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史湘云得了鸳鸯漏的口风,心中顿时翻江倒海、走石飞沙。
她自小失了双亲,虽养在叔父家中,总归不是自己家。成日一副英豪阔大的模样,内里隐约有几分自卑。平素她与贾环少有往来,贾环实在没有助她的缘由。再回想当年,贾家三姐妹内里显见比她与薛宝钗等外八路的亲眷亲近许多,且待她们二人与待邢岫烟、二李毫无分别。后迎春忽然起了教导她的心思,她当日也曾奇怪。乃命翠缕去外头探了些闲话,有人说是贾母有心将她配给宝玉,特命迎春教导她的;可巧薛家与贾家闹翻了,她便当了真。如今看来却是另有缘故。她父亲既能使贾环敬仰以至于出手助她,显见不是个寻常人物,怕是英雄一流的。偏京中没人敢提他,连叔父婶娘荣国府的老太太皆不曾提过半个字,这里头还不定有什么说不得的故事呢。
史湘云前思后想数日,始终放不下此事。终有一日忍不得了,顾不得颜面去寻贾环。
贾环瞧见她连连摇头:“云姐姐好耐性,我已经等了你整整五天!”
史湘云旋即明白了:“是环兄弟特让鸳鸯姐姐告诉我的。”
贾环点头道:“正是。”
亏的她犹豫了数日。近来荣国府因才与财而愈发惹眼,留神这府里的人比从前多了许多。前番贾母欲给宝玉买通房虽然未果,倒是诱出了不少人蠢蠢欲动。昨儿又得了信,有人在打史家的主意。如今须得设法将史湘云与史家那两位侯爷扯开些才是。混进来几个丫鬟小喽啰无碍,娶进来一个外向的宝二奶奶可不是闹着玩的。
贾环乃请她坐了,正色道:“那事本来无意告诉云姐姐。因从老太太那儿听说了姐姐贤良淑德得离谱,小弟替人烦闷。”
湘云不解:“烦闷?”
贾环道:“鸳鸯姐姐一个丫头都敢为自己拼一拼,云姐姐身为侯门小姐却分毫不敢,畏畏缩缩的。史大将军何等豪杰!我都替他烦闷。”
湘云闻言又是惊喜又是委屈,一面心中狂跳一面滚下泪来,道:“鸳鸯姐姐好歹外头有老子娘、有兄嫂,我却是独身在这世上,无人可靠,我纵敢拼,若是拼不成呢?后头的日子还过不过了。”
贾环怔了怔,“啊”了一声。也是,自家几个姐姐有兄弟撑腰,薛宝钗有薛蟠,倒是这位史家姐姐只得两个叔父。那两个叔父又待她平平、也没法子撑起她来。倒是难怪她刚强不得。遂歉然道:“这一节我倒是没想到。”
湘云拭了泪问道:“环兄弟,你知道我父亲的事?”
贾环点点头:“史大将军乃真英雄也!”
遂将她父亲的事迹详尽说开去。待说到史大将军从不留俘虏、斩草除根之时,湘云面上有几分不忍:“何苦来,他们也一般有家有儿,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贾环看着她道:“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云姐姐,史大将军杀的是侵略我国土屠戮我百姓的异族兵士。他们的人多一个,我们的人就少十个甚至百个。难道外族是人、我族就不是人么?我只恨不得我朝将士个个皆如令尊大人一般,对异族毫无半分心慈手软,杀得他们心惊胆战再不敢过我朝疆土半分!”
湘云从不曾听过这话,乍闻也有理,又是护着她老子的,立时道:“你说的是。是他们先打我们的,我爹并无不妥。”
贾环点点头,又沉下脸去,缓缓说了他得罪小人,而先帝昏庸、误信奸佞、错杀忠良。湘云方才还豪情万丈,忽闻父亲含冤惨死,顿时失声恸哭。贾环在旁默默的陪着垂了会子泪。待哭歇了,她哽咽着问:“后来呢?”
贾环道:“后来先帝灭了那小人九族——”
湘云立喊了一声:“好!”
贾环冷冷的道:“好个屁!”
湘云一怔。
贾环道:“作恶的只是那小人一个,与他的九族何干?他九族中有才出世的婴儿,有一生为善的老者,有足不出户的妇人,这些人做错什么了?”
