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自然是父皇,而另一人,她蹙起了眉头,依稀能辨出是许久未见的贤嘉长帝姬公仪姈。
公仪音站在内殿门口,听着里头传来的争吵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时间颇为尴尬。正在这时,她的心思却被殿内飞出的争吵内容给吸引,顾不上其他,一面示意身后的阿灵阿素不要出声,一面凝神屏气听了起来。
长帝姬的声音带了些控诉和愤慨,素来娇俏的声音当中沾染了经年的风霜,“陛下,您这样做置妾于何地!”
她的话音落,安帝的声音紧跟着响了起来,听上去颇有些无奈和隐忍,“阿姊,当年之事,朕已经跟你说过多次了,那不是相宜的错。这么多年了,你为何还要苦苦揪着此事不放?!”
相宜?
公仪音一愣,顾相宜,这是她母妃的闺名。
“我为何揪着此事不放?陛下难道不明白吗?”长帝姬声音中的情绪似已经积累到了顶峰。
“阿姊,你让朕如何?!那种情况下,朕只能救一个人,若你是朕,你会怎么做?!”安帝压低了嗓音,尽管他似乎还在哄着长帝姬,然而公仪音还是从他的话语中听到了一丝隐秘的不耐。
“她明明可以再撑半个月的!陛下明明可以在这半个月中再找到药的!可是你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你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长帝姬冲着安帝吼道。
“放肆!”安帝终于忍耐不住,冲着长帝姬怒吼成声。
内殿突然间就静了下来,静到落针可闻。
公仪音将自己的身影隐在隐隐绰绰的珠帘之后,一颗心似提到了嗓子眼中。长帝姬口中的她(他)是谁?是母妃吗?可是她话语中这种绝望的感觉是从何而来?
就在她百思不得其解之时,安帝的声音再度响起。
这次,他方才的怒气似乎一下子泄了,带着深深的无奈,“阿姊,朕不敢赌!朕不敢赌啊!朕知道对不住你,所以这些年,朕一直在想方设法补偿你。阿姊,你还想要朕怎么样?!”
长帝姬冷笑一声,声音中带着浓浓的嘲讽,“就算费尽心力救回来了又如何?最后还不是……”说到这里,她似乎有所顾虑,转了话锋道,“陛下口口声声说对她用情至深,那么后宫这些一个又一个送进来的莺莺燕燕又是怎么回事?听说,这些女子有的眉眼肖似,有的身形相像,陛下,您告诉我,您这是在做什么?”
“阿姊,你有什么资格说朕?!”安帝冷凝了声音,一字一顿。
长帝姬轻“呵”一声,带着入骨的媚意,声音也变得吐气如兰起来,“陛下是说我府里那些郎君吗?陛下别忘了,我府里的郎君,大半都是您赐给我的呢!难道不是您心里有愧么?”
“阿姊,朕一向敬重于你,可你也不要太过得寸进尺了!”
“哈哈哈……”长帝姬像似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大笑了许久方才停下来,“陛下,我明明白白跟您说过,我讨厌那张脸!非常讨厌!既然陛下要弄这么多张我讨厌的面孔进来,那可就别怪我心狠手辣了。当然了,陛下要是怜香惜玉,大可为了她们而将我杀了,反正这样的事,您当年已经做过了!”
她话音一落,只听得“啪”的一声清脆脆响在空中响起。
公仪音一惊,这是……父皇扇了长帝姬耳光?
