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环与建安公主成亲前夜,有五城兵马司的赵承大人并一个世子府上的冯先生来骚扰,说是公主的嫁妆里头多有贼赃。亏的他二人还算知事,不曾去拍荣国府的大门,捱到二更天悄悄来叩响梨香院的门。
贾琮上下打量了他二人半日,长长的“哦~~”了一声:“赵大人的意思是,建安公主的嫁妆不妥当?”
赵承谄笑道:“不是不是。有人举证……”
贾琮摆了摆手:“等等,咱们先说清楚。赵大人,敢问建安公主贵姓?”
赵承苦着脸道:“琮三爷,您老明知道下官不过一个区区六品小官……”乃回头看了看冯先生。冯先生上前拱手道:“琮三爷……”
贾琮不待他说话,接着问:“不知道赵大人是什么时候查出此事的。不会是今天下午吧,还是今天晚上?怎么前些日子嫁妆都堆在荔枝巷时没听说过呢?王爷知道么?对了冯先生你姓冯,认得冯紫英么?”赵承脸色顿时难看了几分。贾琮便知道这位奸臣脸姓冯不是偶然的,不禁皱眉,“冯大哥搞什么鬼!”竟然纵容族中之人与世子搅和到一起。冯紫英手里掌管着司徒磐的探子,最是个不能与司徒磐之子勾搭的职位。
冯先生忙说:“冯紫英大人全然不知!”
“哦,原来他不知道啊。”贾琮耸肩道,“那这样吧。公主的嫁妆里头有贼赃,且这嫁妆还是从王爷的院子里抬出来的,此事重大。赵大人,麻烦你辛苦一趟去冯府报个信,告诉冯大哥。若是他来了,可见此事当、真、很要紧。”贾琮挑了挑眉,意思是,冯紫英若不来,必是你们想背着他捣鬼儿,小爷我是不会成全的。
冯先生道:“很不必惊动冯大人。再说,那些东西不过是借了王爷的院子暂放几日罢了。”
“若不惊动他,就只能惊动王爷了。”贾琮抱着胳膊道,“横竖我们府里不曾藏私,不怕捅到上头去。冯先生不会想跟我说此事不要紧吧。”
冯先生思忖片刻道:“实不相瞒,此事极要紧。琮三爷真想捅到王爷那儿去,晚生也不拦着。”
贾琮击掌:“妥了!那就这样吧。我同你们一道去见王爷。等我片刻,我换身衣裳就来。”
他才一转身,冯先生喊道:“且慢。琮三爷,莫怪晚生没提醒,此事委实不惊动王爷的好。”
“不不不!这么大的事还是坚决果断惊动他的好。”贾琮口里道,“不然可扯不清楚。”脚下并不曾停,径直往里头走。
赵承赶忙去看冯先生,冯先生使了个眼色。赵承几步赶上贾琮,拉着他的胳膊低声道:“琮三爷,听我一言!如今只是有几分猜疑,不如咱们悄悄查看便可。若不是自然最好;若是,不过证实了一则猜测,公主的嫁妆我们决计不会动的。明儿王爷还要来观礼呢,何苦来半夜扰了他老人家?”
“若不要紧,何苦来半夜扰了我们呢?”贾琮皮笑肉不笑道,“若赵大人猜对了,岂非我与你们共同徇私谋财?你赵大人还罢了;王爷春秋正盛,荣国府与世子共同徇私谋财是几个意思?横竖我又不缺钱,犯不着为了点子东西瞒着王爷。”乃回头觑了那冯先生一眼,大声道,“我若是世子的幕僚,必然劝他莫要瞒着王爷弄什么手段。王爷可不是寻常人糊弄得了的。”
赵承在旁急的跺脚:“琮三爷误会了!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既然不是那么回事,还瞒着王爷作甚?”贾琮两手一摊,“我打小在王爷跟前就没面子,不在乎多丢一次脸。”
赵承嗐声道:“琮三爷听下官说!”乃低语道,“此事与荣国府并不相干,然实在是大事。只是有几分匪夷所思,也不敢贸然禀告王爷。”遂急急的从头说了一回。
