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让我好好瞧瞧……”西奥罗德说,他的口音在那瞬间变得很奇怪,仿佛口里含了一口水,又仿佛在咽喉里压了一小块石子,俏皮的卷舌音和上扬的语调让他那明亮的男中音听起来格外性感。
安东尼发现自己对面的男人突然间挺起了腰板,离开了可以让自己一直放松倚靠的椅背,让自己的后背和椅背间空出大约一拳的距离。这是一个非常正式的坐姿,而他的双臂也没有如同之前那样一直搁在扶手上,当它们出现在桌上的时候,安东尼注意到对方不知在什么时候将他那浅蓝色的衬衣袖口扣上了。
从西奥罗德将自己的双手放在桌上的那一刻,安东尼就察觉到他的某些不同,这种不同不是指他的口音,而是一种气质上给人感觉的不同。如果说之前和安东尼闲聊的西奥罗德从气质上来看,是一位温柔随和的优雅绅士,那么此刻,虽然他的衣服并不算正式,虽然他的衣领只松垮地系到了倒数第二个纽扣,但他给安东尼的感觉,就是一个注重整洁,拘谨而严肃的刻板家伙,甚至还带着些许禁/欲色彩。
然而他那张脸上,偏偏带着一种比热情更加炙热,比暖阳更加耀眼,看似风情迷人却毫不风流多情的迷人笑容,如同一个天生的调情高手,那双蓝绿不明的眸子里让人移不开眼的真挚和柔情几乎能让被这目光注视的所有人相信,自己就是他眼中,最美丽的情人。
“实在抱歉,明格拉先生,我很想在这里找到一个能让我更加入戏的人,但是,为什么我偏偏在这之前遇上了你?”
他的口音里带着一丝意大利南部的腔调,却又不太像,那种模糊的令人捉摸不透的暧昧腔调就如同他的笑容一样,被浓郁的荷尔蒙占据,仿佛他的声音就是一种情话。然而,安东尼又注意到,在那能迷死人的声音背后,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尴尬!正如他微红的耳廓!
这还是安东尼平生第一次见到,这世上真的存在这样一种人,能将不善言辞的刻板和情话绵绵的风流完美融合在一起!
“完美!如果我是女人或者同性恋,说不定我现在就动心了!”安东尼在片刻愣神之后,笑了起来,鼓起掌。
“噢,这就结束了?我还没说出那句几乎每个意大利人都会的情话呢——‘我大概是病了,否则为什么我一见到你,我的心就狂跳不止呢?’”
“哈哈,好了好了,这句话就留给你的情人说吧。不过说真的,你是怎么做到的,莱希特先生?难道是基因?”
“是的,就是基因发挥了神奇的功效。”西奥罗德又变回了那个优雅绅士,他开了个玩笑,摆摆手,“其实我只是在想,关键点应该不是如何将意大利人自带情话的天性模仿得惟妙惟肖,而是和意大利人性格截然相反的德国人模仿他们时的冲突性——我知道那些意大利人怎么说情话,但是这些情话让我说出口时,我又会觉得不太好意思甚至不可思议,而为了让自己看起来真的像一个意大利人,我只能在其他地方下狠手,例如声音和笑容,试图通过它们来掩盖我的不自然。”
“还有那奇怪的……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模仿的口音呢?”
“首先,你试着说几句地道的德语,然后,再说几句意大利语,之后,用德语的腔调来说意大利语,最后,用德语的味道模仿意大利语的腔调,说出英语。”
“所以,应该是这种感觉……?”安东尼别扭地模仿了一下,发现自己的舌头根本绕不过去,只好作罢,“算了,我之前还以为让美国人学会英伦腔或者英国人学会德州口音就算困难的,结果你这种口音更容易让人舌头抽筋。”
“这只是擅长几种语言的优势。”西奥罗德谦虚道。
“ok,我已经知道你有非常好的语言天赋。”安东尼耸了耸肩,状似不在意地问了一句,“平常除了演戏,你还喜欢做些什么?比如……学一两门乐器?”
