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赦领着全家在盘龙山歇了几日,京中渐有林海、贾环、贾四等人的书信传来。林海前几日都在装蒙,得知女儿平安无事后就在家中装病,圣人还派了个御医去瞧;贾母却是当真吓病了,宝玉已从书院回来侍奉,又宽慰了会子,瞧着并无大碍。听闻黛玉逃出京城去为的是不进宫为王妃,日日替她念佛,盼着她平安无事、再也莫要回京来。
冯紫英与秦三姑都亲来找贾环套话,贾环只管装傻充愣。秦三姑干脆笑着说:“你小子少在我跟前做二愣子相,哄的过旁人哄不过我去。有这个胆子的除去琮儿再没别人。你放心,我又不认得皇子,纵知道了也不会告诉他去。”
贾环心知她已改投了司徒磐,未必愿意看着二皇子得去林黛玉这么一个要紧的女孩儿,只是不敢告诉她,苦笑道:“三姑姐姐,说句真心话,我也觉得是琮儿干的,实在他没告诉过我。琮儿曾说过,想要瞒过外人,须得先瞒过自己人。大约这回就是了。此事我当真不知道,那日都吓蒙了!偏扭头去看我老子,他竟比我还蒙些,浑身都在发抖,我忽然就镇定起来。后头几日我们府里的事儿皆是我主持的呢,连喊宝玉哥哥回来都是我的主意,不然老祖宗只怕病得更厉害些。”说着一脸“夸我夸我快夸我”的神情。
秦三姑啼笑皆非,又实在拿不准他可当真知道。
贾赦看完信笑道:“显见圣人也疑心是琮儿捣的鬼,只可惜咱们一大家子早离京了,没有实据便算不到咱们头上来。”
贾琮道:“既然冯大哥与三姑姐姐都去套了环哥哥的话,冯大哥这会子还是圣人的人。”
黛玉道:“圣人既有所疑,会不会派人来找大舅舅?”
贾赦瞧了她一眼:“若是找到了,你想跟着回去吗?”
黛玉忙说:“不想!”
贾赦哼道:“你既不想,难道我会让你回去?”
黛玉眼圈儿一红,垂头道:“……终归他们是天家……”
惜春笑劝道:“姐姐多虑了,如今龙游大海虎归深山,圣人自顾不暇,你区区一个女子算什么?”
贾琮接着说:“四姐姐说的是,纵寻了你回去也当不得他儿媳妇,他费这力气作甚?再说,司徒磐若得了咱们的信儿准保是帮着咱们的。你还是安心学骑马吧!”说的众人一笑。
几个姑娘自小养在深闺,乍一入山林,诸事稀奇,人也豁达了些。这几日她们连凤姐福儿都在学骑马,学得最快的居然是王熙凤。贾赦赞道:“不愧是子腾家的闺女!”
王熙凤嫁过来这么些年,除去替他生了两个孙儿孙女,从不曾得了公公的赞,闻言受宠若惊。
贾琮悄向她说:“我爹好武,二哥哥没有武将气势他可憋屈呢。”说得王熙凤又有些好笑。
因水路更快些,他们自盘龙山下来便改了水路,遇见名胜古迹或是繁华市埠便游玩会子,一不像逃跑二不像赴任。又特去了一回苏州。黛玉扮男装藏在一群少年当中往林家老宅转了转,看屋子的老仆没认出她来,只当是京中的舅老爷替老爷来瞧瞧屋子的。因他们不曾惊动苏州官员,只如寻常游客一般玩了几日便走了。
这般晃晃悠悠的走走游游,眼看都要过年了,终于到了广州城外。王熙凤骑术早已练出来了,就在马背上教萌儿如何喊外祖父,贾赦贾琏爷俩听着颇为有趣。
贾琮叹道:“怎么一路过来连个小毛贼都没遇上!上回去长安那么多事儿。”
吴小溪道:“上回咱们带着许多寿礼,难免遭人惦记。这趟的行李都让马行运送,还带着这么些镖师,人家何苦来招惹咱们呢。”
遂一同入城,在城门口便见到了王子腾派来的人,接往两广总督府去了。
王子腾早得了快马传信出门相迎。贾赦翻身下马,王子腾几步过来正欲说些别来无恙的话,贾琮已从凤姐马上接了萌儿下来,举到他二人身边。萌儿大声喊:“外祖父!”
萌儿才出世王子腾便南下两广了,不曾见过孩子长大的模样;这会子乍一看见他,登时喜得贾赦也忘了、女儿也忘了,一把接过萌儿抱在怀内。萌儿又喊了一声:“外祖父!”王子腾忙不迭的答应,老脸笑成了一朵老菊花。
贾赦不乐意了,在旁阴阳怪气的戳了一句:“这是我孙子!”
