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戴权夜探一座庙,发觉梅林外立着块绘了地图的牌子。直至这会子,他方明白了点子贾琮的心思。如那秦组长所言,倘若人人都能进皇宫闲逛,皇宫就不稀罕了。一僧大师之经历并三道传位诏书,少不得会惹起百姓茶余饭后嚼舌头。天子威严扫地不说,“受命于天”四个字便成了笑话。贾琮这反造的,比什么曹大通方雄狠厉多了。他想了想,不敢妄入梅林,熄灭烛火原路返回。
进了地道口燃起灯笼,戴权深吸一口气。方才这一路,腹内仿佛有小爪子锲而不舍挠他的心肝。走了几步路,他实在耐不住了,竟又折返回去。遂立在大木牌前仔仔细细记了半日的路,戴权大着胆子往迷宫路口而去。路口立了个小木牌,上头写着“梅林迷宫入口”六个大字,还标了个箭头。
戴权便沿着那小径往里走。走了约莫有十四五步,又看见一个半大的木牌。木牌上唯画了进迷宫的地图,还有一个小红点儿,旁边写着“您在此处”。戴权顿觉自己方才是白费精神记的地图,只怕这一路上都有牌子,想迷路都不容易。果然,走到第一个叉路口,前头只剩了一条可行之路,并立着指路木牌。另外那个路口旁的两株梅树之间以粗麻绳从树根框到了树杈,犹如挂了一副麻绳画。戴权依木牌所示往里走,当真走到里头、看见了一座宅子。只是他并不敢再进去,屋里亮着灯火。遂偷偷张望了会子,转身往回走——这回当真走了。
回到宫中住处,戴权坐在炕上使劲儿喘粗气。一个在宫中活了大半辈子、还能爬高在圣人和太皇太后身边的老太监,绝不该有好奇心一物。宫中好奇者皆早死。戴权疑心自己方才是让什么东西迷了,暗暗自警切不可重蹈覆辙。回头再一想,如此要紧之事,不论圣人或太皇太后都必想知道究竟。自己方才不过是替二位主子打探去了。替主子冒险本为天经地义的。念及于此,有了几分释然,安心入睡。
次日,他又跟着秦可卿等人清点物件去了。一整日下来,将要收工时,戴权瞧着一对汝窑的大花瓶慨然道:“杂家记得有一年,圣人在御花园亲手折了两支梅花插在此瓶中。”又叹道,“这些年宫中荒颓,管着御花园的那几位又让燕王调走,梅树没人打点了。”
秦可卿忙说:“公公放心,我们清点好了物件,下一步就是整顿。御花园也会聘花匠来打理的。”
戴权点点,忽想起一事:“听说一座庙旁有一坡梅林,开花时煞是好看。”
“我也听说了。”有个组员兴致勃勃道,“这会子天已见冷,过几个月梅花就该开了,到时候咱们全组逛逛去!”
秦可卿随口道:“好。”
戴权问道:“那一座庙何时可以去瞧瞧?”
另一个组员扭头问秦可卿:“一座庙开放了没?”
“还没开放。不过咱们可以先去逛逛。”秦可卿笑道,“要不明儿歇一日假,戴公公同我们一道去?”
“好啊好啊~~”那小姑娘脆生生喊道,“就如我们学校秋游一般。”
戴权装模作样想了想:“只不知杂家可便宜出宫。”
“哦对,你们还没做工作人员登记。”秦可卿微微皱眉,“是贾琮考虑不周,应当先安排好你们的。那小子怕是顾不上。回头我同他提一句……算了,此事我揽下来。”她又想了想,苦笑道,“我也分身乏术。先完成清点再说吧,这么多事一时也做不完。横竖公公也不认得路,明儿我们来接你。”
戴权笑拱手道:“多谢秦组长。杂家只是好奇罢了。”
秦可卿也笑道:“这就对了。好奇心人皆有之。纵然宫廷依着强权压制宫女太监后宫妃嫔多年,一旦松开,人的本性自然而然会跳出来。最早出宫的那些无子妃嫔都是自己嫁人的,一个愿意当道姑的都没有。”
戴权愕然:“她们不是让贼人掳走的?”
“是啊。”秦可卿笑道,“那个贼首可巧就是我男人。”戴权大惊!