“我正有这种打算。”西奥罗德点点头,他不可能告诉安东尼其实他确实擅长几门乐器,现在好莱坞里大多数人都知道他这个好莱坞新星是个学历不高的“坏小子”,他也没有作为音乐学家的母亲。“只是,我还在思考先从哪一种乐器入手。”
“那我推荐你钢琴,莱希特先生。”安东尼面带微笑地看着西奥罗德,仿佛在暗示他什么。
这个角色擅长弹钢琴。
西奥罗德喝了一口茶:“很好,感谢你给我了一个目标,明格拉先生。”
“我们真的要一直先生先生地称呼对方吗?我看起来也没有那么严肃吧?我会叫你西奥,你叫我安东尼,托尼,都可以。”安东尼说,做了个的手势。
“现在,西奥,我能否请你给我一个面部神态?就让我们将它当成另一个游戏吧,假设,你有一个喜欢的人,他的外表,他的性格,他的生活,他的一切都让你着迷,但是你是一个极其自卑的可怜虫,你知道他永远不会回应你,并且他注定会从你的生命里离开,但你不在乎,你只想在他身边多呆几天。而这个时候,他厌烦了你,他想离开你,他要赶你走,你会有什么反应?”
爱上一个永远不会回应自己爱的人?爱上一个注定会离开自己的人?完美的笑容掩饰了西奥罗德微颤的眼神,他倚靠在椅子上,双手抱胸,双腿交叠,言语里不知是戏谑还是另有深意:“‘他’,嗯?”
“噢……orshe,你就当我一时口误。”
安东尼见对面的西奥罗德已经开始低头沉思,似乎就这么被他糊弄过去,但他心底一点没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反而他认为,其实这个聪明的孩子早就意识到,自己这个角色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这让他对他接下来的应对非常感兴趣,于是他很耐心地坐在原地,喝着茶,等待对方酝酿好自己的情绪。
西奥罗德并没有酝酿太长时间,至少安东尼刚刚拿起茶杯,还没有喝一口茶,他对面的孩子就动了。
虽然他依旧保持着目光低垂看着地面的神态,但是他的双手却渐渐捏紧了椅子的扶手,在那一瞬间,他脸上那过分漂亮的笑容变成了苦涩和逞强,那微微张开的两片薄唇似乎想说些什么,然而他的声带仿佛被埋藏在自己心底炙热的情感灼伤,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不久前那分外迷人的男子在这一瞬间,变成了一个卑微的,乞求着爱情的可怜虫。安东尼可以看到对方低垂的纤长睫毛,颤抖得就像寒风中无依无靠的枯叶,而那因为激动和无法控制产生的急促呼吸,在他那过度用力而变得苍白无色的修长手指触电般离开椅子扶手,不安地十指相扣时,突然平静下来。
在那双眼眶微红的眼看向自己的那一刻,安东尼突然意识到,再也没有任何“如果我是女人或者同性恋,我一定会被他的魅力折服”之类的见鬼说法,没有人能在这种目光注视下还能保持内心平静,那双眼,雾气朦胧,水光潋滟,在灯光的照射下,就好似藏着无垠的星辰大海,如此脆弱,如此卑微,那被深深压抑在心底的感情,在这一刹那间,几乎要冲破了他表面上的强力克制。
他用自己的眼神,说出了自己永远不敢说出口的爱,如此胆怯,如此小心翼翼,却又在安东尼还未反应过来之前,畏惧地移开了眼,嘴角还偏偏带着一丝足以令人心碎的笑容。他终于开口了,声音非常平静,但也非常虚弱:“你说过我们是朋友。”
西奥罗德此刻的表现已经完全超出安东尼的预计,鬼使神差的,他说出了剧本上的台词:“不,我从未这么想过。”
安东尼发现对方的双手一顿。
“实际上你的离开让我松了一口气,我想我们已经忍受对方很长时间了。”
西奥罗德瞬间抬起头,就像一个受伤无助的孩子,不可置信地看着安东尼。
“你就像一个寄生虫,明白吗?而且你很无趣,非常,非常,非常无趣……”