她心神一凛,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氛,凝重的目光四下一扫,看到了一侧的屏风,忙拉着阿灵和阿素走过去。三人刚刚躲在屏风后面,便听得内殿的珠帘“哒啦”一声被人猛地掀开,怒气冲冲的长帝姬从内殿冲了出来,满目狰狞之色,浑身散发着阴翳之气。
公仪音忙屏住呼吸,生怕被长帝姬发现了她的踪迹。
好在长帝姬正在气头之上,并未注意到殿中有什么异样,怒气沉沉地甩门而去。
空旷的殿内还回响着方才长帝姬那“啪”的一声摔门声,还卷进门外的清冷之气,显得愈发沉闷而心惊。
公仪音待在屏风后面,久久没有动弹。阿灵和阿素更是大气不敢出。
良久,她笼了朦胧轻雾的眼中才似有了焦距,长长舒一口气,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她看一眼珠帘后的内殿,自从长帝姬走后,里面就没有传来任何动静。
她定了定心神,朝阿灵和阿素使了个眼色。
很快,她清泠的声音在殿内响了起来。
“父皇……”
珠帘叮咚声响起,伴随着话音落,公仪音窈窕的声音出现在了内殿门口,面上是笑意盈盈的神色,丝毫瞧不出方才的凝重和肃然。
安帝正坐在几前,低垂着头,面上神情看不真切。从公仪音站的地方到安帝所坐之处,分明还隔着不近的距离,可公仪音却仍然能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浓重的哀伤和戾气。
听到公仪音声音的一刹那,安帝神情一震,然而很快便反应过来,调整好情绪朝公仪音看来。
看着安帝一瞬间变幻的面色,公仪音心中狐疑之色更甚,面上却浅笑依然。她回头示意阿灵和阿素在外头候着,自己则娉娉袅袅地朝安帝走去,然后在他面前坐了下来。
她看了看混乱堆积着折子的凭几,玲珑的杏眼带着浅浅笑意睨着安帝,“父皇在看奏章吗?”
安帝挤出一抹笑意,“方才看了会,刚刚有些累,便歇了歇。重华今日来得比往常早啊。”
“是吗?”公仪音不以为意地耸耸肩,看了看外头亮堂堂的天色,“重华想早点进宫来看父皇啊,怎么?父皇不允么?”
她语声清泠,脸上带着超脱世俗的天真烂漫,明明是熟悉的眉眼,气质却迥然不同。安帝愣愣地看着公仪音,眼前渐渐变得模糊起来,仿佛透过眼前的公仪,看到了记忆深处的那个人。
公仪音不动声色,抿嘴一笑道,“父皇猜我方才在来的路上碰到谁了?”
安帝收回飘远的思绪,凝视着公仪音的双眸,笑得慈祥,“看到谁了?”
公仪音亦紧紧盯着安帝,眉目中沾染上一丝冬日的清冷,连唇角的笑意也淡了些,“重华看到曲淑媛了。”
安帝一怔,面上神情有片刻僵硬。
公仪音不肯错开目光,固执地一直盯着安帝。
安帝被她看得有几分心虚,扭头避开她的目光,眼神落在几上散落的奏折之上,“她早上过
来陪朕用了个早膳。”安帝不自在道,算是给了公仪音一个交代。
公仪音勾了勾唇,笑意却只浅浅地留于表面,“父皇不必向重华解释什么,父皇做事,自然有您自己的考量。”她话虽这么说,眼中的清冷之色又重了几分。
看着她这幅模样,想到方才长帝姬对自己的质问,安帝突然生了几分烦躁之心。
撇开目光看向窗外,寒风凛冽,树木凋敝,他的心情也如同这寒冷的冬日一样,冰冷之意从心底蔓延开来。
公仪音是何其敏感之人,一见安帝这神情,再联想到方才他和长帝姬的争吵,就知道他如今心情十分不郁。她不想和安帝起什么冲突,见此,缓了语气道,“曲淑媛似乎比先前要懂得收敛些了。”
听得公仪音这么说,安帝起伏的情绪似乎也镇定了些,抬头朝公仪音一笑,“朕已经敲打过她了,想来她日后也该不那么愚钝了。”
公仪音勾了勾唇角,“父皇费心了。”
安帝看着她清冷的眉眼,似有些欲言又止。
“父皇有什么话要同重华说么?”公仪音盯着安帝的双眸,神情淡然。
“朕……”安帝犹豫了片刻,终是像下定了决心一般舒一口气,“重华应该听说最近宫里发生的事了吧?”
公仪音垂下眼眸,长长的睫羽轻轻颤抖着,落在安帝眼里,便是默认了。
他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又觉得十分难为情。让他在自己的女儿面前坦陈自己的感情经历,他怎么着都觉得有些怪异。更何况,他不仅是公仪音的父亲,他还是一个君王。
公仪音很能理解安帝这样的矛盾情绪。可是理解归理解,该表明的态度半分不能少。
她复又抬了眼眸,一眨不眨地看着安帝。
“重华一直都记得,父皇是一国之君,并不只是重华一个人的父皇。纳妃,扩充后宫,这些都是一国君王该做的事,本来重华是没有资格说什么的。可是……”说到这里,她眸中的波光带着点点闪烁,似想起了什么悲伤的事情一般,“可是重华听说……父皇新纳的这些妃子,或多或少都有着母妃的影子。”
她直直地盯着安帝,眉目间露出几分倔强,“父皇,是吗?”
