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仪音彼时正窝在竹榻上,身上盖着薄毯,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的虫躁蝉鸣的夏日景致发呆,头昏昏沉沉几欲入睡。
却听得耳边帘栊响起,转头一瞧,原来是方才去延尉寺的阿素回来了。
“跟九郎说了?”见是阿素,公仪音又转头瞟向窗外,懒洋洋道。
“说了……”阿素看一眼无精打采的公仪音,迟疑片刻道,“九郎听说殿下生病了,执意要跟着婢子来府中看看,现在正在前院厅中候着。殿下,您看……可要见他?”
“什么?”公仪音一惊,猛地又转头看向阿灵,杏眸圆睁,一脸不可置信,“你说什么?秦九郎来了?”
阿素眨了眨眼,点头称是。
公仪音抽了抽鼻子,结结巴巴道,“他……他来做什么?”
“秦九郎许是担忧殿下的身体。”
听到阿素这么一说,公仪音眉心一舒,甜甜笑了起来。然而眉间很快又浮上一抹苦恼之色。
自己现在这幅病怏怏的模样,怎么能见秦九郎?
见公仪音一会笑一会皱眉似下不了决心的模样,阿素略有些奇怪,斟酌着道,“殿下,那……秦九郎……您是见还不见?若是不见的话,婢子就说您睡下了,让他改日再来吧。”
“阿……咳咳……阿素,我现在的样子,可还能看?”公仪音招手唤她走近些,眼巴巴地看着阿素。
阿素怔了怔,很快明白公仪音在担忧什么。不由抿嘴一笑,柔声道,“殿下,您国色天香,便是生着病也是极美的。”
阿灵正好端着煮好的姜汤进来,听到这话,笑嘻嘻接口道,“是呀,殿下,不是还有病美人一说么?您现在这模样啊,非但不憔悴,还十分惹人怜爱呢。”
“又贫嘴。”公仪音睨她一眼,但不得不说被她们这么一打趣,忐忑的心情平复了不少。
“罢了,让他进来吧。”人都来了,总不能当真避而不见吧?
阿素应一声是,转身去了。
阿灵将冰裂瓷碗端到公仪音面前,“殿下,先将这姜汤喝了吧。”
公仪音伸出手背在碗壁上小心试了试,见还滚烫着,指了指一旁的高几,“先放那凉一会儿,待会再喝。”
阿灵本想开口劝劝,突然想到什么,眼中一抹灵光闪过,嘻嘻一笑应了,将姜汤放到了一旁的高几上。
公仪音低垂着眼帘,随手拨动着手腕上的羊脂白玉手镯,长长睫羽微微颤动着,面上看似平静,耳朵却在凝神听着屋外的动静。
很快,门外有脚步声响起。
公仪音心跳一滞,余光看到一袭素白锦袍的秦默跟在阿素身后进了屋。
她抬了头朝秦默看去,弯了弯嘴角露出一抹清浅笑意,“九郎。”又看向一旁的阿灵和阿素,“你们先下去吧。”
两人应是,阿灵看一眼公仪音,又看一眼秦默,清脆道,“殿下,别忘了把高几上的姜汤喝了。”说着,窃笑一声,同阿灵一道出了屋。
公仪音直起身子朝秦默歉意一笑,“九郎,你第一次来帝姬府,我便这么病怏怏的,实在是招待不周,你别见怪啊。”
秦默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来,轻轻按住她的肩膀,眉眼间划过一抹心疼,“你还病着,不要乱动。”说着,伸手将她身上的薄毯往上拉了拉,就势在她身侧坐了下来。
因为生着病,公仪音只穿了件素色的家常广袖衫,长长墨发未束,闲闲散开在身后,旖旎如瀑。随着她方才那么一动,有一绺柔顺的发轻轻落在肩头,乌黑的发衬着她的脸色,愈发显得有些苍白透明起来。
秦默怜惜地将她的发拨至耳后,握了握她露在外面的小手,心疼道,“昨儿还好好的,怎么说病就病了?”