随着安东尼台词的推进,西奥罗德眼里的情感就变化几分,从最开始的悲伤和不可置信,到之后的沉默和努力克制,再到后来的挣扎和悲愤,直到最终,当安东尼的话语落地,他那双破碎的双眼里,依然带着……
无法控制的,自暴自弃的爱,和一闪而过的……恨。
爱情有时候并不是美好的,它可以变成一种梦魇。
安东尼被彻底震住了,但在此之后西奥罗德并没有继续表演,他缓缓闭上眼,平复自己那不知是真还是假的情绪。
其实,连他自己也不确定,如果上一世的马歇尔会如此对他的话,他会是何反应。
震惊过后,安东尼陷入了沉思,两人之间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我必须对你坦白,西奥,你确实是我心目中主角的最佳人选。”安东尼不知道此刻还有什么理由能说服他放弃西奥罗德,所以他换了一种较为平静和诚恳的语气。“你已经完完全全打动了我,但是我想在你做出选择之前,你必须了解一下这部电影的性质。”
还未完全让自己平静下来的西奥罗德只是做了个请的手势,并未开口。
“不知你是否看过阿兰德龙的《怒海沉沙》,这部电影和《怒海沉沙》一样,改编于派翠西亚海史密斯的《天才雷普利》,一个穷小子盗用富家公子身份的故事。不过——我相信你也有所体会——我们的雷普利是一个同性恋,准确来说,是一个双性恋。”
“我知道一旦电影上映,观众察觉到雷普利的性取向,就会将这部电影定义为烂片,所以我需要一个演技足够霸道,霸道到能将所有人的注意力,从雷普利的性取向转移到他复杂的内心世界的演员。当然,毕竟你还年轻,如果你担心这部电影对你日后的道路会有影响的话,也没有关系。”
安东尼说完,静静地看向西奥罗德。很难想象,他自己竟然也会有如此紧张地等待一个演员答复的一天。
而对方的答案,让他彻底松了一口气——“如果你完全不在意我的压戏以及自由发挥的话,我相信我有能力帮你做到这一点。至于其他的琐碎问题,我想我的经纪人阿普顿先生会很乐意与你们交谈。”
西奥罗德走出咖啡店,今天的洛杉矶难得是阴天。
马歇尔在将和安东尼约定好的见面时间地点通知给西奥罗德之时,还顺便告诉他今天也是他去医院复诊,拆除支架的日子。他曾嘱咐他结束面试后,通知纳特尔或者赫尔曼一声,他们自然会来接送他去医院。
但此刻,不知怎么的西奥罗德想一个人待一会儿,于是他关掉了手机,自己打车前往医院。
他骨头上的伤势恢复得倒还不错,只是他手臂上那道疤,恐怕就难看了点。西奥罗德看了看那道狰狞的肉红色的疤痕,放下袖子,对医生说了声谢谢,走出诊室。
“如果你想知道哪里有比较好的盖疤纹身伙计,我很乐意为你推荐几位人选。”一个声音突然从西奥罗德背后传来,他有些意外地转过身,看到了不知什么时候起就靠在走道墙边,双手插/进口袋里等候的纳特尔。
“我现在非常怀疑你是否有一个狗鼻子,否则,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西奥罗德调侃地笑了起来。
纳特尔看着他脸上的笑容,微微皱起眉,似乎察觉到什么,不过那只是一瞬间的事,很快,他恢复了一开始吊儿郎当的神色,走上前,如同两人还在北拉斯维加斯那般,勾着西奥罗德的脖子用力揉了揉他那柔软的金发:“我自有办法能找到你。”
西奥罗德愣在原地,好半天他才反应过来自己似乎被一个孩子用对待孩子的方式摸了头,这个事实让他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只好无奈地扒了扒被纳特尔弄乱的头毛,随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