安帝默然。
公仪音说的是事实,她眼里的失望之色自己也看的清清楚楚。正因为如此,他才不知该怎么回答公仪音的这个问题。相宜在他心里,永远是那抹最美的白月光,任何人都替代不了,这点,他从来没有怀疑过。也正因为这样,一想到今后的人生都没有了她的陪伴,心底就忍不住感到绝望。
所以明明知道这样的举动是自欺欺人,他还是没办法拒绝。
可是他要如何让公仪音理解?
公仪音的睫毛颤了颤,她有些失落地低了头,语声淡而缥缈,“我知道了……”
“重华……”安帝不忍见她这幅模样,可一张口又不知该如何接着往下说。
公仪音沉默了片刻,终于抬了头,“父皇,重华知道这些都是您的私事,重华本不该管,可重华心里总有些难受。父皇,您能不能答应重华一个请求。”
“你说。”安帝点点头,如果他能做些什么来减轻内心的罪恶感,他一定毫不犹豫。
“您能不能答应重华,这些妃嫔们,日后无论有多受宠,位分也不能晋到美人以上?”南齐的后宫架构,以皇后为首,下设贵嫔、夫人、贵人三夫人,淑妃、淑媛、淑仪、修华、修容、修仪、婕妤、容华、充华九嫔,九嫔以下则是美人、才人和采女,不设人数限制。
她的母妃当年就被封作了贵嫔,位列三夫人之首。顾贵嫔逝去后,贵嫔的位子就此空缺了下来。
而公仪音之所以提出这个要求,一方面是替母妃感到不值,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些人凭着同母妃相似的几分容貌而活得风生水起。另一方面,她也是在为自身的安危考虑。一旦这些妃子身居高位,很有可能出于嫉妒而对自己下手。她一定要从一开始就杜绝这种可能性。
照理,她身为安帝的女儿,是没有资格提出这种请求的,可是公仪音十分笃定,安帝一定会答应她的要求。
不为别的,就为这张比任何人都肖似母妃的脸。
果然,片刻的沉吟之后,安帝点了点头,“好,父皇答应你。重华,不管父皇有多少个妃子,你要相信,在父皇心中,你母妃的地位永远是最重要的。”
公仪音目光中泛起了泠泠水光,看上去似乎被安帝的话感动到了。然而她的心里,却勾起了一抹嘲讽的笑意。说什么在他的心里母妃最重要,到头来还不是纳了一个又一个的女子进宫。男人所谓的长情,难道都这么凉薄么?
这些话,她自然不能说出来。
只要她一日为重华帝姬,她就不能同安帝撕破脸皮。更何况,安帝待她是真真好。
公仪音此时的心绪万般复杂,眼中素来平静的神色也带上了几分浮动。
为了怕安帝看出端倪,公仪音低垂下了眼帘,看上去一副乖顺无害的模样。
安帝只当事情说开了,原本有些郁卒的心情此时变好了不少,道,“马上就要过年了,天气越来越冷,我看啊,你这些日子就在宫里住下吧,也免得宫里宫外来回跑,又累又冷。重华,你意下如何?”
公仪音虽然出宫建府另住,但每年的除夕和年后几天自然是要在宫里住下的,今年自然也不例外。
听安帝这么说,公仪音没什么理由拒绝,听话地应了下来。
“对了父皇。”公仪音想起来时路上所见,调整了情绪看向安帝,“来时我在街道上见到了运送石块的百姓,听说父皇要在西山上造一座佛寺?”
