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廷外面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身为县令的薛景仙早就得到了报信,但他表面粗鲁实则是个极为谨慎狡猾的人。趴在县廷大门的门缝上看了一阵,也禁不住眉头突突直跳,虽然听了个一知半解,但很快就意识到,自己是逃不开了,这趟浑水想与不想去参合,肯定都轮不到自己做主。
一念及此,薛景仙正了正衣冠,大声命令着县廷中皂隶。
“打开大门!”
“外面剑拔弩张,明府三思……”
“三思个屁,赶紧开门!”
薛景仙大骂了劝他三思的皂隶,犹犹豫豫的岂能成大事?这等人也就配在县廷里做一辈子的佐杂。
县廷大门吱呀呀洞开,卢杞和崔亮都不约而同的看了过来。
“不知崔使君与卢将军驾临,下吏迎接来迟,恕罪,恕罪!”
薛景仙早就将神武军上下的人等的背景摸查的一清二楚,与崔亮争执的将军是新任使君得力的干将,而且其出身自范阳卢氏,是一等一的大族,同样是个不招惹为好的主。
卢杞双臂环抱,并不说话,似乎在等着崔亮表态。崔亮收敛心神,压制住了府库被围的心惊,正色对薛景仙道:“神武军中发生了命案,欲谋刺秦使君……”
“甚?可捉住了凶手?”
薛景仙张大了嘴巴,尽管他意识到一定发生了大事,却也没想到竟然有人公然要行刺秦晋。
“捉住了凶手,就不用来县廷麻烦薛明府了!”
崔亮不满的瞪了薛景仙一眼,话才说到一半就被人打断,他还很不适应,尤其是被薛景仙这种地位低微的人所打断。但转念一想,接下来还要考此人从中筹谋,于是瞪眼很快又变成了善意的点头。
这种前后突兀的变化让薛景仙有点摸不到头脑,不知道崔使君今天吃错了什么药。
由于先后有变故发生,崔亮只觉得脑子里乱哄哄一片,他咽了口唾液,试图湿润一下干涩的喉咙,但收效甚微。
“此事就由崔使君交代薛明府吧,卢某军务缠身,先走一步!”
就在最亮打算将一干人让进县廷正堂讲述此事之时,卢杞又抢了他的话头,而且在不与其商量的情况之下就要带着人离开。
崔亮先是大怒,继而又心中窃喜。卢杞这煞神不在更好,正可与薛景仙密议此事当如何处置。
“既然卢将军军务甚忙,就请自便,崔某治下发生了行刺四品高官这等骇人听闻的大案,自是责无旁贷查清案情,缉捕凶手!”
“甚好!卢某告辞!”
话毕,卢杞一招手,跟着他一同而来的数十骑兵马队风卷残云一般的离开了县廷。
直到马队消失在街口尽头,崔亮才长长松了一口气,来到仍旧呆呆愣神的薛景仙面前。
“走吧,进去说!”
“啊?”
心惊肉跳的薛景仙一时竟没反应过来,崔亮将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他才毕恭毕敬的将其引入了县廷。
谋刺四品高官,如果让凶手得逞,地方官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以薛景仙来看,倘若如此,崔亮一定会将责任推到冯翊县的头上,而且其人家族背景盘根错节,此举多半会得逞。如此一来,倒霉的就是自己。
这个上县县令花了他不少钱,甚至为之举债数万贯,每天的利钱都会让他不时在梦中惊醒。所以,这个县令的官职他绝不能丢,否则就再也难以翻身了,那些放贷的人就得将他给逼死。
所幸,秦晋没死,死的只是他的亲随,此案就可大可小了。关键要看秦晋和崔亮如何博弈了,如果两人的关系交好,自然就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然而以薛景仙所知,崔亮似乎已经给秦晋挖了一个大大的深坑,而且还打算借着百姓送万民伞来奚落秦晋。所以两人的关系是在朝着紧张的方向发展,再则秦晋也不是个软弱的人,立即就与崔亮针锋相对,丝毫不见手软犹豫。
眼看着一场龙虎斗就要上演,不想就发生了这等骇人听闻的谋刺案。
刚刚踏进了县廷的大门口,薛景仙看着崔亮的背影忽然冷汗直流,忽然一个大胆的假设灵光乍现。难道谋刺秦晋的主谋就是这个崔使君?
以薛景仙所知,崔亮和杨国忠的勾结里牵扯着一桩不可告人的交易,似乎就是针对新任郡太守秦晋的,只是内情具体如何就不得而知了。难道这就是交易的关键一环?
