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悬念,大鼠落网的消息,经过连夜的汇总提炼,第二天很快见报。
大标题:利剑行动,黄牛集团全军覆没!
副标题:我市公安干警破获一起特大倒票囤票恶性案件,抓获涉案嫌疑人共计一百零三人。
头条加头版,完整一个版面的彩图和文字叙述,其宣传效果可想而知。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一样,很快飞遍整个秦岭市的大街小巷,大快人心的同时,不少市民也联名写起了表扬信,尤其是深受其害的农民工兄弟们,一个上午,竟然接连送来五面锦旗。
刑警队办公室里,梁天刚刚挂断市委书记亲自打来的电话,电话铃声再次响起,这一下可不得了,是来自省厅刑侦总队的慰问。明着是慰问,其实是要人来了,说要在今年的全省公安干警表彰大会上,公开表彰有突出贡献的同志,而且一下就给出五个名额。
任谁都知道,这是最好的升迁机会,只要能进省厅,哪怕是入了最吃力不讨好的特勤籍,那也是宰相门前七品官,各方面待遇,包括职业前景,都比市里要好上太多。换句话说,能坐在主席台上发表演讲的人,那都是被省委班子看重的大才,将来最低也能混个特警队队长当当。
“行行,孙处长你放心,人我一定给你送到,要是送不到,你撤我的职。”
“那行,就先这样,你可是不知道,我这里现在有多忙,啊好好,撂了撂了。”挂断电话,梁天起身出了办公室,踱着步子,哼着小曲,就跟要结婚的新姑爷似的,看得手下们一个个望而生畏,根本不敢靠近,要知道梁天在刑警队里,一向以严厉示众,谁知道今天吃错什么药了。
笃笃笃。
敲门声响起,夏妮从办公桌上厚厚一叠文件堆里抬起头:“请进。”
“哈哈,我的美女队长,猜猜我给你带什么好消息来了。”
“你……你没发烧吧?”夏妮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位大队长如此称呼她,恍然之间,还以为是林奇那个阴魂不散的家伙呢。
“什么话,我就直说了吧,省厅刑侦总队政治处的孙德龙处长,刚才亲自打来电话,指名道姓邀请你参加今年的全省公安干警表彰大会,而且还要安排你代表咱们秦岭警界发表重要演讲,演讲稿的事儿你不用操心,回头我找个文笔好的同志代写,怎么样,这个消息够震撼不?”梁天说到最后,满脸褶子都快笑开了,好家伙,多大的荣誉呀,他当了十年的队长,也从未获此殊荣。
“演讲可以,我知道这是命令,不可违。”夏妮顿了顿,又道:“不过那件事情就算了,从市里调到省里,说是平调,其实就是升职,这一点傻子都看得出来。”
“伊哟,消息还挺灵通嘛。”梁天摸摸后脑勺,找了张椅子坐下:“咋地,你对升职不感兴趣?”
“不是不感兴趣,只是我更愿意留在秦岭,和刑警队的兄弟姐妹们共同进退,你让我进入一个陌生的环境,我怕我适应不过来。”夏妮喃喃地道,如果换成别人,巴不得被调走呢,但是她不一样,权势地位对于她来说,好像还没有多抓一个小偷来得实在。
“小夏,你说这话我可就要批评你了,伟大领袖**教导我们,革命只有分工不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省厅政治处的命令,容不得你挑三拣四。”
“屁的命令,不就是摆明了抢人吗?”夏妮白了一眼,根本不当回事儿。
“是……是抢人不假……”梁天明显被噎了一下,眉头一挑:“可是省厅要人,我这个队长也不敢不从呐,我在这里是个队长,要是到了那种场合,可就只能当个被人吆来喝去的小碎催了,孙德龙你又不是不知道,外号孙大挖,最喜欢干的事儿就是挖墙脚,被他看中的苗子,最大的转警从政,进了地级市委领导班子,最差的也是缉毒队长,你要是被他经手栽培,十年之内,咋地不混个女局长当当?你跟着我,别说十年,估计二十年也熬不出头。”
“为什么要出头?”面对梁天苦口婆心的相劝,夏妮忍不住反问了一句,这句反问,倒把经验老道的梁天给唬住了。
是呀,为什么要出头?如果人人都想出头,都想当领导,那谁来从事最基层的工作?
