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营之初,有司就已经申明,他们不会被编入军队,但会以军队的编制管理。所有人打散了重新编组,每一营几乎所有的头目,从伍长到旅率都是外派而来。
张贾实在搞不明白这种多此一举的管制方法会有什么独到之处,但还是有一点让他感到意外,那就是这些外派委任的所有头目,无论吃穿住行居然与营中所有人一样,一丁点的特权都没有。
就算是在军营中,将军们为了表现和军卒们同甘共苦,同吃同住也是做样子的时候居多,真正做到毫无差别的则是凤毛麟角。而以张贾所见,这些外派过来的伍长、队正、旅率们便属于此列。
不过张贾身为校尉,在名义上还是一营之主,他本人从前的特权也都悉数保留了下来。但很快他就觉得这些特权,反而让他有种难堪的感觉了。
三万下山的民众有了新的名目,叫做民营。其中每万人为一营,所以三万人就分作甲乙丙三营,张贾是甲字营的校尉,乙、丙二营的校尉则是外派委任。与张贾所了解的军中制度颇有不同,民营中还增设了副尉与营监。
副尉从字面上很容易理解,就是校尉之副,辅助校尉处理营中事务,但这个营监是做什么的,张贾就有些摸不清头脑,难道和军中的监军一样,也要从朝廷要了宦官来兼任吗?
一连数日功夫,张贾只暗暗观察本营副尉和营监的行事,似乎也摸到了一点门道。和想象中差不多,副尉果然是负责处理营中事务,由于他对营中的一应事务一窍不通,因而也只有让两个负责辅佐他的副尉放手为之。
只是那个营监,居然长着胡子,看样貌应该不是宦官,那两个副尉居然对他颇为尊重,每每议事总是让他居于上手位。
不论副尉抑或是营监都对张贾很是尊重,然而,张贾还是很苦恼,因为他的这三位股肱,居然从不肯和他共处一室用饭,每到开饭时就全部挤到普通营民中喝稀粥,甚至连居住都是到营民的大屋里住通铺。
这诚然是他们与营民同吃同住的表现,但张贾却苦于没有机会将他们聚到一处拉近关系。
张贾每到饭时,必然有酒有肉,而酒肉食物营中是不供应的,所以他只能遣自己的家奴到绛县城中采购。
由于在汾北时,他就是这种习惯,初时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但没几日功夫下来,竟然影影绰绰的听到有不少人在私下议论他搞特殊化,铺张浪费。
如此一来,张贾就多留了心,遣家奴私下中打听,果然一如传闻中所言、
张贾又气又急但又觉得很是委屈无力,如果背地里数落他的是外派来的头目也就罢了,偏偏议论他的都是那些他从汾北带来的人,这就让他很难接受了。毕竟汾北难民多达十万,他只先期选了这三万人过来,显然都是与他关系最近的,要么是本土乡亲,要么就是同宗同族,总之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现在这些人居然翻脸数落于他,张贾实在难以理解,是什么原因使他们变化如此之快。
生气归生气,张贾不是个怨天尤人的人,他要找出这其中的原因。所以,他张罗了一桌酒宴,宴请那两个副尉与营监。
三个人如约而至,可张贾端起酒杯祝词之时,三个人又齐齐的表示身在营中,营民尚以稀粥果腹,他们绝不能独享这肉食和美酒。
初时,张贾以为他们在客气,几经想让之后,却发现这绝非虚假的客气,而是他们的的确确秉持着如此态度。
张贾的脸上皮笑肉不笑,“诸君滴酒不沾,这可教张某为难了!”
这话于他而言半真半假,如果对方不肯吃一口肉,不肯喝一滴酒,此番宴请不如从未有过,如此尴尬下去真不知怎样才能摆脱这种前所未有的冷场。张贾纵然长于应酬之事,现在也一筹莫展了。
倒是那营监爽快的很,长身道:“营中有明文规定,将士一体待遇,虽然民营不在军队之列,但使君早有明令,民营亦行军法,所以请张校尉见谅。其实,以某之所见,只要情真意切,白水可代酒,白粥亦可代肉……”
总算有了台阶,张贾哈哈大笑,脸上的肉虽然还略显僵硬,但总不至于再尴尬下去了。
“好!就依营监所言,白水代酒,白粥代肉!”
说罢,他扭头对左右家奴吩咐道:“将酒肉撤了,上白水,白粥!”