公仪音苍白地笑笑,眼眸一汪水色,“可能是昨晚吹了风着凉了。”
秦默伸手端过高几上的姜汤,舀了一勺轻吹一口气,递到公仪音嘴边,“来,把这个先喝了。”
公仪音看着冒着腾腾热气的姜汤,小孩子气般别过脸道,“不喝,太烫了。”
秦默倒也不恼,轻笑一声,将勺子送入嘴边喝了一口,温声道,“乖,不烫了,听话,凉了就没效果了。”
秦默向来是冷清的性子,便是在延尉寺时对她说话亦是淡然,何曾有过这般哄劝的口吻?公仪音见他这般耐心哄着自己的样子,心情顿时明媚了起来,听话地张开樱桃小嘴,示意秦默喂她。
秦默浅浅一笑,将勺子递到她唇边。一勺一勺喂去,冰裂瓷碗很快就见了底。他将碗放回几上,又问,“可请太医来看过了?”
“府中女婢已经去请了。”
秦默伸出手在她额上试了试,眉眼间闪过一丝忧色,“好像有些发热。”他看一眼半敞的窗户,微微皱了眉头,“明知道自己生病了,怎么还坐在窗边?”
公仪音嘟嘟嘴,语声愈发懒惫起来,“热。”
许是盖着薄毯,方才又喝了一碗热姜汤的缘故,公仪音的额际渗出些薄汗,只是原本粉润的桃腮仍有些苍白,与往日鲜活灵动的模样相比,多了几分柔弱,更让人心疼。
见她这副娇娇弱弱的模样,秦默愈发心疼起来,语气轻缓,带了一丝诱哄的口吻,“乖,阿音听话,去床榻上躺着。”
“你叫我什么?”公仪音身子一震,不可思议地看向他。
阿音?
前世他便是这样叫她的。
成亲后的他们,也曾有过短暂的幸福时光。一开始的时候,他们的相处还算融洽,也算得上举案齐眉。那个时候的秦默,还会温柔地唤她一声“阿音”。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两人之间却渐行渐远起来。
许是他日日公务繁忙,自己不堪遭受冷落,经常在府中同他吵闹。
许是自己年少气盛,秦默又是内敛的性子,时不时会产生意见上的分歧。
许是为了气他,自己破罐子破摔,招了一个又一个的面首进府。
总之,后来的后来,她再也没有听他唤她“阿音”,口中只有冷冰冰的“殿下”二字。
如今再度从他嘴里听到这个熟悉的称呼,公仪音一时百感交集,过往种种飞快在眼前闪现,不知不觉间面上竟一片冰凉。
她伸出指尖一抹,才发现自己落了泪。
不光公仪音,秦默亦是震惊。
他不知自己为何脱口而出“阿音”二字,仿佛这缱绻的两字他叫过无数次一般,甚至这样安静地坐在公仪音榻旁同她闲聊的场景,在他潜意识里也是无比熟悉。
为什么?
他心有不解。
自己此前从未见过重华帝姬,为何会觉得她有种莫名的熟悉之感?
怔忪间,他抬头朝公仪音望去,却发现她脸上有泪水潸然滑落,不由蹙了眉头,抬手抚去,“你……你怎么哭了?”
公仪音吸了吸鼻子,泪眼朦胧地看向他,娇娇柔柔道,“九郎,我喜欢你唤我阿音,你日后唤我阿音可好?”
秦默浅笑一声,用指腹拭去她面上的泪痕,“不是什么大事,怎么就哭了?你若喜欢,我这样叫便是。”
公仪音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仿佛要将他这样温柔的面容用力嵌到心里。
“那……”她泪眼婆娑可怜兮兮地又问,“我叫你阿默可好?”
她叫的娇娇糯糯,仿佛含着缱绻温柔的情感。“阿默”两字一出口,仿佛有大朵大朵的白莲在秦默眼前绽开,玉洁清雅,让他忍不住心神一晃。
这种莫名的熟悉之感,究竟是为什么?
“阿音……我们……我们从前,是不是见过?”
公仪音心中微惊。
照理,前世之事秦默是不可能记得的,那他……为何会这般发问?还有,他眼中的迷惑又是为何?
有那么一瞬间,她内心涌上一股强烈的冲动,她很想问他,“阿默,你还记得从前的我们吗?”
可是她最终还是克制了,低垂着头,睫毛轻颤。
重生之事太过匪夷所思,在没有十足的把握秦默可以坦然接受之前,她不敢赌。
想到这,她收拾好复杂的心情,微微抬了头抿唇一笑,“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街上的车撵中,阿默忘了么?”