安帝瞧了她一眼,点点头。
“父皇为何突然想到要建佛寺?”公仪音微微侧了头,笑容温和,一脸的心无芥蒂。言语间并无半分责问,只带了丝淡淡的好奇,似乎不过随口一问。
安帝此时心情不错,闻言也不隐瞒,随口道,“朕决定日后在国内大力提倡佛教。”
佛教此时已在南齐悄悄兴起,但因为国内本土的宗教为道教,因此一度发展得并不迅速。
此番安帝突然如此行事,大力提倡佛教,怕是受了天心教一案的刺激。天心教起源于道教,在道教教义的基础上加以发展,才
形成如今的规模。但天心教现在被有心之人利用,早已成了愚弄民众的一个工具,引得安帝十分不满,自然连带着对道教也有了偏见。
在这种情况下,安帝采取崇佛抑道的政策也就能够理解了。
公仪音并不担心安帝在国内是推崇道教还是佛教,她担心的,是安帝不考虑老百姓的实际情况,最终会引起民愤。譬如现在,明明是腊九寒冬,却因为安帝喜好的改变,这些百姓们便要在这样严寒的天气里日夜不停地劳作。
一想到这样的局面,公仪音心里就生了隐忧。
可她看安帝面上的神情,分明现在听不进去任何劝。方才她已经因为那些新入宫嫔妃的事同安帝生了一些小嫌隙,公仪音不愿因此再与安帝起冲突,虽有心再劝,可到底顾忌着安帝的情绪,想了想,还是决定日后找到合适的机会再说出自己的想法。
只可惜,她没有想到的是,历史的潮流从来就不等人。
*
在这样看似平静的氛围当中,很快就到了除夕这一天。
应安帝的请求,公仪音这些天都住在宫中,偶尔陪安帝去说说话吃吃饭,日子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了几天。皇后没有来找过她,长帝姬也没有在宫中出现过,至于那些烦人的莺莺燕燕,也不知何故,公仪音一个都不曾见。
是以,她在宫里的这几天过得颇为惬意舒适,只除了一点——
她已经十来天没有见过秦默了。
自从回了建邺,两人都有各自的事要忙,除了入宫前一天她私下约了秦默出来在向晚楼吃了顿饭之外,两人就再没有见过了。自从重生之后,公仪音就极少超过十天不见秦默的,是以颇有些不适应。
然而再不适应,她也得等到过了初三才能出宫。
除夕这天,一大早她便醒来了。
阿灵和阿素自然被她一道带进了宫,此时正在门外候着。听到公仪音起来的动静,敲门端了洗漱用品进来。
洗漱完了之后,公仪音端坐在几前让阿素给她挽发。
除夕宴设在晚上,所以白日公仪音不用打扮得太过隆重,让阿素随意给她梳了个发髻。趁着阿素挑选簪钗之际,公仪音随意抬了目光往窗外望去,却正好瞟见轻烟笼罩间远处雕梁画栋的宫殿一角,突然想起一事,不免心神一动。
“等等。”她出声制止了抬手往她发髻上插簪子的阿素,眉头微拧,转头看向阿素道,“阿素,帮我把发打散了,重新梳个垂柳髻。”
阿素只当公仪音不满意她现在的发髻,闻言也没有多问,伸手将公仪音头上发髻拆散,然后重新替她挽起发来。
公仪音盯着铜镜中的自己。
她记得分明,青姨曾经说过,当年母妃最喜欢的发髻便是垂柳髻。
雪尽青门弄影微,暖风迟日早莺归。
如凭细叶留春色,需把长条系落晖。
母妃去世时,她还很小,记忆中早没有了母妃的音容笑貌,然而她依稀能从别人的话语中,拼凑出一个温柔婉转的母妃,她有着最柔婉的性子,最灿然的笑颜,最妩媚的身姿。只可惜,最后却年纪轻轻香消玉殒。
而且,她的死,很有可能藏着自己不知道的内情。
一想到这个可能,公仪音就日夜寝食难安。哪怕掘地三尺,她也要一定要真相重见天日!
