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家有个姑娘因不想要家中定的亲事高呼要去燕国, 崔家顿时响起一片斥骂声。贾琮笑眯眯对沈之默道:“之默,知道天底下最无力的话是什么?”
沈之默忍笑道:“请大人指教。”
“咒骂。”贾琮道,“咒骂的意思就是, 我拿你半点法子都没有,唯有骂你两句撒气。”他看了眼旁人,“还有件事我也得提醒一下。楚国和燕国不是一回事。齐国是不可能有能力从燕国抓人的, 因为燕国强于齐国太多。楚国就不好说了,毕竟他们如今只是个巴掌大的小国。楚王年前刚把他家祖宗在京城的王府给卖了。”
众人大惊:“什么?!”
贾琮耸肩:“字面意思。”
原来,如今这位楚王乃最先楚王的嫡次孙。他哥哥倒在京城出生的, 他自己却生在楚国。打从出世起只到过京城一次,便是在去年。这年轻人生平头一回住进祖父的府邸, 发觉实在太大了。每年维护这王府都得花不少钱,偌大的地方闲置着实在可惜, 偏他又不可能时常来住。
出去闲逛时,可巧遇上有户人家搬迁, 极其热闹。寻人打听才知道, 正是吴天佑老大人买下了先治国府的府邸。西宁郡王府早年被抄家,南安郡王霍晟前两年将府邸卖了。宁国府发配南美, 缮国府石家、修国府侯家也先后离京卖房。再添上刚走的治国府马家,至此, 四王八公在京城只剩下了一半。此外还有数家侯府搬走,当中有些还是因为过举债无力偿还、不得已卖的宅子。
楚王慨叹半日,又打听京城的房价,吓了一跳:这王府实在太值钱了!燕国朝廷前两个月在燕京周报上发文, 说房价涨得太快,须得压制压制。楚王便想着,不若趁这会子功夫卖个好价钱。遂随口与留京特使商议。那特使跳脚起来反对,从祖宗到百姓扯了一大车子的话。楚王起先并没在意,偏有个特使身边的小吏悄悄来回话。原来平素特使经常在王府宴请宾客、甚至安置相公粉头。若卖了,他便无处显摆。楚王大怒,立命将此宅卖了。
崔家人听罢寂然良久,面面相觑。有个人问道:“敢问是何人买了王府?”
贾琮道:“大海商薛蟠。”
立时有人道:“可是那个与戏子成亲的?”
“对。刘霭云刘大家。”贾琮道,“满京城都是他的票友,孟母三迁的戏便是他编排的。”
“这……”有个老妇跌足,“戏子入主王府,岂有此理!”
贾琮耸肩:“王府是楚王自己卖的。人家薛家拿钱去买,公平公道,有什么不对?”
老妇嗐声道:“不肖子孙!”
贾琮咧嘴假笑道:“楚王小小年纪便扛下了楚国,且治下太平昌盛,比他那个逃婚的哥哥还是有点担当的。”
半晌,那崔家的青年苦笑道:“道之不行也。”
贾琮淡然道:“道之不行也,当如何?干瞪眼?难道不应该设学堂以使民知之?难道应该撒绿林贴以护举国通缉犯?”崔家众人哑然。贾琮看了他们会子,“各位,我救你们是因为犯罪者虽是你们的家人,你们自己却并未犯罪、是无辜的。你们获救这件事本身便是因为在我的世界观中人人独立。如果有人误以为我是看在清河崔家这个名头出手相救,我现在澄清:不是这个缘故。”
另一个人年轻人忙说:“多谢大人!我们皆没有官职,那事儿与我们毫无瓜葛。”
贾琮嘴角扯了起来:“你也赞成人人独立、家人犯的罪与旁人无关?”
那人怔了。贾琮看着他等答复,旁人也都不言语。老半日,那人无奈,硬着头皮道:“……是。”
贾琮点头:“你若说‘不是’,我这就把你送回去。齐国的官兵都还没走呢。”那人已猜到他后头要说什么,垂了头。贾琮看了崔家众人一眼道,“家人犯罪的时候盼着不被带累,那你们凭什么强逼孩子们答应不喜欢的亲事?”
青年苦笑道:“大人误会了。那个当真是好亲事,夫婿贤而多才,家境殷实。”
贾琮挑起眉头,笑问沈之默:“之默日后想找个什么样的郎君?”