原来,前些日子有人以一张薛涛笺密报大古玩铺子隐凤居与山贼勾结销赃,赵承本不敢管。偏没过两天便有世子府的人上门来暗示隐凤居货源不正。赵承顿时以为那薛涛笺是世子派人送的、世子想谋了隐凤居去。如今燕国除了燕王不就是世子最大么?他遂顾不得隐凤居后头是谁,亲自过去查问。隐凤居自然是连连喊冤、不肯承认。赵承哪里管他们?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这家古玩铺子里头的许多物件仿佛是宫中之物,登时吓得赵承又不敢查了。偏这会子世子府上有人来追问案情,赵承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全说了。那管事听罢也大惊,赶忙回府报信。不到两个时辰,这位冯先生就来了五城兵马司衙门,细看细问。赵承又与他说了一遍。冯先生听罢吩咐他暗中查访,暂莫要惊动人。赵承又暗查了几日,顿时明白自己前阵子打草惊蛇了,隐凤居行事已细致了许多,密不透风,暗访怕是访不出什么来。只是这些日子他一直打发捕快盯着他们,并没见上面有动静,想来这铺子后头不是他最担心的那位。但凡不是他,赵承的腰杆子便硬了起来,又骚扰了隐凤居几回。
三天前,有个形迹可疑的老婆子去了隐凤居,足足呆了一个多时辰才出来。赵承的人便暗暗跟着这老婆子,不想她最终进了燕王在荔枝巷的那宅子。赵承心里又打起鼓来。今儿下午,有个一大早出去看热闹的伙计满面笑容跑回隐凤居之后,他们大掌柜忽然壮了胆气。平素都假意不认得他们店外那几个扮作小贩的捕快,今儿特意转悠到他们跟前说了些阴阳怪气的话。晚上,大掌柜请几个伙计上花楼好生松快松快,服侍他们的粉头听到他说漏了半句话:“已经齐齐整整抬进了荣国府。”今儿还有什么齐齐整整抬进了荣国府?自然是建安公主的嫁妆了。
贾琮听罢怔了片刻,说:“赵大人的意思是,京中有家叫隐凤居的古玩铺子,里头卖着宫中之物。你疑心这些东西是从宫里头偷出来的。如今他们将赃物打包成了建安公主的嫁妆抬到我们府里来了?”赵承谄笑。贾琮歪了歪头,“倘若公主的嫁妆被人不知使用什么手段掉了包,请问,嫁妆原物在哪里?他们把东西送进我们府里,难道就不怕我们对单子么?”
那冯先生阴恻恻的道:“琮三爷毫不疑心么?庐国才那么点子大,再如何繁盛,哪里供得起如此丰盛的嫁妆。”赵承在旁讪讪的点了点头。
“你们疑心庐王是隐凤居的东家、偷盗宫中之物?”贾琮啼笑皆非,“赵大人有所不知。建安公主的嫁妆里头,多半不是庐王置办的,且与那个什么隐凤斋没半个铜钱的瓜葛。四月份的时候,京中一位柳老板的太太去庐州走亲戚,拜见了建安公主。二人一见
如故,柳太太极喜欢公主。嫁妆的大头都是柳太太送与公主添妆的。”
赵承忙问:“这柳太太是何人?”
“她男人从前是我们家太平镖局的一位镖师。”贾琮道,“后来柳镖师家的老仆念叨他娶媳妇。他因想着,有了媳妇就不便再做那刀头舔血的活计了。遂开了个小买卖。”他微笑道,“是我们府里的好朋友。”
赵承顿时明白了。建安公主那十里红妆的嫁妆原来是夫家绕个弯子送与她的,都是荣国府的东西。荣国府有钱世人皆知,且荣国府委实已经公然销赃十几年了。乃赶忙扭头去看冯先生。
冯先生眉头微蹙,苦想了足有一炷香的功夫,问道:“听琮三爷方才的意思,隐凤居与你们府里无干的?”
贾琮摊手道:“我们府里没必要藏头露尾,下头的产业全都堂堂正正。不认得什么隐凤居。”冯先生与赵承互视了一眼,显见不大相信。贾琮忽然拍手道,“哈哈!我知道了!难怪你们两个偷偷摸摸的。赵大人,你是不是疑心王爷自己开的隐凤斋?也是啊,除了他还有谁能从宫中弄东西出来!”
赵承面色一窘,道:“想必……不是。”
贾琮兴致勃勃道:“赵大人必是这么想的!不然怎么畏首畏尾?此事容易,去问问他不就得了?”赵承不吱声。
冯先生咳嗽一声:“这个……依着赵大人的官衔,不大方便。”
贾琮又拍手:“越想越可乐哈哈哈……要不要我帮你去问问?”
冯先生忙说:“不是王爷,我已经设法探明了。如今只需查明可是庐王。”
贾琮冷冷一笑:“庐王哪有那个本事。怕是要查明可是荣国府吧。”冯先生瞧了他一眼,不言语。贾琮正色道,“这口黑锅我们府里背不起。不论是或不是,都得请冯紫英过来,当面查清楚。”
冯先生看了看赵承,赵承上前道:“区区小事,不必惊动冯大人吧。”
贾琮含笑看着他道:“知道我们荣国府为何得王爷信任么?”
