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六位王爷府中皆收到了一封箭书。诸王皆认出了那箭,与早年射来告知通政使周延将要丢官的木箭一模一样,只是周延后来不只丢了官、还丢了命而已。打开书信来,与上回唯有一句话不同,这回却是密密麻麻许多字,不过依然是极为端正的馆阁体。
上头写着:“老圣人大限将近,圣人已暂截多处军饷。数目为山人猜算,未必得准。并猜军中有人造谣诸位将军私吞军饷。”后头列着许多将军名号及大略的被截军饷数目。
诸位王爷见之大喜!上回此人送的消息极准,想必这回也不会差。又聚在一处商议了几回,将近日进宫请安所见都说了出来,彼此对应着细细琢磨分析,只怕老圣人当真快要不成了。圣人不给钱咱们给啊!遂坐下分了分,此处归你此处归我,分完了摩拳擦掌的预备去拉拢众将。
柳湘莲这边也没闲着。老圣人一走,圣人除了兵权之外最想要的就是钱了,故此他恐要着急替人抄家。几个人坐在一块儿商议了半日,猜圣人必然要从有钱的人家抄起。极有钱且抄了没半分不妥的,首推独凭老圣人一人护着的江南甄家了。柳湘莲遂收拾行装点起手下的好汉往金陵而去。龚三亦贾环等人又商议了会子,给司徒磐也补了一支箭书。倒不是为了告诉他此事,乃是为了让他费神去猜寄书的是谁、有何目的。横竖王爷们唱戏、反贼们看热闹,看热闹的不嫌事儿大。
不过半个多月的功夫,宫中传来消息,老圣人快不成了,诸王并皇子皆进宫服侍。三日后太上皇驾崩,朝野一片哀号。
自打知道老圣人快不成了,贾环便请贾母装病。贾母虽不明所以,因得了元春嘱咐遇事听贾环的,便依了他的话,假意请了三四回太医,又闭门谢客。这会子太上皇发丧,满朝文武大臣并诰命等皆入朝随班按爵守制,贾母便拿生病做由头在家养着,不必去受那个折腾。贾赦南下没带着邢夫人,邢夫人并王尤等皆每日入朝随祭至未正以后方回。后又请灵入先陵,地名曰孝慈县,离都来往得十来日的功夫。一朝的权贵又得同去那里,停灵数日琳琳种种,少说要一个月的光景。
他们走了不过数日,刘霭云忽然乘一辆马车青衣小帽到了太平镖局门口。贾四以为他来办事,忙请他到里头喝茶。
刘霭云道:“上皇驾鹤西归,敕谕天下:凡有爵之家一年内不得筵宴音乐,民间半年不得婚嫁戏酒。我本是唱戏的,暂没事可做了,来你们这儿吃两日闲饭可使得?”
贾四笑道:“刘大家这几年票友会都出京了,岂能看得上我们这么点子粗茶淡饭。”
刘霭云道:“实不相瞒,这几日心下不踏实,在你们镖局安全些。”
贾四听了忙替他安置客房,刘霭云便在此处暂住下。
因林海苏铮皆送灵去了,贾环日日往镖局跑,听说此事心头一跳,道:“琮儿曾说刘大家第六感极强,不会出什么事儿吧?”遂想了想,先借贾母之病将贾宝玉从书院喊回来。
王子腾离京后,薛家自然不便在王家住着,便搬回了他们在京中的宅子。贾家二房虽与薛家翻了脸,贾环与薛蟠却是交好的;因这几年皆由薛宝钗管着家中产业,与贾环往来不少。贾环遂又往薛家走了一遭,劝薛家暂且往荣国府或是太平镖局去住一时,万一出了什么乱子好照应。
宝钗是个极聪明的,平素又得了薛蟠许多叮嘱,遂劝薛姨妈道:“环儿并非听风就是雨之人,且在京中交游甚广。我恐怕他是得了什么信儿。咱们娘儿三个皆是女流,蝌儿又年轻,家中又富裕。不若就听他的吧。”
薛姨妈迟疑道:“只是我哪里有那个脸面再去荣国府?昨日你又说那个戏子住到他们家镖局去了。”
宝钗忙说:“刘大家与哥哥合伙做生意,帮了咱们家许多忙的,妈妈别是误会了什么。”
薛姨妈拧着眉毛道:“你哥哥让他迷成什么了,死活不肯成亲,我哪里误会了?”