王子腾恼道:“还不是我凤儿生的!”
贾琮忙拦在当中:“二位大人,你俩加起来都一百多岁的人了,三年多没见面也不寒暄两句,老亲家当着萌儿的面吵架算什么事儿?”
俩老头也觉得有几分不妥,互相瞪了一眼。王子腾道:“亲家,好久不见,气色倒是不错。”
贾赦也说:“亲家,你也红光满面的,显见在岭南颇为自在。”
贾琮忍俊不禁,哈哈的笑了起来;贾琏凤姐等人也一齐大笑。萌儿太小,不知道大人笑什么,张望了几眼,见旁人笑他也跟着笑。其实贾赦王子腾早想笑了,起初还绷着,这会子萌儿笑了,他俩赶紧望着萌儿笑。王子腾一面笑还一面解释说:“瞧见我大外孙子笑我就想笑!”旁人的笑声愈发大了些。
一时众人进了总督府,女眷都去后院相见,王子腾夫人领着凤姐先去客院安置。
这会子已经是腊月了,岭南却十分暖和,凤姐笑道:“早知道那些大衣裳都不带来了。”
王子腾夫人道:“倒是偶尔也有冷的时候,只不如京里头那么冷罢了。夏天却是极热。”
收拾了会子,几个要紧的人方聚到一处说话儿。
王子腾道:“霍晟这会子大约到惠州了,过两日就来。”
贾琮忙问:“他打仗究竟怎么回事?怎么圣人说他的军报有些不实在呢?”
王子腾一愣:“不实在?怎么邬逢春没写好军报么?军报皆是他写的。”
贾琮一听“邬”这个姓氏,只觉的脑中有根弦撩起来一般。前世他本是红迷,看过无数分析猜测,许多人都以为探春最后嫁入了粤海将军邬家,登时坐直了:“此人是谁?”
果然听王子腾道:“便是粤海将军。今年你家太君大寿,他还特使人送了礼呢。”
贾琏在旁道:“送的是一架玻璃围屏,你二嫂子说那个倒不错。”
贾琮“哦”了一声:“我瞧见过,委实不错。怎么从前没听过他们家似的?”
贾琏笑道:“你知道什么?成日在京中混着。咱们家与许多人家都有往来的。”
贾琮撇嘴道:“将军这么多,叫的上号么?他与霍晟什么关系?”
王子腾道:“他如今掌着琼州水军,兵力不多,两广水军除了他的人便是霍晟的人了,旁的皆不足论。他二人是联手的。”
贾琮扑哧一笑:“瞧吧,唯有利益能将天下人联合到一起。他们打仗究竟如何了?”
王子腾笑道:“打什么仗?不过是几个番邦小岛作乱,起初霍晟的人与邬逢春的人都不想管,就任由他们闹腾了几回,也有心弄朝廷几个军饷花花。偏圣人又派了霍晟自己过来。他虽年轻,胜在聪慧好学,又肯听那些老将军的话,只三个来月的功夫便大获全胜了。因邬逢春也参合了一脚,霍晟为表敬重,请他写的军报。他两个都想多得些军饷;霍晟也暂无意回京,想在这边多呆会子;故此邬逢春的军报只说还没打完罢了。”
贾琮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子:“这霍晟连胡扯都不会找个好人扯!等他来了我埋汰他。”
王子腾问:“圣人有疑心么?”
贾琮遂从怀内将圣旨套了出来:“叔父自己瞧吧。”
王子腾接过来一看,忍不住哈哈大笑,又递给贾赦。贾赦瞧了也哈哈大笑。
贾琮做了个鬼脸:“我就是那守蟠桃园的齐天大圣,今后你们都喊做我大圣罢!”
贾赦忍不住敲了他一个栗子。
王子腾遂又说起这几年海上的事儿来。如今香港渐渐成了模样,商船越来越多,岭南也越来越富庶。霍水王贾四家联手以官军为海盗,劫掠的外洋商船也不少,却仍挡不住他们往这头来。薛蟠这会子回京过年去了,他也雇了海船出海,越赚越多。乃又问京中局势。
贾赦与贾琏齐齐望着贾琮,贾琮无奈,只得将“老圣人一死天下大乱”再说了一回。王子腾颔首不语。
贾琮笑道:“各位,来凑个热闹,赌一赌如何?”
王子腾问:“赌什么?”