“额……”赵承思忖片刻,拱手道,“因为府上忠心耿耿。”
贾琮摆手道:“不是。因为我们从不隐瞒王爷。销赃这种事我们府里多少年前就在干了,从来不在王爷跟前遮掩,他一直就知道。但我们可没本事从宫里头盗东西,我也不认为庐王或宁太妃有那个本事。”乃吩咐了一个小子快马去冯家,务必将冯紫英喊来。回头看那个冯先生满面失望颇为好笑。他们原本盘算着,倘若隐凤居与荣国府和燕王都不相干,便可以替世子偷偷吞下来。贾琮遂假意奇道,“冯先生失望什么?”冯先生苦笑,摇了摇头;赵承低头看青砖。
一时冯紫英来了,赵承堆了满脸的谄媚上前打躬作揖,那个冯先生也僵着脸上去行礼。冯紫英打量了他二人好几眼,不言语。贾琮乃将此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冯紫英冷冷的看了看冯先生:“原来是为了这个。”冯先生垂着头后退了两步。
贾琮挤眉弄眼暗示自己猜到他二人有瓜葛,又说:“公主的嫁妆很多,单子想必王爷也瞧过了,大都是我们家预备的。咱们这就去看看吧。倘若当真被人掉了包,还有一晚上时间,寻他们要回来应当来得及。”冯紫英点点头,他们四个遂一起去查。
因为东西实在多,明儿贾琮还得忙、冯紫英也要来吃酒,故此只抽了十几箱、每箱子查了一两样。都与嫁妆单子对上了,且都不是宫中之物。冯紫英笑看了看赵承:“怕是赵大人让那个隐凤居的掌柜耍了。”赵承羞愧难当。
贾琮道:“玩笑开得这么大,那个掌柜是不是有毛病啊。他们是谁家的铺子?”
“后日再查去。”冯紫英看了冯先生一眼,叮嘱贾琮,“此事仍有疑点。那婆子从隐凤居出来怎么会去了荔枝巷的?先别告诉王爷,查明再说。”
贾琮摊手道:“横竖不归我管,我才懒得多事。”
冯紫英等人遂告辞了,那个冯先生的脸着实难看。这会子早过了三更天,贾琮已没了精神跟施黎算账,赶紧收拾睡觉。
次日乃是贾环大喜的日子,阖府上下里外莫不欣然踊跃,个个面上皆有得意之状,言笑鼎沸不绝。贾政自然比旁人更是喜气盈腮,老早便喊贾环过去叮嘱了半日,还亲替他戴上了新郎官的帽子。贾琮陪着去迎亲,一路吹吹打打热闹非凡,京中闲人又过了一日的年。
转眼到了荔枝巷那宅子的门口,贾环跳下马来整理衣冠。贾琮上前帮了两手,低声道:“人可是你自己追回来的。”
贾环含笑道:“我知道。”
贾琮呼了口气,摸了摸鼻子:“稍微有点不大放心你们这种一见钟情。两个人没有长久相处怎么知道彼此合适?”
贾环斜睨了他一眼:“朱桐跟他媳妇不也一见钟情?儿子都还不是他的。”
贾琮赶忙竖起两个手指头压在唇上:“儿子怎么不是他的?无非出生的时候他们两口子还没成亲罢了。这个叫做‘还君明珠’。”
贾环瘪了瘪嘴:“一时口误。你别闲操那么许多心,我们俩写了好几年的信呢。”
“……哎呦喂,你们还是笔友。”贾琮从怀里取了张笺子出来,“本来我预备自己留着的,你若想要,先给你使。”
贾环一目十行瞧了下来,笑道:“哪里想来的这些话,虚的紧。”
“空口白话都是虚的。只是人家嫁过来就是一辈子,纵然虚话也得来几句。总不能连虚话都不说。”贾琮哼道,“连林姐姐都爱听这种话。要说超脱,谁还能比她更超脱?”
“言之有理。”贾环又看了看,“罢了,横竖我也不是个爱面子的。这么多人来瞧热闹,也不好让人家白来一场不是?”遂一手举着那笺子立在院门口,一手负于身后。谁都知道门后头有人听着呢。他大声念了起来。“从今天开始,我只对你一个人好。会宠你、不会骗你。答应你的每一件事都会做到,对你讲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心……”念完了,他向四周作了个团揖,“各位父老作证。”
大门“吱呀”一声开了,迎亲的看热闹的齐声喝彩,“哦——哦——”贾环不禁挺起胸膛来,心扑通直跳:可算要娶媳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