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沐云的脚步很轻,就像是清风拂尘,他不敢打扰楼阁之上孤寂的老人,因为他不知道陷入回忆的思绪一旦被惊扰,是否还能够断梦重续。
这楼阁上的陈设很单调,可以说几乎没有什么陈设,视线之内能够看得见的,也只有一台放着茶具的胡床,与文书案几。
望着那胡床之上仅有的一盏倒立的冰石杯子,楚沐云猜想,四长老这里应该很久没有来过人了。原来自己居住的偏僻小院比起这深居闹市的无人问津,显得热闹多了。
那文书案几上都是些文房四宝,相比胡床的单一,这案几倒是有些凌乱。
这凌乱并不是说文房四宝摆放的糟糕,而是那一副副丹青中所蕴含的思绪,很凌乱,像是酩酊大醉后的作品,不羁中带着痛苦。
他很难想象,像四长老这般清苦孤寂的老人,竟也会大醉。
“你来了,来看看这副丹青……”四长老背负着双手,枯瘦的身躯很是佝偻,他静静地盯着挂在墙壁上的一副丹青,就像是石化在原地一动不动。
楚沐云拱手行礼,上前几步,视线也落在了墙壁上的那副丹青之上。
那画中是一个女子,淡粉色的衣裙长及曳地,云带约束的细腰更显得盈盈不堪一握,她面容艳丽无比,一双凤眼媚意天成,却又凛然生威,是一位术者。一头青丝梳成华髻,发间一像是一支玉剑簪,映得面若芙蓉。
可能是因为挂在这里太久了,被四长老孤寂地望得久了,那女子饱含百转千肠般愁绪的眼眸中有些带着沧桑的悔意。
楚沐云很明白,当一个人带着一种情绪对着一幅丹青凝望的久了,那么他从丹青中必然会看到自己的情绪。然而楚沐云不明白的是,自此刻的自己为什么也会油然而生这种莫名的感觉。
楚沐云的视线停止在画的落款处,那里有一首笔法细腻却字里行间处处透着剑意的诗。
欲下丹青笔,先拈宝镜端。
已惊颜索莫,渐觉鬓凋残。
泪眼描将易,愁肠写出难。
愿君浑忘却,时展图画看。
楚沐云还有一个多月才年满十五岁,他没有经历过这种情感,但也从这简短的四十个字中看到了无奈的相思。
楚沐云很认真地看完了丹青,却依旧静静地站在四长老身边,并没有说什么。身为晚辈的他,觉得妄言评论的话,很是不妥!
“她叫莫泪儿,那时……我们都很年轻,我们都是御剑宗的弟子……”
四长老似是想倾吐心中埋藏多年的愁绪,然而话到嘴边却欲言又止,或许他觉得楚沐云还年少,与一个少年人说这些几十年前的事,会令人觉得枯燥,况且少年人也难以理解自己此刻的心境。
楚沐云心中涌现了小小的震撼,原来用尽余生守护这灰色楼阁的四长老,曾经竟然是御剑宗的弟子,而且在御剑宗似乎也有过一段难忘的回忆。
他所了解的御剑宗,是皇城四大家族慕容家族背后的势力,那种存在令得楼兰皇都是有所忌惮。而且那慕容家族的掌上明珠,好像自幼便是拜在御剑宗门下修行,楚沐云心中升起了复杂的情感。
四长老转过身来,似有感慨而摇头叹息道:“糊涂事,糊涂债啊……”
楚沐云有些迷惑,他虽然不知道四长老的往事,但望着他深邃的眼中所流露的情感,他知道这份糊涂债应该很甜蜜吧。
他想着,或许每个人在他的一生中,都会做过这种糊涂又甜蜜的事。这种事也许不会带给他什么好处,但至少可以给他留下一段温馨的往事,让他在老年寂寞时回忆……
一个人在晚年寒冷的冬天里,若没有一两件这样的往事回忆,那漫长的冬天该怎么挨过呢?
那时他也许会感觉到,他这一生已白活了。
楚沐云搀扶着四长老缓缓下了楼阁。
“人老了,行将就木了……真的很想看着你们这群孩子意气风发的样子,应该会和我年轻时一模一样吧,年少痴狂总归是避免不了的!”四长老依着蒲团坐下,提起笔,将楚沐云归还的斗战术按例做了记录。
“长老修为精湛,年轻时一定也是御剑宗的风云人物,我等不敢与长老相提并论……”楚沐云道。
“云儿太过于谦逊了!四长老虽然年岁已高,但这双眼睛还是很清澈的。长老看得出来,你与他们不同,你的未来不会仅仅限于楼兰古国,就算是枫域西疆怕也只是你术者一途的一块垫脚石啊……”四长老轻轻放下笔砚,和善的望着楚沐云道。
楚沐云一时间不知道应该如何接下去,怔了一会,便是拱手行了一礼。
当一个人选择沉默时,表达歉意是最妥善的回答方式。
楚沐云扶着四长老起身,缓缓向着典藏术学的石门行去。
而在这时,寒冷的北风竟然冲破了那门前的一股无形气劲,这阁中的宁静与温暖顿时被凌乱的呼啸所取缔。
楚沐云回头看去,阁楼门处竟然有一阵轻细如羽的尘埃被风吹送进来,像是也欢喜这阁中的温暖,那尘埃转瞬便是融化在眼前。
“飘雪了!”