宝钗道:“这些年我冷眼看着,哥哥并不曾给他银钱,他帮哥哥处置些的生意上的事儿也只拿了一份当掌柜的银钱罢了。依我看,这位刘大家只怕是想借哥哥搭上海货这条线,来日他好离了戏子这个身份。他若无心,哥哥纵有意又能如何?再有,我瞧哥哥对他的心思这一两年的已淡了许多。至于成亲,只怕他是忙的没功夫、顾不上。”
薛姨妈听她说的分明,便有几分信了。乃叹道:“真是这样就好了。只盼你哥哥早些娶个正经的媳妇儿,好接手你那些事儿。不然你怎么抽身嫁人呢。你都已经十九了,这样下去可怎么好。”
宝钗淡然一笑,岔开话去。
次日宝钗使人回话给贾环,她们一家子愿意暂避去太平镖局。贾环不禁好笑。与薛家而言,在荣国府总比在镖局住着舒服些,他们却宁可来镖局。可见薛姨妈是何等爱面子。
一时又想起了苏铮的小孙女苏澄,也费了半日的口舌方哄了她大小姐答应暂避荣国府,便在姑娘们的院子里住着。贾母喜欢年轻的女孩儿,听闻是苏家的千金愈发高兴,时常请她过去说话儿。
眼见日子一天天过去,京中平安无事,贾环便以为是自己想多了。
忽有一日,街面上快马奔突,有叛军围了孝慈县,圣人并满朝文武诰命皆被困住了!一时京中大震。原来天津总兵曹大通反了,发围住了皇陵。贾环急了,贾政并他两位先生都在那儿呢!忙打发了人快马奔向盘龙山。柳湘莲虽去了金陵,葛樵还在,立时领着两百兄弟连夜赶下山来。人太多,不敢去镖局,先往城南大宅安扎了,葛樵自己快马奔去荣国府。
贾环这会子正如坐针毡呢。鸳鸯与苏澄的丫头立夏都在他跟前,一个是贾母派来催他快些想法子救他老子的、一个是苏澄派来催他快些想法子救他先生的。偏贾环还没拿到实在的信儿,说不出个一二三四来。听外头有人说葛大爷来了,忙道:“议事的来了!二位姑娘都请暂回,告诉老太太与苏姑娘安心,我这就与他同去镖局商议去。”脚底下抹油,跑了。
他径直出门,拉着葛樵一道去了镖局,又命人去怡红院将罗泰娘请了过来。
一时罗泰娘来了,说了些新近得来的信儿。曹大通只领了六千人马,从山间小道绕开外头的御林军奇袭了皇陵,如今圣人与文武百官皆在他手,旁人一时不敢乱动。领头救驾的乃是御林军总统领甘雷。旁的还罢了,只是那里头人多,每日只靠着左近僧尼送些饭食,诸位大人并诰命未必得饱。贾环愁道:“这么瞧着,纵然想冲进去把老爷并二位先生抢出来也难。”遂商议了半日,先得想法子让里头的人吃饱才行。
次日,刘霭云回了戏班子,使人请了几个他票友会领头的一齐过去,道:“今天子为逆贼所困,犹如龙游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忠社稷不在大小、敬天子无关贵贱。奈何我乃一区区戏子,无力救驾。只有一事。听闻圣上与诸位大人在皇陵饮食不足,十分唏嘘。各位如有意,请诸位票友一道,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轮流与天子并诸位大人送一日三餐。无须珍馐,只寻常的米饭馒头即可。咱们乃寻常百姓,又不是御林军,想来那叛军也无须不许咱们进去。”
那些票友个个唯他马首是瞻,都齐声称是,赞了半日的好话。他们当中有许多都是大财主,区区些子米面算什么?都回去轰轰烈烈的预备下东西,一车车运往孝慈县,就在当地借了百姓的厨灶做熟了。甘雷听说了大赞!“难得一个戏子也有报君之心,可见天子恩重。”
刘霭云便亲领着一群送干粮的票友步行到了两军阵前,向叛军兵士拱手道:“小人刘某,求见曹将军。”
曹大通也听说了一个戏子领着票友来给皇帝送饭,觉得有趣,便喊他进来想听听这戏子说什么。
刘霭云领着一个小子入了军帐,泰然自若向曹大通深施一礼:“谢将军肯见小人。”
曹大通冷哼一声:“你一个戏子,当真感念皇帝的恩德?”
刘霭云摇头:“非也。小人与小人的票友皆寻常百姓,不过是爱戏文罢了。偏我们皆有些亲眷友人,因各色缘故被困其中。有些是小官、被拉来送灵的,有些是跟着老爷们的家仆。听闻每日都有左近的僧尼给贵人们送斋饭。却不知左近能有多少僧尼?又能送多少斋饭?不必说,必然是紧着皇帝家的人先吃饱了再说,连着皇帝兄弟儿子的大老婆小老婆一道吃。然后才是官衔大些的大人们,并大人们的老婆们。最后才是小官。至于下人,能吃上一口都算不错了。故此我们预备了许多米饭馒头,皆是寻常干粮,谁吃都饱。比起师父们送的斋饭要多些。唯有多了些,下人们才能吃上一顿饱饭。将军,小人不是想送饭给皇帝与大人们吃;只是皇帝大人不吃饱,小人的朋友也得饿着。再说,小人若单给某位大人的老仆送饭,他敢吃么?”