两个组员同时好奇问道:“柳组长做过江洋大盗么?”
秦可卿道:“不过弄了个绿林身份罢了。太上皇后宫那么多女子,青春年少者很不少,最大的也不过徐娘半老。若在宫中虚耗一世,岂不罪过可惜?贾琮那小子便哄得太皇太后送她们出家做道姑,又让我们家老柳扮作贼寇劫掠她们离开道观。告诉她们,大王会替她们准备新的路引子。回家亦可、嫁人亦可、自立女户亦可。回家的送路费,嫁人的送嫁妆,自立的送产业。都不愿意的,也可回道观去替太上皇守节——说不得哪一日他老人家回京,还能接她们回宫做娘娘。不曾想不到四个月悉数嫁干净了。”
那小姑娘道:“也不奇怪。太上皇都那么大岁数了,有几个年轻姑娘会心甘情愿跟他?不过是模样儿生的好、让他使了选秀的法子硬抢进去的罢了。”
“那个倒未必是主要缘故。”秦可卿道,“宫中闭塞且规矩极多,起卧饮食不得自由,与坐牢无异。她们个个模样气度都好,纵然以寡妇之名嫁做商人妇,商人重利轻别离,太太在家中还是能做主的,更能时常出去走动走动。在后宫活下来的女人,后院就不在话下了。”说着,发觉戴权面色古怪,忙问,“戴公公怎么了?”
戴权怔了半日,长叹一声,苦笑道:“原来贾琮那时便有了反心。”
“他不过是不肯浪费人力资源罢了。”秦可卿乃正色道,“我知道公公自打入宫起便深谙内廷之道,主子就是主子、奴才犹如物件儿、人命如草芥。还望公公能明白,物换星移,今时不同往日,平等自由这两样也该慢慢习惯起来。”她莞尔一笑,“别的且不管,明儿先逛庙去。”
戴权又叹:“贾琮这些行事,我朝倒像是前朝。”
“非也!”秦可卿道,“只能是我朝,并非前朝。”
有个组员便问道:“我也觉得是前朝呢,怎么不是?”
秦可卿眨了眨眼:“移风易俗哪有那么容易,潜移默化才有效。”戴权并未全然明白,只记下了这话。
次日,秦可卿的清点小组放假,大早上来紫禁城接了戴权同往一座庙而去。庙里头与从前相仿,只是多了些指路牌和地图,戴权心里千头万绪的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一行人逛到药师殿,围着迷宫路牌看了会子便进去了。到了一僧大师旧居,秦可卿道:“这儿最有趣的便是三道先帝圣旨,咱们先瞧瞧去。”遂轻车熟路领着大伙儿入了大堂。才刚进屋子,便听里头一阵叽叽喳喳的声音——乃是一群十几岁的少年。原来,一座庙管理处正在做推广活动。正式作为景点卖票运营之前,先免费请学生们来参观。有义务教育学堂的、有女学的、有贾家蒋家等族学的、还有国子监的。眼下这群乃城西一所义务教育学堂的学生,都是寻常百姓子弟,正三三两两的立在各色地图、沙盘、兵器前议论。
秦可卿等人绕过她们直奔西厢房。此处的墙壁上如同挂画儿一般悬着三幅薄锦,正是先帝的三封遗诏,将皇位分别传给老二、老六和老九。秦可卿等人瞧着如同瞧笑话儿似的,都议论说先帝贪心、身前的权身后的名都不肯放手。唯有戴权立在那诏书跟前如傻子似的发愣。旁人看完了也不催他,只打了个招呼说先出去逛逛。戴权遂一个人留在西厢房。
站了许久,外头又来了一群参观的学生。这回来的是清华慈善女子学堂的女学生,全都穿着湖蓝的衫子、素白的裙子,好生齐整,看见屋里有人还纷纷向戴权作揖行礼。小姑娘们比方才那群少年还活泼,咭咭呱呱笑声不绝。戴权便退几步立在她们后头,不由得想起初入宫的秀女。有个容貌极出挑的女孩儿,负手望了圣旨半日,忽然伸个长长的懒腰,笑起来。戴权不由得心中暗赞:这身姿模样品格,若有个好出身,进宫必是宠妃。
女学生们看了会子便出去了。戴权又独自呆了半日,也慢慢踱步而出。秦可卿她们都在厅堂等他,遂同往八卦院走了一回,瞧了瞧那个老樟木的机关盒子。盒子依然放在八角亭下,只是旁边守着管理员,不许碰。
从八卦院回来,又巧遇那群女学生看完了一僧院,两伙人一同穿过梅林出去。秦可卿随口问道:“你们不看机关盒子么?”