阿素手很巧,很快又挽出了一个精致的垂柳髻。伸手准备从妆奁中取出发簪替公仪音簪上,却被公仪音用手轻按住,亲手从妆奁中选出一支象牙芙蓉簪。
她曾在青姨的房中见到过一副母妃的画像,画中的母妃,发髻上插着的就是同这支象牙芙蓉簪有几分相似的簪子。
插好簪子,她又让阿灵取了套青碧色的宫装过来替她换上,外面再罩上一件白狐毛边喜登枝斗篷,装扮妥当,她在袖中揣上一个手炉,带着阿灵和阿素出了门。
“殿下,我们去哪里啊?”阿灵跟在她后头好奇道。
“敬法殿。”她的尾音淹没在风里,很快随风飘散。
而此时的天边恰好飞过一只孤雁,在天空中划出一抹冬日的凄清。
敬法殿。
初冬清晨薄雾中的敬法殿显得愈发萧瑟起来,宫殿上悬着的墨色牌匾早已破败不堪,上书的“敬法殿”三个大字上的金漆已脱落了大半。若非宫殿里隐隐传来的打骂之声,这个地方会更加凄凉。
阿灵和阿素四下打量了几眼,都觉得有种冷意森然的感觉,赶紧往公仪音身旁靠了靠。
公仪音目色沉沉打量着眼前的一切,眼中幽深神色波动几分。
这时,宫殿的那扇红漆斑驳的大门忽然被人从里面拉开,“吱呀”一声在这样寂静的环境中显得愈加诡异,惊起了树上的飞鸟,咿咿呀呀飞向远方。
公仪音定睛一瞧,从门里面走出的是一个红衣内侍,低垂着头,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
公仪音端凝着他的面容,似乎觉得这内侍有些熟悉。忽然脑中灵光一闪,试探着开口道,“阿禄?”
那红衣内侍听得有人叫他,诧异地抬头一瞧,很快认出了公仪音,忙上前两步朝公仪音行礼,“奴才见过殿下。”
这个叫阿禄的内侍,正是那日公仪音在宫中遇到的,押解疯癫的玉屏回敬法殿的内侍之一。那日也正是他告诉了公仪音玉屏的名字。
而今日公仪音前来,就是为了找玉屏的。
公仪音示意阿禄不用多礼。
阿禄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见她身后只跟了阿灵阿素两个宫婢,出言试探着道,“殿下可是迷路了?需不需要奴才送您回重华殿?”
公仪音勾唇浅浅一笑,“不,我今日来是找个人的。”
阿禄心中一“咯噔”,陪着笑道,“殿下,这敬法殿关的都是犯了错的宫婢内侍,大半都已经疯疯癫癫了,殿下是不是搞错了?”
公仪音朝前走了两步,清冽的目光紧紧盯着阿禄略显紧张的面色,一字一顿清冷道,“我没有弄错,我要找的人,你也认识。”
阿禄心中隐隐浮现了些许猜想,定了定心神恭谨开口道,“不知殿下要找何人?”
“玉屏。”公仪音清晰地吐出这两字,目光落在阿禄面上不曾错开。
果真是玉屏。
阿禄的心思转
转了几转,不知重华帝姬想要找这么一个疯癫的宫婢做什么?不过……联想到上次玉屏见到重华帝姬时的猜测,他似乎又可以理解了。
这个玉屏和重华帝姬之间,似乎有他想不到的渊源。
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内侍,重华帝姬想要见的人,他没有理由制止,更没有资格制止。这么一想,没有任何犹豫,面上带上恭敬的笑容,“殿下,您里面请。”说着,前头引起路来。
阿禄推开厚重而破败的大门,呈现在公仪音眼前的,是几间更加破败残缺的宫殿,虽时不时有人行走其间,可却让人感受不到任何人气。
公仪音不想引起注视,压低了声音对阿禄道,“你的房间在那里?带我过去。”
阿禄不敢怠慢,急急忙忙引着公仪音到了自己平素住的房间。
他一边扫着坐榻和长几,一边不好意思地对公仪音道,“奴才这房间太过简陋,实在委屈殿下了。”
“无妨。你去把玉屏带过来,最好不要引起别人的注意。”公仪音走到长几前,抬眼看着阿禄沉声吩咐。
阿禄应了,又匆匆走了出去。
阿素走到长几和软榻前,掏出袖中帕子替公仪音仔细擦了擦,这才请了她坐下。她立在公仪音身后,同阿灵一道,抬头打量着房中简陋而粗糙的摆设,眼中都写满了不解。
殿下突然跑到这种地方来做什么?