秦默唇一抿,眸光微闪,没有再出声。
四周一下安静下来。
半晌,有夏日的暖风从窗外吹进来,秦默似回了神,看向公仪音,目光清浅,“阿音,听话,随我到榻上去。”
公仪音轻笑两声,眸光流转,伸出手示意道,“那你抱我过去。”
柔软的衣袖顺着她的动作下滑到肘部,露出一段玉白莹润的藕臂来,手腕上带着的那个通体莹白的白玉翡翠镯子微微晃动着,一时间竟分不清是玉镯白,还是她的手更白一些。
秦默将她的广袖往下拉了拉,眼中闪过一丝宠溺,起身弯腰将她抱了起来。
公仪音俏生生一笑,双臂环住他的脖子,身上似有若无的幽香无孔不入钻入他的鼻中。一低头,就能看到她半掩的酥胸,衣襟朦朦胧胧轻掩间,却愈发显出诱惑的美感。
秦默顿时觉得口干舌燥起来。
从前虽然知道公仪音是女子,但她一贯做男装打扮,甚少生这等绮念。
只是如今……
自己的情绪似乎越来越不受控制了。
他抬起头直直看着前方,不敢再看公仪音。
公仪音“咯咯”一笑,眼尾一曳,温热的身体动了动偎入他怀中,环住他脖子的手愈发紧了。
感到胸前有温热而柔软的触感传来,秦默身子僵了僵。从窗边到床榻,不过短短几步路,他的额上却已渗出了细密汗珠,只觉怀中的公仪音愈发热得灼人。
秦默弯了腰,刚温柔地将公仪音放下,听得门外有脚步声传来。
“殿下,太医请来了,可要现在入内替您诊脉?”阿素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大抵是知道秦默在房中,没有立刻带着太医入内。
秦默伸手拿过一个引枕放在公仪音身后,扶着她坐好了,然后指了指一侧的屏风,示意自己先在后面避一避。
公仪音点点头,见他转入屏风后,方才开口道,“进来吧。”
帘栊叮当声响起,阿素引着一须发皆白的太医进来了。
公仪音朝那太医笑笑,“赵太医,又要麻烦你了。”来的太医正是常替公仪音诊治的那位,所以公仪音对他早已熟悉。
赵太医恭谨地行了个礼,在阿素备下的软榻上端坐。
赵太医虽是男子,但其年纪已大,又是从小看着公仪音长大的,所以并未避讳。他拿出医药箱中的帕子,示意公仪音将手腕伸出来。
他将帕子覆在公仪音手腕内侧,把了一会脉,收回手看向公仪音道,“殿下只是微感风寒,并无大碍。臣开一帖药,殿下照着药方服了,不出几日便能痊愈。”
“有劳赵太医了。”公仪音欠了欠身,示意阿素带赵太医出去写药方。
待两人走了,秦默从屏风后转出。
他站在榻边,定定地看了公仪音一瞬,方才开口道,“我在帝姬府待久了恐引人生疑,既然太医说你没什么大碍,我也就放心了。”
他弯腰将公仪音露在外头的手腕放入锦被中,柔声道,“我就先走了,记得乖乖吃药,改日我再来看你。”
见公仪音怔怔地没有说话,秦默笑笑,刚准备转身,手却被人抓住了。
他略带奇色地回望过去,看着抓住自己手掌的公仪音,“阿音,怎么了?”
“我……我有话要问你。”公仪音看他一眼,垂了头,闷闷道。
秦默眉一挑,微有些狐疑,但还是依言在床榻边坐下来,眼神柔和了几分,并未将手抽出,而是反手握住了公仪音柔弱无骨的小手。
“怎么了?”他轻问。
公仪音直了直腰身,定定地看着他半晌没有说话。鬓间几缕墨发又闲闲散落,黛眉似远山青翠,眼眸微微上挑,似含了万顷潭水涟漪。
秦默有些失神。
却听得公仪音幽幽的声音响起,一字一顿,似有些犹疑,又带了丝坚定。她问,“阿默,你喜欢我吗?”