湘云咬牙道:“怪只怪他们族里养了一个小人。”
贾环道:“云姐姐,倘或你的姐夫妹夫犯了罪,你也在妻族里头,甚至连二哥哥也一并牵连进去,你冤枉么?我二哥哥冤枉么?”
湘云便哑了。
贾环道:“那位小人可没杀你父亲。”
湘云恨恨的道:“可不就是他诬陷的?”
贾环道:“是啊,他诬陷。既是诬陷,可见是冤枉的。既然是冤枉的,怎么没查清楚呢?查都没查清楚,怎么就杀人了?”
湘云脱口而出:“是那昏……”她又忙掩了口。
贾环替她接下去:“是那昏君太昏庸、太无能、太儿戏、太残暴。他既做得,为何咱们说不得?”
湘云又泪如泉涌。一时替父亲冤屈,又恨先帝昏庸,大哭了一番。
贾环在旁静静等了半日,接着说自家祖父替史大搜罗到的证据洗冤,湘云含泪向他行了个礼,算是替父亲谢他祖父。贾环坦然受了,又说了先北静王爷因先帝猜疑吓死、贾代善告老离营。
湘云咬牙道:“活该他众叛亲离。”
贾环道:“他没众叛亲离,他寿终正寝来着。倒是先北静王爷吓死了,我祖父因告老避嫌郁闷死了。”把史湘云噎得半日说不出话来。
半晌,湘云道:“今天下分崩离析,也算是报应。”
贾环耸肩道:“不算。都是司徒家的,没一个反贼。过些年出了某位中兴之主,削藩令下去,又还原了。”
湘云不禁低喊:“难道就没有报应的么。”
贾环道:“没有。”
湘云一时语塞。
贾环道:“天下多有含冤者永无昭雪之日,也就那么算了的。比起他们来,令尊好歹留了个清白名声。虽于事无补,总好听些。先帝也偿给你们史家多一个爵位,只可惜没落到你头上,而我朝从此少了一员可定北疆的大将。”
湘云这才明白自家何以有两个侯爷。不禁咬牙道:“原来……我叔父的爵位是拿我爹的命换的。”
贾环叹道:“人死不能复生,再喊冤叫屈也没用,你叔父倒也没法子。他们总不能因为受了委屈不受爵位吧,那不是打先帝的脸么。此事虽想着有几分残忍,偏云姐姐你自己无力撼动,还是装不知道的好。何苦来惹他们不痛快。再说,他们也将你养大了。”
他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史湘云一直以为自己是孤儿,叔父因亲缘之故将自己养大,是自己欠了他们的,平素在家中有些委屈她也忍了;如今听来却是掉了个个子。原来叔父的爵位或是承袭她父亲的、或是拿她父亲性命换的,还待她如个拖油瓶儿一般!“竟不知他们良心何在!”
贾环瞥了她一眼:“良心?姐姐可莫指望那个。良心一如公平,可遇不可求。”
湘云又怔了,心中将自己这区区十余年岁月并父亲之遭遇、史书之故事连着想了半日,叹道:“此二物果然可遇不可求。”
贾环道:“故此,外物皆不可靠,唯有自己是可靠的。我能帮云姐姐的也只得那些子,后头只由着姐姐自己了。宝玉哥哥虽呆,好在性子纯善,比那些满腹花花肠子的好得多。”
这个湘云自然知道,乃红了脸。只仍有几分余怨:“可叹我父亲英雄一世……就那么含冤没了。”
贾环道:“只是除了我们这些敬仰他英武的,旁人也不在意。”
湘云垂目道:“你们不曾见过他,却敬仰他英武。我那两个叔父……”
贾环道:“未必人人都会欢喜有个极有本事的兄弟,那会显得自己很没本事。”史湘云面上浮出一丝冷意来。贾环摆摆手,“姐姐莫时常惦记此事的好,不然你必会觉得世道亏欠于你,心中郁郁。”
湘云冷笑道:“世道不曾亏欠于我么?”