阿素到底要比阿灵心思缜密几分,听得公仪音叫阿禄唤了玉屏过来,很快便联想到了那日公仪音同她们说的,怀疑玉屏同顾贵嫔之死有关系的话,一颗心止不住往下沉了沉。
阿禄办事果然有几分机灵,很快在没有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将玉屏带过来了。
公仪音看他一眼,“你去外面替我守着,不要放任何人进来。”
阿禄应一声,有些犹豫地看一眼玉屏,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拉开房门退了出去。
公仪音打量着站在门口的玉屏,她似乎比前几次所见更为憔悴而疯癫了,手指放在口中啃着,一头长发乱七八糟的,如同被翻乱的鸟窝,身上的宫婢服饰早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破破烂烂,浑身还散发出难闻的气味。
公仪音有些难受地耸了耸鼻子,克制住自己内心翻涌上的恶心之感。
阿灵见状,忙蹲下身将公仪音身上挂着的香囊解下递给了公仪音。
因她嗅觉灵敏过人,闻到难闻气味时难免比他人难受不少,所以公仪音自己用上好的香料调配了这驱异味的香囊,今日正好派上了用场。
公仪音接过香囊,深深吸了口气,这才觉得心中的难受之感退去了些。
她招手唤了阿灵和阿素低头,在两人面前耳语了几句,阿灵和阿素频频点头,面上露出郑重其事的神色。
很快,两人直起了身子走到玉屏跟前。
玉屏还在低着头,津津有味地吮吸着自己乌黑的手指,嘴里还哼哼唧唧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阿灵和阿素相视一眼,小心翼翼地走到玉屏跟前。玉屏似乎听到了响动,警惕地抬头朝阿灵和阿素看一眼,面露惊恐之色,慌忙朝后面退了退。
阿素放柔了声音,冲着玉屏柔和地笑笑,“我叫阿素,你叫什么名字?”
许是她身上的气质十分柔和,玉屏面上警惕的神色放松了些许,只是仍旧呆呆地盯着她没有说话。
阿素又道,“你是不是叫玉屏?”
这次,玉屏轻轻地点了点头。
还能听懂自己的话,看来这个玉屏并没有完完全全疯癫。
阿素顿了顿,又指着身侧的阿灵道,“这是我的朋友,她叫阿灵。”
阿灵忙也朝玉屏露出一个柔和的笑意,“你好,玉屏,我是阿灵。”
玉屏瞪圆了眼睛看着她们,眼底的防备之色退去不少,只是仍旧背抵着门不肯上前。
阿素的手指朝坐在几后的公仪音指了指,“玉屏,你认识她吗?”
玉屏缓慢地抬头朝公仪音看去,目光触及到公仪音的面容,面上和眼神中又浮现出同前两次一模一样的那种惊恐的神色,双手在空中胡乱摆动着,扭头就要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嘴里大喊,“鬼啊!鬼啊!”
可是门被锁住了,玉屏出不去,只得窝在门口双手抱头,身子颤抖着厉害。
阿素上前几步在她身侧蹲下,柔声道,“玉屏,你不用怕,有我和阿灵在,你不会有事的。只是,你能不能告诉我们,你刚刚看到的那人是谁?”
玉屏不敢抬头,只颤颤巍巍道,“贵……贵嫔……”
阿灵的眉头皱了皱,接着道,“贵嫔,是顾贵嫔吗?”
“顾贵嫔!顾贵嫔!”玉屏没有正面回答,只颠三倒四地重复着这三个字。
“你为什么说顾贵嫔是鬼呢?”
“死……死了……”
“你不用怕,顾贵嫔是好人,她不会害你的。你知道顾贵嫔是怎么死的吗?”
“毒……毒……”玉屏身子蜷成一团,脸上涕泗横流,显然害怕得厉害。
公仪音一震,不可思议的目光射向玉屏,“腾”的一声站了起来快步走到玉屏面前,一把揪住她的衣领将她拉着站了起来,凛冽的目光紧紧盯在她的面上,一字一顿道,“你给我说清楚,顾贵嫔究竟是怎么死的?!”
许是公仪音身上的气息太过清冷,玉屏看着近在咫尺的公仪音的容颜,原本瑟瑟发抖的身体竟然停止了颤抖,只是双手仍然抵触地想将公仪音的手从她身上掰开。
阿灵和阿素忙上前禁锢住了她的双手,生恐她伤到了公仪音。
公仪音顾不上方才手背上被玉屏抓出的痕迹,用力一喝,“说!”