问完这话,她心中万分忐忑。一眨不眨的盯着秦默,生怕错过他任何细微的神情变化。
方才,她也有过片刻的犹豫。
这一切太过美好,美好得似乎有些不真实。眼前秦默清晰的眉眼尽在咫尺,他缱绻的眼神,温柔的声音,似乎都只在梦中见过,如今猝不及防地呈现在她面前,让她狂喜过后却又慌了神。
她好怕,好怕这一切不过自己的幻觉。
她喜欢秦默,从前世到今生,她十分确定这一点。然而,她却不确定秦默对自己,是不是也抱着同样的情感。
这样的患得患失,让她愈发忐忑起来。
可是,她到底不是拖泥带水的性子,片刻的犹豫过后,很快便下定决心开口问出了方才那话。
秦默先是一怔,忽而低低笑出了声,眼波流转间似落满了天光云影。
公仪音愣了愣,不明白方才那话有什么好笑的。
秦默抬手抚上她的脸颊,薄唇微微上扬,双瞳中有一抹流光闪过,“这世间女子,能这样直白地问出方才那句话的,大抵也只有公仪阿音了吧。”
公仪音蹙了蹙眉,似有些不解。
秦默唇畔笑意加深,手指移到她的颊畔,把玩起散落在肩头的发丝来。他没有直接回答公仪音的问题,而是反问道,“阿音昨日说,入延尉寺是因为我的缘故,那阿音先说说,你是从何时喜欢上我的?”他微微凑近了些,温热的鼻息喷洒在公仪音颈边,让她忍不住有些微颤栗之感。
他眼尾流曳生姿,唇角微勾,眸中带着平日从未见过的旖旎妩媚之姿,半狭了眸光看着公仪音。
公仪音被他看得面红耳赤起来,低低嘟哝了一句“妖孽”。转而抬了头,直直与秦默对视上,语中似有些不满,“明明是我先问你的。”
秦默又是一声低笑,声音中带着几分惑人的磁性,“阿音,咱们先把昨夜未完的话题说完,再回答你方才问我的那个问题。”
公仪音轻咳一声,不知是因为羞怯还是旁的原因,双腮呈现出点点桃红色,比方才的脸色红润了不少。
她抬眼睨一眼秦默,看着他丰神俊朗的容颜有片刻失神。很快,她垂了眼帘,似在思考着什么。
秦默也不催,就那样唇角含笑地看着她。
终于,公仪音抬起头看向他,眼中是灼灼亮色。只见她偏了头露齿一笑,语声如风铃般清脆悦耳,“自然……是因为阿默这一副好容貌了。”
说话间,小手抚上他的脸颊,在他颊畔流连,编贝般的素齿似米粒般整整齐齐,让人看着心下欢喜。
秦默哭笑不得,眨了眨眼睛道,“当真?”
“当真。”公仪音重重点了点头,手指下滑,滑到了他红润的唇瓣上。
在秦默看来,他二人此前从未有过交集,若说旁的原因,他大概是不会信的,重生之事又不能说。思来想去,还是这个理由靠谱些。
再者,前世的她本就是因为秦默惊为天人的容貌而对他一见钟情。至于后来种种,只是让她愈加喜欢他了而已。所以这么说,倒也算不得骗他。
秦默握住她不安分的小手,眉眼微挑,似笑非笑道,“阿音,你倒是诚实,你就不怕我生气?”
时下虽然推崇男色,但如秦默这般龙章凤姿自有清节之人,并不喜人拿自己过分出众的容貌说事。在他们看来,能力才是最重要的。
公仪音摇摇头,“你不会。再者,我说的是实话。”
秦默定定地看着她一瞬,突然低低笑出了声,“阿音啊阿音,你说这世上能有多少女子,可以这样直言不讳地说出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可以这样义无反顾地追逐自己想要的东西?可以这样勇敢地面对自己内心不安的困惑?”
公仪音懵懂地摇了摇头,“你这是在夸我?”
秦默拿起她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声音愈发清朗起来,“傻瓜,这世上还会有这样的人吗?不会再有了。我喜欢你,正是因为你的独一无二。”
什么时候喜欢上她呢?
大概是她贵为金枝玉叶却毫不扭捏造作地站在牢中分析案情之时?
大概是她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便不辞辛劳深夜赶来自己府中之时?
大概是她笑意盈盈目光如雪将手中青瓜递来之时?
大概是城郊护城河畔她跌倒在自己身上之时?