“梁队,我不是不想升官发财,我只是觉得,我能做到今天这一步,靠的是勤奋不假,但更多是运气,具体是什么原因,不用我说你也明白。”
“别逗了,我承认林奇帮过你几次,但是这个比例能有多大?我穿了二十多年的警服,有些事我比你看得明白,以你现在的经验,水平和长相,当个刑警队副队长确实屈才了,而且一个女孩子,老是冲在缉拿嫌犯的第一线,久而久之,女孩子的心性就该磨没了。我不是吓唬你,我当年从警校毕业的时候,同班有一个女同学由于成绩优异,直接进了特勤籍,三十五岁结的婚,三十六岁离的婚,孩子生下来就没见过他爸,说是有个妈,其实就跟没有一样,常年被爷爷奶奶带着长大。有一次她从外地出任务回来,路过家门口,儿子就在门口的沙地上玩沙,愣是没认出她来,当时她回到队里,跟每个人都说起这件事,说一次就哭一次,后悔把青春全都堵在了警察事业上。”
“你想说明什么?”夏妮认真地听完,又认真地问。
“我想说的是,坏人是永远也抓不完的,你走上这条路,就会有抓不完的坏人,破不完的案子,你所看到的所有光怪陆离的案件,都是负能量挤压爆棚的结果。人在这个行业里呆久了,性子也就变了,因为你时刻都要把自己想象成犯罪分子,试着像他们一样去思考问题,只有这样你才能洞悉他们的心思,找到他们的弱点,慈不掌兵,善不从警。我不敢说所有优秀的警察都是坏人,但至少不是一个道德高尚的好人,因为我们工作的核心,就是维护法律的公平正义。就拿前段时间的出警来说吧,一方是跳楼讨薪的农民工,一方是财大气粗的大老板,你更愿意站在哪一边?”
见夏妮不说话,梁天接着道:“出于道德,他们确实可怜,可是出于法律,以跳楼这种方式威胁债主,致使现场交通极度混乱,你觉得对吗?”
“我知道你找不到答案,你也不屑于找到答案,但这就是我们的工作呀,你做得对了,老百姓会说,那是你应该做的;你工作上出现了失误,老百姓又会说,养这些警察是干什么吃的,拿着纳税人的钱,不替大家伙做事。”梁天说到这里,眼神里的凌厉早就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父亲看待女儿那样的慈祥:“我今天不以上级的身份和你讨论问题,我只想问问你,你到底是想选择体面的生活,还是想选择不体面的生活?”
“什么叫体面?”
“体面就是你接受邀请,被送入党校深造,出来以后直接进入领导层,空调报纸,茶水咖啡,遥控指挥像我们这样的小兵。”
“不体面就像我们现在这样,每天吃泡面喝桶装矿泉水,随时冒着被子弹洞穿胸膛的危险,就像昨天因公殉职的狼牙一样,就像你因为喝了大量污水被送去医院洗胃一样,就像你现在坐在这里,连个素质优秀的男朋友都没有。”
“你怎么知道我没男朋友?”
“人家林奇有老婆。”
“那又怎么样?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不信我现在打个电话。”
“别别,我信,我信还不行吗?”梁天被她的这个举动吓得够呛,直道着:“那你的意思就是,让人家孙处长热脸贴个冷屁股?”
