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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云心的身子便忽然定住——被他的掌风激荡起来的雪沫还在从天上纷纷扬扬地洒落,那些被轰倒的大树也在往山下滚落,不远处村中的人似也被声响惊醒,有两三户亮起了灯。
——似乎是那李淳风一遁走,他此前可怕的怒气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像是一只泄了气的气球,又像冷凝下来的铁流。
他独个儿站在雪地当中,刚才的一切都好像是一场梦。他前世的时候见过一些孩子。对大人撒娇发火的时候,仿佛一座小小的火山。可那大人如果走掉、消失了,他们的怒气便迅速平息。似是晓得这时候再闹,也是没什么可以得到的了。
或许,还是因为……他们的怒意只肯给最亲近的人。
他不晓得自己如今是不是这样子。然而心底的怒气的确迅速平息,仿佛一场来得快、去得也快的狂风骤雨。
只余下一股难以言表的滋味。
实际上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刚才的愤怒有多少是真实的,又有多少是……他无法控制的演出。
——但他当然可以理解啊。无论前世还是今生,都理解人世间许许多多的情感都经不起考验。为了名气为了利益为了随随便便的什么理由,很多人都可以将感情这种泛滥的东西拿来交换。
因为他前世就是这种人。前世的他……不是情感的生产者,但一定是最娴熟的利用者。
自在云山下往远处黑暗中看了那一眼、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开始……他便意识这件事。可他晓得什么李淳风上官月,其实都很有理由做出某些事。
他们要生一个孩子来用。无论谁跑到这孩子的身上都要被用。他自己跑进来,能怪谁呢。然后事情按部就班一点点地发展,其间种种过往令他产生某些情感……都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
做大事。利用。没什么的。
然而他竟愚蠢地为这情感流了一滴眼泪。
可他面对李淳风的时候,当心中的怒意生起时候,他便意识到自己或许无法隐藏、压抑这种情绪。既然无法压制,便用他一贯的法子来办——有一分的喜悦,便放大成九分。有一分的怒意,就要火气冲天。如此别人琢磨不到他的情感,也算是用心在演戏。
他或许放浪形骸自由自在地活着,或许躲在坚实的七重堡垒当中。他并不在意这些……只是。
只是当他这一次叫自己的怒意无所顾忌地放大的时候,却感到了令他心惊的舒适。
他因为这愤怒而舒适……他因为自己可以对李淳风释放出这愤怒而舒适。
他知道这种因着释放而产生的舒适感还有另外一个为人所熟知的名字……
委屈。
可如果并不在意、已看得开了……为什么要委屈呢。
如此在雪地上足足站了一刻钟,李云心才咬牙切齿地转了一圈,喝道:“老刘!”
刘公赞便从林中闪身出来。没说多余的话,只摇摇头:“不成。什么都没有了。”
——李云心现身之前给了刘公赞一件法宝。想的就是放那李淳风走了,好追踪他的去向,查到一些东西。
可他从前的时候,只觉得李淳风大致是真境的修为。岂料到原是玄境。真境与玄境之间不可同日而语,刘公赞手中的法宝便什么都没有追查到。
此事在李云心的预料之中。他便将手掌猛地往地上一摧:“嘿!!”
这一声既有气恼又有无奈。一大片的地面——这片他曾与李淳风、上官月生活过的地方——便轰的一声被摧成层层的泥浪,将其下残存的砖瓦,都彻底毁去了。
刘公赞便只轻叹了一口气,仍未说什么。
到这时候,山下村中的人家都亮起了灯。影影绰绰地瞧见有人往这边看,但必然是看不清的。
李云心也转头看了他们好一会儿,身子忽然掠起,裹着一阵妖风消失在茫茫的林海当中。刘公赞略一犹豫,也跟了上去。
约莫一刻钟之后,老道才又看到他。
李云心独个儿坐在一块积雪的大石上,身边都是枝桠虬结的树。在雪地上向着夜色冲天而起,仿佛一个巨大狰狞的囚笼。他就笼着斗篷独坐在这“囚笼”,也是白白的一团。
等刘公赞走到石边,李云心才叹了口气:“我没想到。”
老道站石头旁,想了想:“什么时候知道的呢?”
“可能早就察觉到了吧。”渭水龙王沉默了一会儿。眼神像是个凡人,在雪地上散漫地看。可其实除了积雪什么都看不到,“我现在想一想……我从前觉得他们教我教得慢,是因为拿不准要不要我涉足修行界的纷争。但现在回头看……原来是拿不准我是不是那个人。”
“从前我也该知道他们两个人,真境的修为,躲藏那么久……怎么可能一下子就被杀死了呢。可我还是在告诉自己就是那么回事吧……也许是因为我心里……”
刘公赞打断他的话。语气温和,但也很严肃:“这个问题咱们不是说过么。你心里也有些东西——别人不清楚,但我清楚。”
李云心抬起了头,看着他:“我心里有什么?”