家奴应诺,撤了酒肉,又出去张罗白粥。
不多时,白水白粥添置上来,张贾看着这桌前所未有过的“筵席”,虽觉荒谬心下不无感慨,在汾北时就听说过神武军中风气甚严,现在果然是百闻不如一见。
张贾双手端起一碗白水,笑道:“诸位久在军中,恪守军规律条如斯,可嘉可敬……实在是民营众人之福啊,当浮一大白!”
那两名副尉只是赔笑点头也不说话,只有营监脸色一红,道:“惭愧,实不相瞒,我等一直在民营服役,不曾入过神武军!”
他口中的民营其实就是在冯翊组建的难民营与河工营。后来秦晋嫌难民营不好听,就把难字去了,不论难民营还是河工营一律称之为民营。
得知面前几位竟然从未加入过神武军,张贾惊得张大了嘴巴,连捧在手中的一碗白水都忘了喝下去。
“甚,甚,不曾入过军中?”
没加入过神武军,那就真是民营出身了,倘若民营出身尚且如此恪守森严军纪,那么神武军会是何等超凡脱俗的存在?张贾虽然不通兵事,但毕竟是地方豪强出身,读过不少兵书,深知军纪是评判一支军队战斗力的准绳。由此,他对神武军乃至秦晋的敬畏之心则更进一步。
此刻,张贾竟鬼使神差的问了一句:“不知如何才有资格加入神武军呢?”
岂料那营监笑道:“良家子经过一月整训之后,可择优选入神武军中!”
“就,就这么简单?”
“的确如此简单!”
面对张贾的惊愕,营监回答的极为平静。
“君等岂非早就有资格了?可,可又因何……”
张贾下意识的发问,话到一半又意识到自己的失礼,便骤然停住了。
营监呵呵笑了,对张贾的失礼完全不以为忤,道:“我等的确早就够资格加入神武军了。但是,我等仍旧留在军外,是因为民营的需要啊,形势需要我等留在军外,我等便会毫不犹
豫的留在军外。”
闻言,张贾立时肃然起敬,正身一揖。
“君等一心为公,张某钦佩之至!”
说这话时,他已经是真心多过了假意。
张贾的情绪受到感染,不禁脱口问出:“唉,此时方知张某无状,从今日起不再殊于众人,喝白水,吃稀粥。”说着,他又扭头对身旁的家仆交代:“自此以后不必去县城采购酒肉,咱们和营中乡民在一口锅里吃喝!都记下了?”
“禀家主,记下了!”
“张校尉英明决断,在下佩服。”
营监赞了一句之后,又有些迟疑的问道:“在下还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当问,无话不当问!”
张贾回应的极为斩钉截铁。营监不再由于,回答的也极是利落。
“既然如此,在下就直言了,张校尉倘若想收所有营民之心,不如再进一步。”
“如何再进一步?”
营监缓缓道:“民营律条,凡营中之人,不分地位高下,不分出身长幼,唯有‘平等’二字。”
“平等?何解?”
“同食,同衣,同住!”
……
躺在民营大屋的通铺上,张贾已经有点后悔了。换下锦缎衣袍,穿上粗麻布衣,住进了五十人大屋,身体的不适和充斥鼻腔的汗臭味,脚臭味,以及说不清楚的各种味道,折磨的他好像躺在了砧板上一样,只觉得自己就是一块待斩的鱼肉。
然而,折磨张贾的还不仅仅于此,入夜熄灭了油灯之后,各种蚊虫无休止的开始叮咬,在短短小半个时辰里,就让他的身上鼓起了一个又一个血淋淋的,大小不等的包。
只是说出去的话,就如泼出去的水,岂有再收回来的道理?张贾虽然出身豪强,从未受过苦,但最基本的脸面还是要的。为此,他硬生生的咬牙忍了下来,竟真的做到了与营民们同食,同衣,同住。非但如此,他还把家奴也打发到各个大屋之中散居,不允许再侍奉于自己左右。
如此一来,咬牙经受的痛苦也很快就得到了回报,民营中关于张贾搞特殊化的议论就此销声匿迹,与之相反,很多人再提及张贾都由内而外的竖起大拇指叫一声好!
甲字营的人都是张贾的本土乡亲与同宗同族,都知道张贾骄奢的本性,现在见他肯于放弃所有的特权和待遇与每一个营民同甘共苦,便也放弃了先前对他的指责和成见。
用营监的一句话来形容张贾前后判若两人的行为再合适不过。
“知错能改,就还是好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