又或者是甫一开始,当她一身男装俏生生立在自己面前时,眼中无畏而澄澈的眼神就让自己就对她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我喜欢你,正是因为你的独一无二。”这话一出,公仪音一直忐忑的心突然就落了地。她有些自嘲地笑笑,自己这么患得患失,可着实不像平日的作风。
想到这,眸中一抹灼灼亮色,抬眼看秦默一眼,突然张开双臂就扑了过去。
秦默猝不及防被她扑了个满怀,怕她跌倒,忙伸手环住了她的腰肢,“方才还一脸幽怨呢,这会怎么又生龙活虎起来了?”
公仪音在他怀中蹭了蹭,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把玩着他腰际垂下的玉佩,“你不是说喜欢独一无二的我么,这就是我呀。”言语间虽然带了丝傲气,但因声音娇甜,说话就含了股脆生生的味道,并不让人生恼。
秦默揉了揉她的发,眸中一抹沉色。
阿音,虽然你是因我的容貌而喜欢上的我,但日后你会发现,我值得你喜欢的地方绝不止这一处!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听着彼此的心跳。
公仪音窝在秦默怀中,感受他身上传来的源源不断的热气,觉得自己的风寒也似好了不少。
这时,门外有阿灵小心的声音响起,“殿下,药已经熬好了,婢子端进来可好?”
秦默手指在公仪音手臂上扣了扣,示意她该吃药了。
公仪音又在他怀中蹭了蹭,这才恋恋不舍地退出了他温暖的怀抱。
“进来吧。”
阿灵端着药碗入内,一抬头正好看到秦默替公仪音将蹭乱的头发理顺收回手的瞬间,不由一怔。
若不是亲眼所见,她怎么也不会想到高冷清华如秦九郎,脸上居然也会出现那种宠溺的神情。
“给我吧。”秦默看向阿灵。
阿灵怔怔地将药碗递了过去,片刻才反应过来,行了一礼便要告退。
“你留在这服侍你们殿下吧,我出来久了,该回府衙了。”秦默出声制止了她。尔后吹了吹手中的药汁,一勺一勺地喂着公仪音,一碗药汁很快见了底。
阿灵目瞪口呆地瞧着,一脸不可思议的神色。
平日里吃个药跟赴刑场似的殿下,今日居然这么轻易地就喝完了一大碗苦涩的药汁?这……秦九郎的魅力还真是大啊。
她心里泛着嘀咕,将手中的蜜饯递了过去。
秦默看一眼,拣起一颗放入公仪音唇齿间,轻笑道,“还跟小孩子似的。”
公仪音灿然一笑,不以为意。
“我走了,你好好休息。”秦默这次是真要走了,起身叮嘱了公仪音几句,转身出了房门。
“殿下,九郎已经走啦!”见公仪音盯着门口一脸依依不舍的模样,阿灵出声打趣道。
“要你管!”公仪音这才记起阿灵还在房中,顿时羞红了脸。假意气呼呼瞪她一眼,扯过被子蒙住头睡了下来,嘴里嚷嚷道,“吃了药,要休息了!”
阿灵抿唇一笑,将被角替她细致掖好,轻手轻脚退出了房间。
好在公仪音平日身体还不错,这病,来得快去得也快。
到第三天的时候,身子便已全好了。
公仪音扭过头,嫌恶地不去看阿素端上来的黑黝黝的药汁,嘴里抱怨道,“不喝了不喝了,我已经好透了。”
阿素轻笑一声,“殿下每次喝药都痛苦万分,您何时才能改了这坏习惯?”
正在替公仪音整理铺盖的阿灵闻言,脆生生接口道,“大概只有九郎在的时候,殿下才会喝得心甘情愿吧。”说着,朝阿素眨了眨眼。
“好啊你们,居然敢联合起来埋汰我!”公仪音眉眼一挑,作势就要去挠阿灵的腰肢。
阿灵忙连声求饶,“婢子错了婢子错了,再也不敢了!”