沈之默鼓了鼓腮帮子:“不知道,还没遇上呢。”
“总有个大概的念头么。”
沈之默想了想:“帅。”
贾琮笑了,问青年道:“你们替她定的丈夫长得如何?”青年抿嘴不言。
方才那喊“二丫头”的妇人道:“男人要紧的是才学,长相有什么要紧的?”
贾琮问道:“这位大婶可有不爱吃的东西么?”
妇人愣了愣:“有啊。”
“您不爱吃什么?”
妇人怔怔的说:“我……与你什么相干?”
“不说也无碍。”贾琮道,“您觉得长相不要紧,姑娘觉得长相要紧。便犹如你不爱吃某样点心、别人爱吃是一个道理。这位崔二姑娘还年轻,大可以选个才貌双全的夫婿。纵然你们替她选的是位天才,她又不是那男人的上司,犯得着那么在乎才学么?”
崔二姑娘嘀咕道:“不止丑,还老。”
青年焦急使眼色:“二妹妹,你夫婿是个极难得的贤人,日后必有大出息。”
沈之默道:“她是个姑娘要找丈夫,又不是主公找贤才,贤不贤根本不是最要紧的。难道十七八岁品学兼优的学生里面就没有日后出息的?”
柳小七问道:“多大岁数?”青年又不言语了。
崔二姑娘含泪道:“四十多了……”
“现居官居何职?”
青年尴尬道:“齐国并无良主,故暂隐居林下。”燕国人都一愣。
贾琮立时道:“那我敢说他很难有大出息。自古以来,有才不得志的多了去了。现在不是姜子牙那个举国上下找不出几个书生的年代,人才满地跑,没哪个主公日日访贤。还有,他若想等齐国出个得用的王孙渭水拜相,不定得等多少年。那时候的齐国还有救吗?鲁国可不是吃干饭的。”这回是崔家人愣了。
沈之默微笑拍了拍手:“好了,各位快商议点决定吧。想跟我们去燕国的这就走,想去楚国或别国的也分道扬镳吧。”
青年看了族人一眼道:“不用商议了,跟诸位大人去燕国。”他笑道,“既然燕国强于天下,总得亲眼看看哪里好。”
贾琮点头:“这才是聪明人。每件事都有好处坏处。在燕国不能欺负泥腿子,但皇亲国戚也不能欺负你们。”
柳小七吹了声口哨,挥挥手在前头领路。穿过林间小径,前头停了一溜乌油油的大马车。崔家众人一片惊叹。沈之默原本是骑马的,见崔二姑娘有些害怕,便拉了她率先同上一辆马车;几个年轻女孩也紧跟着上去了。后来才知道,这几位姑娘都不想要家中定的亲事。一时众人皆上车上马,兵士催马前行。贾琮又领头高唱好汉歌。
当日晚上,一行人赶到真定府,直住进驿馆。衍圣公父子已等了一整日,焦急万分。见他们回来方放下心来。崔家那个年轻人竟然认得衍圣公,上前行礼。贾琮笑道:“就知道孔先生会着急。急什么?比这麻烦得多的任务都完成过。”
贾琮本想在真定府歇两日,崔家人害怕的很,与他商议快些进京,他们家还有些产业。遂次日便动身了。临走之前贾琮给京城发了封电报。
路上无话。这一日晚上投宿,柳小七说明日便可到京城了。贾琮道:“说起来,如果齐国派人去你们家的铺子外守着、趁人不备偷偷抓几个人走,燕国是没法子的。建议你们先住客栈,待确认没有危险之后再联络你们家的掌柜。毕竟诸位如今都是在逃囚犯。”
衍圣公十分相信贾琮,道:“有理,谨慎些好。”
崔家众人商议片刻,答应了。
次日上午进京。衍圣公骑在马上赞道:“人人面上含笑,可知富足。”
贾琮微微得意,拱手道:“多谢夸奖,这是大家的共同努力。”他遂护送孔家父子去驿馆,柳小七领着人带崔家去找客栈。