贾琮道:“赌京中变化。司徒磐必是想反的。只是他不会老圣人一走就反,而且他想反也不会直接反,总得先弄死圣人,大乱一阵子,再扶一个皇子上去。”
王子腾看了看他:“你以为会扶谁?”
贾琮伸出手比了个“七”。众人大惊。
王子腾思忖半日,点头道:“不错,他最年幼,极好控制。”
贾琮道:“到时候主幼臣强,有的乱了。咱们就在岭南台湾呆着,管他们做什么呢。横竖咱们做咱们的买卖、韬光养晦。有了钱有了兵,谁都会来求着咱们的。”
王子腾笑道:“小小年纪比大人都鬼些。”
一时贾赦又写了几封信命人送回京去。因初来乍到,也没功夫去买什么土产,只替黛玉给林海捎了首诗罢了。
两日后霍晟过来,不免寒暄一番。贾琮又拿了圣旨给他瞧,霍晟啼笑皆非。
王子腾道:“来日你们再写军报,先拿来我瞧。”
霍晟一言不发向他深施一礼。众人偷笑。
贾琮转身就赖上了:“既这么着,干脆连我与幺儿哥哥的也一并写了可好?我们回头就要去台湾府的,哪有功夫瞎编那许多密报。”
王子腾瞪了他一眼:“胡闹,你们是写密折的,哪能旁人代笔,字儿须得是你二人的才行。你不愿写给维斯写便是。”
贾琮只得作罢。又问吴攸在何处。
霍晟道:“自打知道琏二爷要出任台湾知府,他与杨衡便领着人过去了,现驻扎在台湾那边的岛上。”
贾赦忙说:“喊他过来!腊月都快见底了,琏儿也不便这个点儿去同人家前任知府交接。咱们便在广州过年,明年再去台湾府不迟。没喝上琏儿他老丈人的腊八粥,咱们喝了的年酒再走。”又看着霍晟,“霍王爷也留在广州过年可好?”
霍晟笑道:“多谢世翁好意,小侄还是回营中去与将士们过年才是。”
王子腾连连点头:“很是,王爷已有了些你祖父的影子了。”
另一头,贾赦在苏州的时候便给林海去过一封信,假意说是琮儿胡闹,安排了林黛玉逃离京城,因她乘的是快船,如今已经与贾赦等人会和了。林海年前便得了此信,拿着去向圣人告罪。圣人自然将贾琮臭骂了一顿。
因前几个月黛玉进了一回宫,圣人听慧妃及旁人都说此女必为天人下世,有些好奇。二皇子还曾于屏后偷窥,极为满意。后来她竟私逃出京了!这婚事自然而然便没了。偏那二皇子极爱林氏美貌,后又悄然向慧妃道,“但凡寻得她回来,我自大度不计较她年幼无知,与她一个侧妃可也。”慧妃爱子,也亲眼得见林氏的模样,只觉她有几分木讷罢了。出了这般大事,想来她也不敢要正妃之位。慧妃娘家也有侄女,只是容貌略逊一等,二皇子瞧不上。倘或林氏只得侧位,既安了二皇子的心、又得了林海并荣国府一系、还能将正妃之位替侄女留出来,岂非四角俱全?故此她数次向圣人道,“孩子瞧上了那姑娘呢。”圣人起先不肯,后来渐渐也软了耳朵。
这会子听了林海的话又看了贾赦的信,圣人便咳嗽一声,道:“人找到了就好,快些接回来罢。”
他才在心中预备着如何赦去林氏年幼无知、受人蛊惑之过,林海在下头顿首道:“小女福薄,经由此事必入不得天家门不说,京中大约也有不少人家知道了。”
圣人皱眉道:“有人知道了么?老九不是说瞒住了世人的么?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林海苦笑道:“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她在京里头是找不到好人家了。再有,荣国府老太君做寿那日慧妃娘娘派了人过去,满京城的人家都瞧见了,旁人也不敢念她。”
圣人已是半应下慧妃与二皇子了,忙说:“你也不必多虑,老九做事素来密不透风,再让他去查查,有胡言乱语的,朕自然让他们闭嘴。”
林海忙叩谢了天恩,又替女儿谢恩,终是含泪道:“她这般也是自作孽,臣也救不了她。故此臣昨日写信托了恩候替她在南边寻个老实的读书人家嫁了便罢了。”
圣人愕然,半日才说:“何至于此!终归是尚书府的千金。”
林海道:“事已至此,再无它法,只盼着恩候能替她寻一个能上进的女婿,纵然门第儿低些也是无碍的。”言罢,潸然泪下。
圣人有心说,朕赦她之罪,偏又不知是什么罪。一时也放不下脸面来明着告诉林海,我儿子瞧上她了。只得暂时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