公仪音这才收了手,在竹榻上气喘吁吁地坐了下来。
“对了,最近北魏使团有没有什么动静?”病了几天,人都懈怠了,这会才想起北魏使团这个烫手山芋。
阿灵点点头,“宁斐盯着呢,这几日似乎没什么异常。”
公仪音应一声,伸伸懒腰走出了房门。
院中一片明媚,阳光透过树影洒下,因时辰还早,并不显灼热,反而照得人身上暖暖和和的。公仪音深吸一口气,见满目葱碧,夏荫正浓,不由翘了唇角,满脸餍足的神色。
几日未见秦默了,还真是想他啊。
想到这,公仪音转身又朝房中走去。
“怎么了殿下?不在外头晒晒太阳再进去?”阿灵跟在她身后奇道。
“换衣衫,出府。”公仪音头也不回,简洁明了的语句传了过来。
阿灵微怔,很快明白过来,加快步伐跟了上去。
片刻,公仪音已扮回从前那个翩翩少年郎,头笼小玉冠,腰系白玉带,端的是身姿潇洒,意态风流。
她想了想,吩咐阿灵给她找了把竹骨折扇出来,展开轻轻一扇,看向阿灵道,“叫上阿素,你们俩换了衣衫,也跟我出去逛逛。”
阿灵嘻嘻一笑,赶紧叫了阿素过来,两人很快也装扮妥当。
“殿下,先去哪里?”上了车,听得黎叔恭谨问道。
“去延尉寺。”
阿灵奇怪道,“殿下,您去延尉寺,带上我和阿素做什么?”
公仪音收了折扇,在她头上轻轻一敲,“怎么?不想跟出来?”
阿灵摸摸脑袋,吐了吐舌头道,“当然想了。”
“想就不要多问,老老实实跟着就行了。”说着,阖上双眼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起来。
她想过了,既然秦默如今已知晓她的身份了,荆彦那里,便没有再瞒着他的必要性了,正好趁着今日这机会把事情说清楚,也免得荆彦日后从别人口中得知真相,反倒不妥。
阿灵“嘿嘿”一笑,动了动身子,见公仪音不再看她,偷偷撩开车帘一角打量起外头景致来。
她的小动作,公仪音自然是知道的,只是阿灵一向如此,又有分寸,公仪音便由着她去了。
行了一会,延尉寺到了。
公仪音跳下车,让黎叔将车撵赶到一旁停好,自己带着阿灵和阿素朝延尉寺里头行去。
门口当值的衙役看到他愣了愣,行了个礼。
公仪音摆摆手,径直带着二人进了府衙。
留下身后的衙役看着她远去的身影发呆,不解地挠了挠头,怎么觉得行走今日跟变了个人似的,穿得就像那些世家子弟一般。
他们嘟哝了几句,方才转回目光。
公仪音先去了听松轩,却被告知秦默现在在荆彦那里。她不由扯了扯嘴角,展开手中折扇扇了扇,心中一丝庆幸。
有秦默在,荆彦便是再不痛快,也不能对她怎么样的。
走到荆彦办公处时,他恰好出来将茶盏中过夜的茶水倒掉。看一眼公仪音,不由愣住,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几眼方才开口道,“无……无忧,你今日怎么打扮成这幅模样?”
公仪音勾唇笑笑,煞有介事地摇了摇扇子,“怎么?不好看?”
荆彦走出来围着她转了转,惊叹道,“果然是人靠衣装啊。你穿得这人模人样的,给人的感觉立马就不一样了。”
因之前公仪音对外所称身份是帝姬府门客,因而衣衫不敢穿太好,都是普通的麻布料子,今日特意换了身锦缎袍服出来,果然被荆彦发现了不一样的地方。
秦默听到动静也走了出来。
看到院中翩然而立的公仪音,眼中闪过一丝淡淡的笑意。
荆彦仍有些不解,看着公仪音身上精致的袍衫,又看了看她手中的扇子,奇怪道,“无忧,你老实交代,今日穿成这样做什么?”
公仪音朝他作了个揖,笑意盈然道,“荆兄中午可有空?请你到向晚楼吃一顿?”
荆彦愈发狐疑起来,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她好一阵才满眼戒备地开口道,“俗话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好端端的请我吃饭?无忧,你老实交代,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还是说,要我帮什么忙?”
公仪音抿唇笑笑,“都不是。你就说你去不去?”
“去啊。”荆彦满口答应,“有人做东为何不去?”
公仪音又看向秦默,趁着荆彦不备,冲着他眨了眨流光飞转的眼眸,语声清啭道,“九郎也要去哦。”
荆彦此时仍在狐疑,没有注意到她话中的撒娇之意。
瞧她这幅架势,秦默便猜到她想做什么了,不由失笑,点点头应下,“自然。”顿了顿又道,“你身子好了?”
荆彦这才回了神,“是哦,听说你前段时间染了风寒?可好全了?”
