片大片的黑色蔓延开来,夏虫在逐渐凉爽的空气中逐渐欢乐起来,归巢的鸟在昏暗光线中不安的哀叫了几声。
黑夜……最害怕的黑夜……
永远不要害怕,也永远不要手下留情。战场上,敌人的死,就是自己的生。
他曾是大唐部队里引以为傲的少年枭雄,宁愿战死也要为大唐守住凤翔的城池,忠君爱国人人敬仰。如今,他却成了乱臣贼子的同党,手中赤冶刀沾满大唐军人的鲜血。
这就是师父所说的命运么?难道,命运始终以捉弄人来取乐?
黑暗的夜里,唐军又一次发动猛烈的攻击,恭怀寡不敌众,最终力竭,一声刀剑相撞的巨响后,手中的赤冶刀猝然落在了地上。
他倒在温泉栅柔软的草地里,面朝着漫漫长夜。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悖论,他的悖论,从他爱上敌军的女将那一刻开始。自他知道是他亲手取走她的性命的那一刻,他的命,他早已不在乎。
无数唐军面目狰狞地挥刀向他砍下来,他反倒觉得一身轻松。
“师父……”临死前,他脑海中蓦然浮现如嫣格桑花般的笑脸,他渐渐勾起唇角。恭行天罚,心怀天下,可他的心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大,他装不下整个天下,自如嫣从凤翔的废墟救下他,他心里,就只容得下师父一个。
他闭上眼睛,只等长刀落下,身首异处,与世长绝。
可霎时间,耳畔传来无数刀剑落地的声响,他诧异地睁开眼睛,入目所见那些向他挥来的刀噼里啪啦掉在地上,唐军的将士们还保持着举刀的姿势,脸上狰狞的表情却在瞬间蓦然放大。
又是一个刹那,这些仿佛被定格住的唐军将士开始七窍流血,漫漫黑夜中突然迸发强烈的火光,将漆黑夜色映成残阳如血的薄暮。火光之中,血红色的彼岸花疯狂生长,如同一只只贪婪的手臂摸索寻找所有可以拿起的东西,藤蔓蔓延成巨大的花笼,瞬间将唐军部队卷入火海。
开在冥界黄泉路上指引逝者灵魂的死亡之花盛开在凡尘现世,将活人的灵魂引诱离开躯体,奔向黄泉之路。
这是——反施招魂术。
一席水蓝长裙的如嫣尚禾出现在彼岸花海间,四散飘飞的衣裙如同一朵盛绽的蓝色格桑花。如同遁入梦境,她的身体竟几乎晶莹透明,周身发出浅浅的蓝光,她横起一只手臂慢步走来,指尖栖着一只同样发着蓝光的格桑花信蝶。
“师父!”恭怀的瞳孔蓦然放大,想要爬起来冲过去,四周的彼岸花却用花藤将他紧紧缠绕,无论他怎么挣扎,这些彼岸花藤蔓就是拦着他不让他靠近。
他只能徒劳地躺在地上,遥遥看着近乎幻影的如嫣尚禾,浓烈的血腥中仿佛嗅到淡淡格桑花香。
耳畔仿佛想起栖凤山后山上的对话——
“师父,你既然是九州最强大的秘术士,为什么不把秘术带到战场?”
“秘术不是用来杀人的,而是用来救人的,这些,日后你自会明白。”
她只用秘术救人,这是她亲口所说。
而今夜她在战场上大规模反施招魂术,杀了千百唐军,也是用来救人,救她爱上的那个人。
火海渐渐熄灭,彼岸花从边缘开始一点点消失,随着彼岸花的消失,束缚其中的唐军兵马也随着一并消失,如同一缕青烟,消散在茫茫夜幕。
漆黑的夜空中出现漫天无数蓝色的亮光,从地上缓缓升起,如同无数发着蓝光的萤火虫翩然飞舞。这是灵魂的碎片。
彼岸花最终缩小到只聚集在如嫣尚禾脚下,如嫣遥遥望着他,脸上的微笑依如格桑花般灿烂,而她的身体却也跟着脚下彼岸花的消失而消失,化作漫漫黑夜中的蓝光闪闪。
恭怀终于能动弹,爬起身拼命地冲向如嫣尚禾。
他扑过去想要抱住她,可她消失的那样快,甚至连让他最后触摸她的机会都不给。他张开的双臂扑了个空,空旷的温泉栅,她就像从未出现过。
这就是坊间传说中将招魂术带到战场,因造成深重杀孽而遭到天罚的故事。如今亲眼所见,与传闻所言别无二致。而这个人,竟是恭师父的师父。
然而,我私下想着,如嫣尚禾既然号称九州最强大的秘术士,按理说应该能承受一般秘术士所不能承受的反噬。
我猜想,如果她的灵还是完整的,或许反施招魂术所带来的反噬也奈何不了她,可即使再强大,也不能强大到只用一半魂魄支撑如此宏大的术法。
在她消失的地方,奇迹地生长出一朵蓝色的格桑花,发着蓝光的信蝶扑闪着翅膀落在蓝色的格桑花上,恭怀恍惚地跪在格桑花前,漫无尽的虚空将他紧紧包裹,唯有格桑花的微弱蓝光映出他脸上难以描摹的痛色。
一个杀伐疆场,手中沾着无数亡魂之血的人,要他爱上一个人,多难?难到二十四年他只遇到了这么一个。多简单?简单到他只在漫天黄沙中看了她一眼。
可他再也不能看到她,甚至连尸首都没有留下。
这就是月蓝和朱温的前世,九州最强大的秘术士和我的师父恭怀,被分灵秘术连在一起的一对恋人,可总觉得称他们为恋人很牵强,因为他们根本没有真的在一起过。(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