老道迎着他的目光:“心哥儿给我说过心学。我也学到许多。可是有一件事叫做医者不自医生,你该明白——”
他说到这里,李云心挺身抬起手:“你不要——”
老道摇摇头:“不会。只是像从前一样谈谈。”
李云心的身子便重新萎顿下去:“那你继续说。”
“你该明白,你身上的有些事,可能自己对自己做了,但自己还不清楚。”老道便继续说道,“譬如你说你前世无情无欲,可又很想体验体验。结果到了最后……或许体验到了,但那种感觉也带给你更多的遗憾。所以你复仇了十年——”
“如果某种感情先给你一时的欢愉又给你十年的痛苦……你该会畏惧吧。”
李云心盯着雪地看一会儿,轻声自言自语:“你是说。我从前被人收养,慢慢学会了什么叫……”
他顿了顿,略过那个词儿:“但刚刚体会到,他就死掉了。因此给我带来仇恨、巨大的痛苦。”
“然后到了这一世。”刘公赞低声说,“你对那情感畏惧如虎。可心里又想要。于是你一边给自己建立心防,又一边想要破除掉自己的心防。你说你从前是太上忘情的心境……是真的‘太上忘情’么?还是说……也如那些道统、剑宗的修行人一般,都是假无情?”
“然而这些或许也不是你自己有意识做的。你的潜意识完成了这件事……想要把你保护起来。但你自己呢,却又不想要这种保护。所以心哥儿……该很难过吧。”
李云心便不说话了。
老道摇摇头:“所以没什么好怕的。”
“你原本就是个懂得爱恨的人。你这一世,觉得有了疼爱自己的人,因此体验了。可到头来发现一切都不是那么回事……人人都会因此难过。这没什么好怕的。”
李云心皱起眉,咬牙切齿:“但是他骗了我……”
“未必呢。”老道低声叹息,“天下谁家的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儿呢。心哥儿,他们要用你是真,但感情未必不是真。待在一起十几年……又是自己生出来的。就是猫儿狗儿都有感情,何况人呢。”
李云心闷哼一声:“这些话你信么?!”
刘公赞看他:“既然是从你出山到今夜之前,都被木南居的人掌控着。那么你数次逢凶化吉、死里逃生——难道就没有一点儿他的因素在里面么。或许那李淳风,也为你做了许多事吧。”
李云心慢慢挺起身,皱眉:“你帮他说话。还想叫我对他感恩戴德么?”
老道便不说话,只看他。看了三四息的功夫,李云心的身体才放松了。
“唉。”他叹了口气,“好吧。”
“所以这些,心哥儿你都懂。这世上难有比你聪明的人了。你只是需要些时间想一想。”刘公赞说到这里,停顿一会儿。又说,“我也需要些时间想一想。”
后一句话叫李云心皱了眉:“什么?你要想什么?”
老道垂下目光,微微一笑:“我还有账要还、要算呢。”
“……账?”
“欠人的债啊。”他叹息道,“我欠人两条命……三条吧。”
“那天在君山上,我告诉那些人舒克和斯基在白龙口……三花、嘉欣那孩子也都在——”
“你是为了救我。”李云心严肃地说。
“但也是我说出来的话。”老道同样严肃地看着李云心,“我是为了救你。但也是害了他们。如果我的心里一点愧疚也没有,与禽兽何异呢?”
李云心沉默了一会儿:“你觉得我是禽兽?”
“你也有愧疚。”老道说,“只是你对他们的愧疚,都移情到我的身上了。不然当天你进了云山,何必来找我和山鸡呢。那种时候——妖魔与玄门修士在外。任何一方发现了你,你都要真死了。但你花了好些功夫来地牢里,难道是你做事的风格么?”