这会子正是阳春三月,京城商贾众多。连找了五家客栈,有的爆满,有的只得几件屋子或是一所小院,决计住不下这么两百多号人。柳小七道:“过几日便是春季新产品展销会,京中客多。要么这样吧。你们把人员打散。好些的客栈长辈住着,略差些的晚辈住。不然你们找一日也找不到。”崔家众人看着实在没法子,也只得如此了。一大家子遂分了三十来个客栈分住。说来也怪,年轻人住的客栈左近都有学校。
那头贾琮领着衍圣公父子才刚安顿下来,有门子进来送信,林海急不可耐派了人过来询问了。衍圣公笑道:“我明儿就去拜访老大人。”
贾琮拱手道:“您老好生歇着。我有日子没回家了,可想死老婆孩子了。”遂告辞而去。
一径回到荣国府,贾琮再想媳妇也得先去见他老子。来到荣禧堂后头的正房向佣人摆摆手,悄悄走近门口打起帘子。只听“呼”的一声,一个皮球迎面撞来。贾琮躲闪不及让敲中了脑袋。屋中有人小小的人影呆了片刻转身就跑。
贾琮捂着额头喊道:“贾定邦你给我站住!”贾定邦理他呢!这几间屋子是相通的,小丫头眨眼已窜到隔壁去了。贾赦哈哈大笑。贾琮咬牙,“辛辛苦苦赶回来,迎面就是亲闺女的皮球和亲爹的嘲笑。我的命好苦。”贾赦笑得愈发大声。
爷俩坐下说了会子话。贾赦并不知道他这趟是去做什么的,只略问了问齐国风土人情便罢了。又命人打水取肥皂进来,让贾琮洗了手再回院子。“你回去定然忍不住要抱我孙女,从外头进来满手的细菌。干脆连衣裳一道换了。”乃喊人随意取件自己的新衣裳来给他换上。贾琮笑着领命。
贾琮赶回梨香院。陈瑞锦屋子房门是打开的且没有帘子,里头传来女儿唧唧呱呱的声音,像是说她方才在祖父屋里如何丢球砸中了她老子。贾琮哼了一声:“贾定邦你还有脸说!”迈步进门。
苗苗“嗷”了一声往陈瑞锦身后躲。陈瑞锦含笑坐在贵妃榻上,肚子比先前又大了些,身后靠着一个大引枕。苗苗就趴在引枕与她母亲中间。贾琮上前吻了下媳妇。苗苗大喊:“儿童不宜!”
贾琮坐在媳妇身边伸手一捞把女儿捞进怀里,苗苗哇哇大叫。“知道自己是个儿童、还知道儿童不宜,你就该闭上眼睛才是!臭丫头,方才砸了你老子,应该说什么?”
苗苗瘪瘪嘴:“爹爹对不起,苗苗不是故意的。”
陈瑞锦笑道:“给你爹揉揉,你爹就不痛了。”苗苗果然伸出小爪子给揉了揉,只是揉错了地方。
贾琮哪里还计较这个,点头道:“嗯,不痛了。你爹原谅你这回,下回可得留意些。你爹年轻没什么,若砸中了祖父可麻烦了。”
苗苗立时辩道:“我才不会砸中祖父呢!祖父让我砸门帘子的。谁知道爹爹就赶上了。”
“祖父干嘛让你砸门帘子?”
“因为他不许我砸多宝格!”
贾琮呆了呆:“你祖父真是太有道理了,你爹竟无从反驳……”
陈瑞锦指了指身前的小案子。案上是一盘点子,瞧款式显见是九香斋的。贾琮取了一块喂给媳妇。苗苗张嘴:“啊——”贾琮也喂给她一块。自己也吃了一块,点头道:“小姨子这点心确实做得好。”
陈瑞锦乃道:“你回来的正好,有桩案子大伙儿头疼。”
贾琮登时耷拉了眉眼:“媳妇儿我出去了一个多月!咱们明儿再琢磨公务行么?那不是有政事堂么。”
“便是政事堂分成了两派。”陈瑞锦道,“各自有理,互不相让。林姑父已发了好几通脾气。”
“哈?”贾琮惊得好悬把点心从口里掉出来,“林姑父生气?气谁?为什么?”
“气田更子非要依律执法。”
贾琮愣了:“林姑父气更子要依律执法?犯人犯的什么罪?”
“私设公堂处置人性命,不过情有可原。”陈瑞锦道,“是京郊一户大姓的老族长。”
贾琮摆手:“没有什么情有可原。处决犯人的权力只能是朝廷的,绝不能是百姓的。宗族的处刑权就此结束,永远不会还给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