公仪音点点头,“已经痊愈了。”
“这就好。”荆彦道,目光落在公仪音身后的阿灵和阿素身上一顿,目光又变得狐疑起来,“这两位小郎是……?”他盯着阿素看了一会,迟疑道,“这位小郎好生面熟,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他?”
公仪音忍不住偷笑。
阿素上次去城郊找过她,没想到荆彦还有些印象。
却见阿素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小的从未见过司直,司直许是记岔了。”
荆彦“哦”了一声,又看向公仪音,“他们也是帝姬府里的人?”
公仪音点头。
荆彦蹙着眉头想了一会,突然想通了什么似的,赶忙将公仪音拉倒一旁,盯着她正儿八经道,“无忧,你说老实话,你该不会是……?”
“该不会是?”公仪音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不由反问。
见荆彦和公仪音凑在一起咬耳朵,秦默皱了皱眉头,走上前去将两人分开了些,冷着嗓音道,“有话好好说,嘀嘀咕咕地做什么?”
荆彦看一眼公仪音,又看一眼秦默,一跺脚,将心中的猜测说了出来,“无忧,你该不会是被帝姬收做面首了吧?!”所以才派了两个小郎随身伺候着?
一听这话,公仪音惊得差点眼珠子都掉下来了。
荆彦这脑袋,成日里都想些什么?
她狠狠瞪一眼荆彦,“你都是些什么心思?!成日里尽瞎想去了!”
荆彦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嘿嘿”笑了两声,“不是?!那看来是我想多了?可是我总觉得你今日有哪里不对劲。”
秦默看他一眼,淡淡开了口,“你可知你面前之人是谁?”
“宫无忧啊。”
“你可知她的身份?”许是知道公仪音心中有些忐忑,秦默索性代她将想说的话说了出来。
“身份?”荆彦狐疑地看着公仪音,“不是重华帝姬府的门客吗?”
秦默浅笑一下,淡淡道,“站在你面前的,是重华帝姬公仪音本人。”
“什么?”荆彦反应慢了半拍,似有些没听清,突然,他眼睛瞪得滚圆,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抿唇浅笑的公仪音,一脸见了鬼的神情,“你……你……你是重华帝姬?!”
“你是女子?!”
声音一声比一声大,惊起树上飞鸟,扑腾了几下翅膀飞向高空。
被他这么大嗓子一吼,公仪音觉得自己耳膜都快破了,朝后退了一步,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你居然是女子?!”荆彦仍然不敢相信,片刻,又摇了摇头,“不对,应该说,你居然是重华帝姬?!你怎么可能是重华帝姬?!”
“好了。”秦默拍了拍他的肩膀,抬头看一眼时辰,淡淡道,“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去向晚楼再问吧。”
荆彦揣着一肚子的疑问,听秦默这么一说,只得先咽了下来。
三人带着阿灵阿素乘帝姬府的牛车来到了向晚楼。
向晚楼今日生意十分火爆,二楼竟然全坐满了。公仪音颇有些失望,早知道就提早叫人过来预定了。
见她神情恹恹的模样,秦默叫小二带他去见掌柜,让公仪音和荆彦在原地等着。
片刻,他又回来了,身后小二一脸殷勤地笑意,“几位楼上请。”
“楼上不是没位了么?”公仪音奇道。
“去三楼,走吧。”秦默代替小二做了答,率先跟在小二后面朝楼上走去。
三楼?三楼不是傍晚才开放么?莫非……秦默同这向晚楼的老板有交情?可是什么样的交情,才可以让向往楼的老板枉顾自己定下的规矩?
公仪音望一眼秦默清俊的身影,不由闪过一丝疑色,秦默身上,是不是还有很多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小二带着三人上了三楼,在一间名为“蒹葭阁”的雅间前停下,伸手推开房门,朝几人做了个请的手势。
公仪音进了房,环顾一圈,只见房中布置得颇为雅致。左右两侧各开小轩窗两扇,正中设梨木小几一张,小轩窗台一角置着小巧的银质香炉,有似有若无的幽香袅袅升起,房中香气宜人。
临着沕水那一侧的窗户已经打开,临街的窗户却是紧闭着。
公仪音觉得房中有些热,便走到临街那侧的窗前,伸手将窗扉推开,目光不经意落在下方繁华热闹的街上,正好捕捉到熟悉的两个人影,不由一怔。
他们两人怎么会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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