李云心皱眉、挥手:“说这些有什么用——”
“会成我的心魔。”刘公赞再叹口气,“心哥儿。我从前是个浪荡的画师。或许再穷困上一二十年,也就过完这辈子。但你叫我有旁的选择。叫我修行、得道、脱胎换骨。”
“但你我都清楚,玄门那些道士、剑士修行的法子是邪道。修行人不能像他们那样无情。不然修为、长生,是为了什么呢?即便不是为了什么人道、苍生,也该是为了自己。可要说为了自己——修行的时候将情欲都去了,自己也就没有了。”
“所以这些日子我在想……该是什么样子呢。”刘公赞背了手,在雪地上慢慢地踱步,“我如今在修行,该怎么修呢。玄门是一条邪路。我不能那样走。修行人,应当是……”
“比凡人更懂得情、爱、悲、苦。心怀怜悯,体察万物如同体察自己的身体。”
“可正是因为懂,所以才看得开。因为了解而不畏惧惶恐,于是能坦然放下。”
他说到这里,抬起头长时间地仰望夜空:“所以说,我放不下那些我亏欠了的人。玄门视此为大忌。我却觉得,这是修行的第一步。”
李云心默然不语。
等林中夜风又起,将树上的积雪吹拂上他的头顶,他才幽幽地说:“你打算做什么。”
“当日突袭洞庭的有哪几个门派,我都记在心里。还有谁活着,我也还记得。当日在云山上,应该是有一个——”
“上清丹鼎派的掌门。规元子。”李云心说。
“正是。”刘公赞点头,“此人也是凶手之一。我必须除了他。”
李云心就陷入长时间的沉默。
当天在云山上,三花带他往小云山走,他路过上清丹鼎派的山门。然而那时候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于是打算之后再找那个规元子算账。
可事情总有变化,最终他从云山跑出来,而里面一团糟,也就不去找那规元子的晦气了。其实这种事……“做大事”的人都该懂。当时有许多更重要的事要处理、有许多更重要的人要去想。没法子为一个规元子再耽误时间。
天下大势要紧……一旦大事成了,规元子跑不掉的。那许多牺牲了的,也总会给他们一个说法。
他心里这样想,于是就做了。
可到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身边这个刘公赞……是一个活生生的、独立的人的。
哪怕是什么随从、跟班,都会有自己的念头。而况在他的心里,刘公赞远远不止于此。长久以来,李云心惯于自己做出一些决定,而刘公赞只要去执行、辅助便可。
他做的决定大部分都是正确的。无论他还是老道,都从中获益良多。
慢慢地……这个带他走进渭城里的老道,面目就有些模糊了。李云心做事的时候,他总会跟从……这叫他开始觉得,此乃很自然的事——某些私密的,不放心的,可以交给他。
他对于他而言是很复杂的存在。但在今夜的此刻李云心意识到,这个存在也像自己一般,有独立而复杂的精神世界。
譬如说……他的债。
隔了好一会儿的功夫,李云心才道:“规元子是真境。如果还活着……你去找他报仇,你会死的。”
刘公赞笑了笑:“这是我的债。我当真死了,就是还了债。”
沉默一会儿。
李云心又说:“还有别的债吧。”
“还有她的债。”刘公赞说,“她虽然已经尸骨不存了,但还有亲族在。如果我杀死规元子而未死,也要为他们做些事。”
李云心便不说话。过一会儿,忽然皱起眉,生气地看他:“我在洪福镖局的车队里,从剑士的手底下救了你。又教会你修行,你最亏欠的是我!那么你对我的债呢?”
老道便笑了笑:“你的债,我怕是难还得清了。但容我先还了这些……再慢慢还你的。”
“慢慢还……哈。”李云心神经质地自言自语,“好吧,慢慢还……先有个李淳风上官月,死了。今晚找到了,又走了。到如今你也要走了……慢慢还……你拿什么还?拿命来还吧!”
说了这话,他忽然从石上站起身,表情变得很可怕:“现在就拿你的命来还!”
刘公赞一愣。但随即想到了什么,皱眉、失声道:“心哥儿,不可!那东西珍贵至极——”
李云心却已将手朝他一指:“我偏要!”
他如今乃是玄境。而刘公赞所修的一切,都是他传授的。因而只是这一指,老道的身子便死死定住,就连神情也僵在脸上。
李云心跳下了他坐着的大石,反手便向石上一挥。一块巨石登时被切成两半,断面光滑如镜。
而后李云心并指为刀,运起妖力便在石上刻画起来。
这件事……他第一次做的时候是在渭城。以渭城三十万百姓的阳气,画了另一个自己出来、确保自己的神魂神智不失。
他那时是虚境,如今已是玄境。做起同样的事情来,岂是一个“轻车熟路”可以形容的呢。
只用了……一刻钟的时间。
那刘公赞,便被他“画”到了这石上!
而后盯着被定住的刘公赞、死死地观瞧好一会儿,才道:“好。你要还债,我就成全你。可你个样子去还债……哼,倒是去取死吧!是因为觉得亏欠了太多人,如今又助我脱离了险境,于是觉得自己可以去死、可以叫自己舒坦了么?”
“嘿……天底下哪有欠了人东西,就一走了之的好事。现在还不了没关系啊——好好记得,慢慢还!”
“现在我就叫你可以慢慢还我的债!”
说了这话,手腕在虚空里一抖!
刷拉一声响,掌中便打开了他那柄折扇。这折扇的扇面当中,藏有当初他在战场上收敛的数万亡魂。如今就运起神通往青石上一抖!
磅礴的妖力便尽数涌入那青石之上的画像当中……足足用去了将近半数!
而后李云心刷地一声合上扇子。又盯着刘公赞瞧了好一会儿……
自掌中翻出一枚尖锐的鳞片来、一掌将刘公赞轰了个血肉横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