“不曾。”贾环道,“早年琮儿说天地无情、世道无理,我也曾不肯信。后读读史书、看看世情,不得不承认,确实如此,不会因为我不信而变得有情有理。既本来无情无理,何来亏欠?万物以强者为尊,能者为强者依持。史大将军既然没先帝有权势,又没小人有能耐,落得那般境地并不稀奇。君不见岳鹏举三十功名尘与土一并斩首?再说,先帝欠了你家,他已还了爵位,扯平了;令叔父得了令尊的好处,将你养大,也还了。纷纷两讫。你纵然计较他们得的多些、给的少些也无用,他们并不会因你计较而多还你些。横竖是得不到的,何必惦记?”
这番话有几分狠厉,史湘云一时难以平复,捏着帕子咬着牙想了许久。
贾环没功夫等她,搬了些公务来伏案查看。
忽听史湘云道:“故此,我爹做的那些事儿,替天子守国皆是白做的了?”
贾环道:“怎么会是白做的呢?他纵然也是替先帝拱卫疆土,难道就不是他自己想护卫百姓了?北疆百姓至今还感恩他、北方异族至今还惧怕他、军中将士至今还崇敬他,他留在世间的余威岂能是一纸皇命可以遮盖的?人是为自己活着,又不是为皇帝活着。”他挥了挥手道,“惟愿云姐姐来日也能为自己活着,而非为了二哥哥活着。那才不堕了史大将军独女的威名。”
半晌,史湘云缓缓点头道:“我已明白你最初所言‘烦闷’是何意了。寄心于己方是正理。”
贾环拍掌道:“说的好!”
湘云遂站起来向他行了个礼:“多谢兄弟提点。”
贾环笑道:“云姐姐若有极大的麻烦,兄弟能帮的自然帮一手。”
湘云也含笑道:“既如此,我先谢谢环兄弟了。”遂起身告辞。
过了些日子,史家来人接他们家姑娘回去。湘云的婶娘见了她尤其亲近,问了许多荣国府的事儿。只是湘云心里已认定了他们于自己有亏,虽不能奈之何,却亲近不起来。她总归是个聪慧的。她婶娘套了半日的话,听着平平,实在有些试探她,湘云隐约有几分察觉,口里只混着,心中却诧异的紧。
史侯夫人见套不出什么来,只得回去告诉史鼐,“这丫头混混沌沌的,一问三不知。”
史鼐想了想,道:“先将鲁王的人寻个借口收她屋子里去再说,来日陪嫁过去与宝玉做通房。”
史侯夫人忙摆手道:“不可。那紫烟姑娘只能做一个寻常的小丫头子送过去。”遂说,“云丫头说,前些日子那府里的老太太想在外头替宝玉买两个通房,偏他们那珠大奶奶不会办事,将底儿都连锅端给人伢子了,外头有人借他们二老爷的名头说宝玉子如其父,他们府里为了避嫌,连房里人都不暂安置了。虽暂不安置,只怕老太太并二太太各自都预备下了。翠缕那丫头模样寻常,就让她做贴身大丫头跟着过去,还不打眼些。鲁王的那位模样本事皆太出挑,先莫要惹人留神的好。”
史鼐道:“既然模样出挑,又有本事,何愁斗不过那些寻常的通房丫头?”
史候夫人道:“只怕还来不及斗便让他们老太太、二太太打发了。”
史鼐又不明白了:“宝玉身边的人出挑些不好么?她们怎么会打发了?”
史候夫人道:“宝玉是她二人后头这些年的依靠,只是宝玉当向着谁呢?是向着云儿呢、是向着二太太呢、是向着老太太呢?咱们知道紫烟姑娘是鲁王的人,她们只当是云儿的人呢,自然会出手收拾。宝玉身边最初定然是老太太二太太的人都有,让她们先斗出个结果来两败俱伤,紫烟姑娘再出手不迟。宝玉是个憨的,还怕不手到擒来么。”
史鼐听了连连摇头:“你们女人相争,跟朝堂上似的。”
史候夫人一笑,下去安排不提。
这一日,马行传来贾赦的信,龚三亦与贾母一人一封。龚三亦还罢了。自打知道龚鲲与贾家大姑娘双马飞驰去的岭南,他便料到有今日。男女大妨在贾琮眼中孰若无睹,龚三亦却看的要紧。贾母见了可了不得了。她一心以为贤王哪一日万事俱备了,废掉小圣人登位,便娶元春当正宫皇后!这个姓龚的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急的大喊:“这是怎么回事!叫环哥儿来!快叫环哥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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