“他贴他的,我冷我的,井水不犯河水,咋地,他能耐再大,还能拿根绳子把我捆去?”夏妮说到这里,又表现出了她先前的不屑。
“那你要这样说,我就无话可说了,我就想不明白了,升职招你惹你了?这年头,像你这样跟前途过不去的人,估计比熊猫还稀有。”梁天在心里好一阵猜测,始终也猜不透夏妮的动机所在,如果是他,能得到这样一个升迁的机会,他绝对会放下一切顾虑全力以赴,不为别的,能给老婆孩子多挣点生活费也是好的呀。所以更别提心思浮躁的年轻人了,现在但凡有点追求的年轻人,谁不知道机会的重要性?
“那是你理解的稀有,我不想变成别人,我只想做我自己,我喜欢追逐的快感,尤其是和自己在乎的人并肩作战,我觉得没有什么能比这件事更快乐。”
“是痛并快乐着吧?”梁天拍了拍她被纱布缠绕的右手,本来伤口都要痊愈了,经过昨天那样一折腾,直接化脓感染,连夜打了破伤风针,又挂了俩小时吊瓶,等忙活完吃夜宵的时候,已经夜里三点了。
“痛只是暂时的,没有痛苦,也不会有快乐。”
“哟哟,跟我玩哲学?”
“只是心有感悟。”夏妮笑了笑,眼神温柔,有点撒娇的成分:“梁队,我知道你肯定有办法,你找人好好帮我说说,我对这座城市,对咱们这个充满斗志的团队,已经都有感情了,你现在让我离开,那不是从家里把我往外撵吗?”
“就只有这点原因,怕是心有挂念吧?”
“切,他挂念我还差不多。”女孩撅起粉嘟嘟的花唇:“反正这件事情我就拜托给你了,你要是不给我办,我就告诉林奇说你欺负我。”
“这咋还讹上了呢,你以为你梁叔我是及时雨宋公明呀?”
“不是也差不多,反正你俩都长得这么难看。”夏妮没大没小的开着玩笑。
“成,为了你的坦诚,我豁出去了,破着跟领导打一架,也把你留下来。”梁天也算是听明白了,夏妮要的其实不是体面,而是团队归属感,她喜欢队里的氛围,更喜欢留在这座简单的城市,因为这座城市里,有她在乎的人。至于常人羡慕的什么权势地位,对于理想主义者来说,完全就是空气一样的存在。她只要自己想要的,不要别人羡慕的。
“谢啦。”得到梁天的首肯,夏妮的心情愉悦无比,收拾了一下文件,出门往预审科走去。
尽管一夜未眠,但她却一点都不困倦,因为对于她来说,新的游戏才刚刚开始。
就像案卷里提到的,捣毁这个黄牛集团只是搂草打兔子,其目的是找到新的线索,然后顺藤摸瓜,把隐藏在幕后的黑手揪出来。
预审的工作才刚刚开始,由于房间有限,市局只关进来二十多人,剩下的分散到各个分局和拘留所,人员下派,同步进行。
“别熬着了,该睡睡会儿。”梁天经过她身边的时候,提了句。
“知道,这段听完我就去。”躲在审讯室门外的夏妮,像是一只心怀鬼胎的小兔子,她现在迫不及待想要得到结果,她知道这个结果对于林奇来说有多重要,所以她不想让自己的朋友失望。
梁天看了她一眼,径直离开,头疼得很,摊上这么个副队长,也算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了。
干了二十多年,听说过主动要求升职加薪的,可没听说过主动要求不要功劳的。
可是无论如何,电话该打还得打,不仅打,而且还得开口,不能怕丢脸。
结果在意料之外了,那位孙大处长先是大吃一惊,然后暴跳如雷,对着梁天劈头盖脸一顿臭骂。最后放出狠话,要亲自动身,来秦岭见识一下某位个性十足的美女队长,顺便公私兼备,考察一下地区工作,看看她是不是真如梁天所言,不仅不食人间烟火,而且把省厅领导的命令都不放在眼里。
乖乖,这窟窿貌似捅大了。
妮哎,不是叔不帮你,实在是人微言轻呐,现在我只能把希望,寄托于你顽强的革命意志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