有个姑娘答道:“我们觉得那个有趣,先看了那个才过来的。”
秦可卿笑道:“那个比圣旨还有趣啊。”
另一个姑娘道:“圣旨有何趣?不过是个早已死掉的老头子戏弄儿子罢了。那机关盒子必为结构力学大家之作,可惜我们不能拆开来研究研究。”
那个美貌姑娘道:“咱们打个申请,烦劳管理处做个仿制品供有兴趣的同学研究吧!”众人一片赞成,连秦可卿都说这主意好。那姑娘长得实在出挑,秦可卿组中两个小伙子都对人家起了意思,故意凑到她跟前说起清点紫禁城的差事来。秦可卿等人含笑看着。旁的姑娘少不得好奇,纷纷寻清点组的人打探。
出了梅林,两伙人自然而然混做了一伙同朝庙外走去。走到大雄宝殿后院,迎面又来了一伙学生。这群乃是国子监的。那美貌姑娘可巧走在最前头,国子监的学生们不由得齐刷刷朝她看。那姑娘皱起眉头,拉着女伴闪身而过;清点组那两个年轻组员都回头瞪了他们几眼。
戴权本没有留意那帮学生。偏有个穿儒生袍的仿佛当真爱上了那美貌姑娘,盯着人家的背影一动不动,旁人喊了他两声他都不理。戴权不觉瞟了他一眼,顿时认出来了:此子正是燕王家的老四,去年才刚满十八岁,成了亲开了府。
出了一座庙,清点组与女学生们依然相谈甚欢,又说了半日的话才各自离去。戴权乃悄悄告诉秦可卿燕王之四子混在方才那群人里,秦可卿眼神动了动。
因贾赦十月初便要回京,荣国府二房九月底便得搬出去。宝玉在宁荣街左近买了座宅子,先前本是一位御史的府邸。贾琮当上摄政王后,这御史挂冠回乡了。宅子虽不小,比荣国府自然比不了。贤国府因赶着要用,特花高价请工匠加急休整,又粗略添置些帘帐等使用物件,贾环便要搬过去了。好在贾家的祠堂在那边,这几年贾环一直打发人修缮整理,不用太费事。
王夫人于病榻之上同李纨商议,说日后想跟着贾兰过。李纨知道,史湘云不待见她、建安公主她惹不起,唯有自己性子好些。故此李纨命贾兰买座小些的宅子,还得离荣国府远些。贾兰如今管着家里的生意,已是个小财主了,买得起左近的大宅。他想着,母亲说话必有缘故。早两年他自己在外头置了小产业,遂不用新买了,直搬过去便好。
只是贾政依然没想好跟着谁住。他自是喜欢宝玉的,论理说也当跟着嫡子;可贤国府是国公府,还有祠堂。若住去贤国府,贾环之妻乃堂堂公主,自己少不得得住偏院。思来想去的拿不定主意,遂与小妾商议。小妾只说“老爷做主”,转头悄悄告诉了李纨。
李纨顿觉好笑。乃使人绕着弯子告诉贾政,听跟着宝玉的人说,他那宅子有个院子原先便是那御史之父母住的,如今收拾出来给贾政王夫人住正好。贾政这才明白合着宝玉根本没预备将正房让给自己!翻回头来一想,自己早已丢官十几年,宝玉却是名满天下的才子——仿佛也没错。乃长叹一声,决定跟着贾环搬到隔壁东府去。
王夫人闻讯都快疯了:贾环的亲娘赵姨娘可还在呢!自己这个堂堂二太太得成什么了?忙打发人去求贾政,还是跟着宝玉的好。贾政甩袖子道:“她懂什么!环儿如今是国公,与老大平级!”王夫人哭了半宿,次日又打发人去外头找大女婿詹鲲。詹鲲多忙啊,那丫鬟连他的影子都没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