越往下想,薛景仙就越是胆寒。他虽然投靠了杨国忠,但目的是为了挣钱,他绝不像将自己搅进血腥的阴谋漩涡中去。
可看着崔亮越走越飘忽的身姿,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
薛景仙的预感没错,于县廷正堂落座以后,崔亮果然“坦诚”的交代下来。
“卢杞对崔某有些误会,但崔某可以对天起誓,与秦使君遇刺一事,绝无牵连!”
崔亮言之凿凿,落在薛景仙的眼里,只能是欲盖弥彰,不过他却不打算戳破。
“使君但有吩咐,下吏莫敢不从!”
尽管薛景仙心中有一百八十个不乐意,但他十分清楚自身的处境和立场,如今的局面也只能硬着头皮往上冲。
崔亮欣然一笑,大有深意的说道:
“你深受两任郡守信任,前途不可限量,查出真凶,给各方一个满意的交代!”
薛景仙擦了擦额头上渗出的汗珠,拱手道:
“下吏明白,一定不会让使君失望的!”
崔亮满意的点点头,但口中却纠正道:
“不是让崔某满意,而是查出真凶,明白了吗?”
“下吏明白,明白……”
这等既想做表子又想立牌坊的事薛景仙见的多了,但这乃是官场惯例,为下吏者岂能不知趣的与上官对抗呢?再说,他与崔亮又同属一个阵营,今日自己帮他遮掩了过去,也就等于让崔亮欠了自己一个人情。要知道钱债好还,这人情债一旦欠了,可就没那么容易还了。
以前崔亮只觉得薛景仙其人过于油滑,不想今日如此敢于担当,竟一口答应了下来,如此正好,也省了他多费唇舌。
离开冯翊县廷以后,崔亮觉得一块巨石终于落地,但紧接着另一块巨石又压了过来。秦晋派人围了府库,这件事可容不得让步。
回到郡守府以后,崔亮立即派人带着他的手令去寻王校尉,令其带兵把围了府库的神武军也围起来,只有这样才能保证在自己离任之前,不会再有一粒粮食,一文钱被拿出府库!
一切都交代完毕,崔亮才算彻底放松下来,他倒要看看秦晋还能有什么后招?在冷静下来下来以后,他也曾揣测过,这桩谋刺大案没准就是秦晋自己做的好戏,绝不能在这竖子面前落了士气。
只要秦晋不敢公然谋反,他就有办法用粮食治的秦晋乖乖服软入彀。
卢杞走后并没有返回城外军营,而是直奔驿馆,秦晋已经等了他多时,在得知卢杞的处置果然如自己预期一般谨慎,便满意的点了点头。
但直到室内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秦晋才开口问道:“你负责监视崔亮的一举一动,他有没有可疑之处!”
卢杞沉默了一阵才摇了摇头,“没有!除了见过薛景仙以外,没再与任何可疑人士接触。”
“如此说,崔亮是幕后主谋的可能性并不高?”
秦晋抬了抬眼皮,但注意力仍旧集中在案头摊开的公文上。
“正是,崔亮的嫌疑并不高!”
“既然证据不确实,就不要用这桩公案冤枉他了,而且谋刺毕竟未成,就算采纳了取巧得来的证据,官司打到朝廷上,也未必能动的了此人!”
卢杞有些不甘心。
“难道使君就这么轻易放过崔亮那贼子了?”
秦晋冷笑着反问:
“放了他?怎么可能!”
既然已经决定不在这桩公案上大做文章,卢杞的注意力又转移到秦晋的安全上,他建议秦晋立即离开驿馆,返回城外军营,只有在那里才会得到万全的保护。但这个提议被秦晋一口回绝了。
卢杞刚刚奉命离开驿馆,杜乾运就急吼吼的回来了,直到看见秦晋全须全尾毫发无损才重重的吐出了一口气。
秦晋不理会他的惺惺作态,沉声问道:“可打听到蛛丝马迹了?”
杜乾运摇头,“崔亮行事甚为谨慎,在冯翊为官六载,从无公事令人指摘,而且官声民望都颇为出众,如果咱们公然与之为难,恐怕……”
后面的话杜乾运欲言又止,但秦晋已经明白了他话中所指。无非是当地的百姓会不干!
也就在此时,一名亲随面色愤然的进来,在秦晋身侧耳语了几句。
秦晋勃然色变,怒道:“百姓聚众?”
那随从沮丧答道:“正是,说,说是要声讨使君!”
秦晋一连说了三个其心可诛,转而又目光犀利的看向杜乾运。
“你再走一趟蒲津!”
杜乾运哆嗦了一下,下意识的问道:
“难道使君……”
秦晋大手一挥。
“崔亮必死,这等沽名钓誉之辈,就先让他尝尝失去声誉是什么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