“我不知道!女的……男的……尾巴……好多眼睛……好多眼睛……好可怕!好可怕!”玉屏絮絮叨叨地说着,话语间没有半分逻辑,听得公仪音一头雾水,也愈发焦急起来,刚要出声细问。
却见玉屏大叫一声,一把挣脱开了阿灵和阿素的手。
门外的阿禄见屋里突然传出一声大叫,生怕公仪音出了什么事,忙将门推开,刚要说话,却见一道黑影从屋里蹿了出来,把自己猛地一撞,飞快地逃了出去。
正是受了刺激的玉屏!
阿禄一怔,不知发生了什么
,却听得公仪音焦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快追!”
他这才反应过来,慌慌张张应一声,追着玉屏跑了出去。
公仪音脑中不断回荡着玉屏似梦呓般的话语,只觉耳边全是嗡嗡嗡的声音,全身跟脱力似的跌坐在榻。
“毒……毒……”
“女的……男的……”
“好多眼睛……”
她不知道玉屏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毒?莫不是说母妃是中毒而死?而女的男的又是什么意思?难道是给母妃下毒的人是一男一女?那好多眼睛呢?好多双眼睛看着?
公仪音此时的脑中充斥着无数的猜测和想法,一时间头痛欲裂,像是跌入了一个巨大的迷宫当中,怎么也找不到出口。
阿灵和阿素此时也回过神来,看见公仪音面上怔忡而痛苦的神色,忙上前来搀扶住公仪音宽慰道,“殿下,殿下,您没事吧?”
公仪音眼中散乱的神色渐渐聚了焦,可长而青黛的秀眉依旧紧紧蹙在了一起。
她看向阿灵和阿素,摇摇头,眼中是沉思的神色。
“殿下,方才玉屏的话是什么意思?”沉默了片刻,阿灵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公仪音摇摇头,没有说话,一脸沉吟。
阿灵和阿素见她心情不大好,不敢再多问,安静地立在一旁,神情亦是严肃而紧张。
又等了一会,三人终于等到了阿禄回来。
他行色匆匆地跨进了门,满头大汗,面上是心急如焚的神色。
公仪音一见,一颗心“咯噔”一声往下沉。
果然,她听到阿禄又是自责又是惶恐道,“殿下,奴才追出去时玉屏已经不见了,奴才在周遭搜了一圈也没看见她的身影。”说着,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请殿下责罚。”
公仪音眉头皱成了一个结,可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再怪罪阿禄也无事于补。她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沉了语气吩咐道,“派人给我到处搜,一定要搜到她!搜到之后,直接将她送到重华殿去。记住,务必要保证玉屏的安全!”
阿禄不知公仪音为何突然对玉屏这么重视起来,但主子行事,向来容不得他们这些做奴才的妄自揣度,闻言神色一凛,郑重应了下来。
玉屏走失,公仪音再在此处多留也无益,又叮嘱了阿禄几句,吩咐他尽量低调行事,这才带着阿灵和阿素出了敬法殿。
公仪音被方才玉屏的胡乱之语搅乱了一池心水,脑子里浑浑噩噩的,也未辨路,脚下随意走着。阿灵和阿素适才亦受了惊吓,低垂着头跟在公仪音身后,一时间竟然也没注意到她们行进的方向走偏了去。
等到公仪音反应过来,她们已经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重华殿在南齐后宫的东北方向,而敬法殿则在宫城的西北角。出了敬法殿之后,她们本应该往北走的,却不知道为何脱离了路线,似乎往东南方向来了。
她定下心来打量起四周。
这里似乎颇为幽静,四周花木繁郁,却罕有人烟的样子,只有凉风拂面簌簌而来。公仪音心下疑惑,却见转过前头花木葱郁的花园,忽然柳暗花明,有一巍峨宫殿豁然出现在眼前。
宫殿看上去华贵非常,五彩琉璃金瓦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高墙重重,飞檐走壁。然而却是宫门深锁,平添一抹寂寥的感觉。
她抬头一看,宫门处高悬的牌匾上刻着“飞羽宫”三个潋滟生光的大字,金灿灿的色彩在阳光下分外刺眼。大字笔力雄健,龙飞凤舞,笔走龙蛇。
飞羽。
凤凰于飞,泄泄其羽。
这座华美而荒凉的宫殿,是谁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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