有些意外,有些惊喜。虽说这窟寒山镇的下面是一条连接周围数座山脉的寒冰矿,而让得这里的地质偏寒,然而根据往年的季候,起码要在入冬后的十数天才会有碎碎的雪花飘落,没想到这个冬季北风掀起的第一天,便是飘起了白雪。
“这入冬的寒风,还真是冰冷啊……”
楚沐云望着前拥后挤而进的雪花有些出神,就在四长老叹息声刚落时,他感觉有一道及其细微的光芒从四长老指尖射出,然后眼睛便是微微作痛,仿佛被片细叶刮了一下。
有些难受,他闭上眼睛,竟开始流泪。
那是一道剑意。虽然疾若流星难以捉摸,但他很确认,那就是一道很纯粹的剑意。
他睁开眼睛,果然,那一道剑意化作一副玄奥的阵图瞬间便是将楼门处封印,而那些凌乱的雪花则是如往年一般飞舞在外面的天地。
与此同时,这整座楼阁内开始散发出无量的剑光,冲霄而上,若是在外面可以看到,那一道道无匹的剑光切碎了漫天飞舞的雪花,在洁白的天地间显得格外的美。
而随着那无量剑光匹射而出后,这地下若隐若现地浮现出一座托着整个楼阁的
环形剑阵,强烈的剑意刺眼,只是一瞬间,这座楼阁又恢复了之前的平静与温暖。
“这是……一座剑阵?”
楚沐云心中震撼不已,谁又曾想到,这座冷清的灰色术学典藏楼阁竟然拥有专属的剑阵守护,而控制着整个剑阵的人,竟然是身边的耄耋老者。
他也曾猜测过四长老的实力,但如今就这一手御剑宗的剑阵看来,四长老真正的境界怕是已经达到洞天镜,在皇城都足以拥有一席之地!而且,比起全盛时期的爷爷也只是稍有逊色而已。
“唉!再坚固的阵法也终有法力涣散的时候,人世间,真是没有一种东西能够经得过岁月的消磨……就像是记忆,若想随着沉淀而清晰,就必须时刻触痛的提醒自己……”四长老脸色有些苍白的道。
楚沐云的心底被深深地触动,他搀扶着灵力涣散的老者,步入了那石门后的黑暗中。
他知道,这一句话看似简单,却是一个饱尝了恩怨别离的人的一生。
六角寒冰石照亮的石室中,光线有种特别的美感。这里很干净,所有的典藏架上面没有一点尘埃,像是最近有人经常过来打扫一样,和第一次进入时有很大的不同。
浏览着一排排整齐而一尘不染的典藏架,楚沐云却有种莫名的悲伤说不上来。他总觉得,今日的四长老说了很多话,很多带着回忆的话。这种感觉,就像是将要远行的游子,望着沉重的篱墙,对着紧闭的竹篱门,倾诉了一声珍重一样,这是一种决绝!
“长老,您……还好吗?”终是关心则乱,楚沐云问道。
“长老没有什么大碍,只是许久不曾动用灵力了,稳固阵法时受了些反噬……”四长老在一块湛蓝的寒冰石面前停下了颠簸的脚步,他的神情好像再次陷入深深的回忆中,道。
“那么,您带沐云来这……”楚沐云还是没有压抑住心中的好奇,问道。
如果只是为了将那几部斗战术归还原来所在的典藏架,对于这位守护术阁的老者来说,楚沐云知道,是根本不需要进入石室的。
楚沐云站在一旁,只见到,四长老缓缓探出枯老的手掌,一道道及其细微的灵力向着掌心汇涌,很快地,那灵力便是凝聚而成一把细小的剑身,随着他掌心向外,那薄薄的剑身化作一道流光,下一刹便是切开了面前的寒冰晶石,一把通体泛着玉光被无数道神纹缭绕的长剑出现在眼前。
“此剑名为玉骨,是一位天赋唤作灵剑的轩辕术强者陨落时,铸剑师用其灵骨铸就而成。”
四长老将玉骨剑递于楚沐云,又接着道:“若是有朝一日,云儿踏足御剑宗,就将这把剑物归原主吧……”
楚沐云凝望着神色低落的四长老,他知道长老口中的原主是那丹青中的女子。
这是一位老者的嘱托,他无法拒绝,也不忍心拒绝,尽管他心底以前从没有踏足御剑宗的打算。
然而在这一刻却有了。
他恭敬地伸出双手接过圣辉透彻的玉骨剑,只觉得一股清澈的凉意透过掌心,在向四肢百骸扩散着,令他神清气爽。
他闭上眼睛,感受着这份独特的凉意,而在脑海中却浮现出一道光幻剑影。这剑影出现的很诡异,楚沐云却没有产生抵抗,因为这是四长老传授的一部剑诀……
缓缓睁开略有疲惫的眼睛,四长老的身影已不知何时离去,他望着手中轻盈的玉骨剑,却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那是岁月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