曹大通愕然。半日才笑道:“原来如此!我说么,那老贼哪里做过什么利国利民的好事,能惹得一个戏子给他送饭。”
刘霭云陪笑道:“横竖将军要的是天子,寻常官员有何用?不过是替天子干活赚一份俸禄钱罢了,与寻常的伙计在铺子里干活、挣一份工钱一般无异。不如放各位大人出来、单独留着天家子弟如何?”
曹大通哼道:“怎么不是放你朋友出来呢?”
刘霭云叹道:“虽不知来日将军与圣人如何散了这场乱局,总有一日要散的吧?将军若单独放了我那朋友出来,他还能活多久却未可知。”
他身后那小子笑道:“况且这群大人当中聪明人也不少,放出来还免得他们出什么鬼主意坏了将军的事。”
曹大通抬眼去看那小子,不过十四五岁,微胖,笑起来憨态可掬,问道:“他们能出什么鬼主意?横竖悉数在我手掌心之中。”说着捏了捏拳头。
那小子道:“我哪里知道!臭皮匠常有而诸葛亮不常有。朝中那么多念过书的大人,肯定有特别聪明的。万一他们想了什么奇奇怪怪的鬼主意呢?将军岂非防不胜防?”
曹大通横了他一眼道:“你不用哄我,万一司徒硠扮装成什么老仆车夫溜走了,我岂非白忙一场?”
那小子笑道:“你又不是不认识司徒硠。纵怕他乔装改扮,打一盘水让每个人都先洗了脸再走不就完了么?”
曹大通闻言定定的看了他一眼:“你知道司徒硠是谁么?”
那小子道:“不是当今圣人么?”
曹大通喜道:“不错不错!你小子敢喊他的名字,有胆量!”
那小子嘻嘻一笑,拱了拱手:“谢将军夸奖。”又道,“那个……我就随口一说啊,将军随便一听便是。将军你眼下这样不太聪明。”
曹大通瞥了他一眼。
“你看,这里离京城又不远,你的人马也不多。除了京中的御林军,还有河北的兵马,很快就能赶过来。你手里捏着的人这么多,还有不少是文人老人和女子,天天都要吃喝拉撒。摊子大了就难照看。这些人为何管用?还不是因为他们是活的?时日一长,万一死掉些子,就不值钱了。还有小官也是不值钱的。人质,不在多而在精。不如里头那些子老弱病残的都不要了,只留着些姓司徒的和武将。武将放出来恐怕会领兵来打你,还是在里头困着的好。纵是将军与朝廷谈判,最要紧的还不是圣人一家子?旁人管什么用。”
曹大通闻言哈哈大笑,指着他道:“小子,你是哪家小文官的儿子?”
那小子做了个鬼脸儿:“这都被你猜出来了,将军真聪明。哎,只是我不敢告诉你我老子是谁,横竖他就是个小文官,有他不多没他不少。不如就放他出来算了。你看我这么聪明,还能帮你出出点子;或有得用的就当是赎金,赎了我老子出来,将军以为如何?”
曹大通击掌:“好小子!罢了,你这么聪明,我也不想杀你。只是你方才所言太要紧,我须得再想想。”
那小子失望的垂下头去,过了会子又说:“那……干粮能送进去么?我实在担心我爹。漫说下人了,他那芝麻大的小官儿,能剩一口给他吃都不错了。”
曹大通想了想,皇帝家的人怎么都饿不着——又不能把他们全都饿死,那就没用了。这孩子说的也有道理,便道:“难得你一片孝心,我就成全你了。”
那小子欢呼一声,深施一礼:“谢将军仁德!”他又道,“为了不引得将军帐下兄弟猜疑,我们就不把东西送去里头了,只送到门口喊他们里头的人来取,将军看如何?”
曹大通方才还在琢磨他们可会派什么细作扮作送干粮的与里头串通,偏这小子先说了。当真是个四角俱全的。遂假意道:“我既信了你的孝心,你倒也不必这么谨慎。”
那小子道:“承蒙将军这般体谅,自当尽力不给将军添乱。”
他二人出了叛军营帐,便命人一筐筐的干粮抬了,有曹大通的人跟着穿过营地,送到皇陵门口,齐声喊道:“今有刘霭云刘大家票友会,特来给天子及诸位大人送饭啦~~~”回声荡来荡去,传出去老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