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仪音心中不解,面上却不动神色,依旧带着娇羞的笑意,抬眼看皇后一眼,目光中似盛满了感激之色。
皇后看着她,亦是扬唇笑笑,然后将镯子从锦盒取出,伸手来拉公仪音的手。
“重华,我也是看着你长大的。如今你终于出嫁了,我心中亦是欣慰。”既然来了,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做戏便要做足全套。皇后神情虽不如长帝姬热络,但到底还是拉着公仪音语重心长地说了一番,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
公仪音被她拉着,一想到想到这样端庄娴美的皮囊下面居然藏着那样一颗恶毒的心,心里头就一阵发冷。虽勉强克制住了内心汹涌的情绪,但到底做不到言笑晏晏装出一副“母慈子孝”的模样,也不接话,只娇羞地低着头,偶尔点头应一声。
反正她现在是新嫁娘,旁人看来只当她羞涩,也算不得什么错处。
皇后说了一通,终于停了嘴,将手中的镂空雕莲纹琉璃凤血玉镯套入公仪音雪白的皓腕之上,莹白的肌肤,通红的镯子,鲜明的色泽对比显出一种触目惊心的美感。
一阵凉意从手腕传遍全身,公仪音盯着那血红的镯子看了一瞬,心中泛上恶心之感。然后她终究还是压了下去,垂眸敛下眼中的愤意,语声清朗,“谢谢皇后。”
皇后打量了她几眼,终究什么也没说,拍拍她的手背站了起来。
长帝姬一直似笑非笑地盯着皇后,偶尔挪开目光看一眼公仪音面上神情,眼中一抹深沉难辨的情绪。
两人添妆完毕,又恭喜了公仪音几句便出了重华殿,以免耽误了吉时。
她们刚一走,公仪音便觉心情陡然一松,几不可见地舒了口气。明明两个不喜欢甚至恨自己恨到要命的人,偏偏要装出一副如此温柔可亲的模样,让人看着心里真真膈应。
公仪音微凉的目光落在手腕上的那个镂空莲纹琉璃凤血玉镯上,打量片刻,伸出另一只手的手指轻轻触碰着玉镯的质感,触手生凉。忽然,她手上一用力,将镯子脱了下来。
“殿下……”阿灵微惊,虽然这会梳妆打扮的其他宫婢都已出去,青璎和青珞也恭送长帝姬和皇后去了,这会房中只剩下她和阿素,但皇后刚走,公仪音便将镯子取下来,到底有些不敬。
公仪音抬目扫她们一眼,唇角勾起一抹沉然的笑意。
“皇后的东西,我怎能安心带着?”她将镯子递给阿灵,沉声吩咐,“好生收着吧。”
阿灵一惊,抬眼不可思议地看向公仪音,“殿下,您是说……这镯子……”
公仪音一摊手,颇有些无所谓,“谁知道呢?但防患于未然总是好的。”
“那长帝姬的簪子……?”阿素瞟一眼她发髻上插着的那支白玉流苏嵌宝衔丝簪,犹疑着开口问道。
公仪音轻笑,“簪子是带着头上的东西,若我现在取下,长帝姬不就很快知晓了么?再说了,长帝姬与皇后不同。”
不管长帝姬和母妃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那都是私怨,她不会冒着将自己卷入其中的危险来害自己。皇后就不一样了,公仪音不知她谋得是什么,但终归不是什么小事,很有可能危及到父皇的江山。既然她有胆子做这种事,就不会在乎再多害自己一个了。
所以对于皇后,公仪音一定会提防再提防的。
公仪音没说长帝姬和皇后有什么不同,阿素和阿灵也不好多问,沉默片刻,抬头看一眼窗外的天色,“殿下,该换嫁衣了。”
“好。”公仪音应了。
阿素取了嫁衣出来,一层一层给公仪音换上。鲜红的嫁衣着身,愈发衬得公仪音容颜似雪,明艳得不可逼视。穿戴完毕,阿素和阿灵又替公仪音整了整衣角,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时,门外传来宫婢的提醒声,“殿下,及时到,该出门了。”
阿素应一声,将喜帕给公仪音盖上。
眼前陡然一暗,公仪音这才真真切切感受到,自己……是真的要出嫁了……她深吸一口气,手搭上阿灵和阿素的手背,在两人的搀扶下出了门。
蒙着喜帕,入眼出皆是一片鲜艳的红,只能看见周围人勉强的轮廓。公仪音索性低了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在阿灵和阿素的指引下朝前走。只是视线不明朗,头上又带着重重的凤冠,难免走得小心翼翼。走到门口的短短几步路,公仪音的额头便沁出了丝丝汗意。
刚一出门,还未来得及扫视殿外院子里站着的人,公仪音便听到有内侍的唱礼声响起:
“主上驾到——”
于是,院子里响起了一阵窸窸窣窣的下跪行礼之声,公仪音刚要跟着行礼,却见前头一人大步过来,一手搀扶住她,“重华,你就不用多礼了。”
是安帝。
他看一眼四周的人,显然心情大好,“大家也都起来吧。”
又是一阵窸窣之声,公仪音也趁此机会,勉强辨认出了重华殿外站着的一些人。
她是得宠帝姬,安帝的心肝宝贝,她的大婚,安帝自然会来。所以,后宫那些嫔妃们一个个削尖了脑袋想往重华殿钻,都被公仪音以人多太杂乱的理由挡了回去。如今够资格站在这里的,不过皇后、长帝姬等位高权重之人。
知道安帝必然要来,所以她们俩添完妆后并未急着离开,而是站在殿外等着。除此之外,公仪楚也在,公仪音看不清她面上神情,但隔得老远,仿佛依然还能感受到她身上的戾气和不忿。
长帝姬旁边也站了两人,看身形,应该是叶衣衣和容蓁蓁了。
公仪音没有多看,很快转了目光,“父皇,您怎么过来了?”
秦默结亲是在承天门处,因此,按理安帝送嫁也只需在承天门等着便是,但他还是早早就赶来了重华殿,让公仪音心底升起一阵温暖。
作为丈夫,作为君王,父皇也许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但他对自己的好,却着实是无可挑剔了。
安帝握住她的手,沉沉开口道,“重华,你今日出嫁,父皇自然要来送你一程的。”他的语气中带了几丝哽咽之色,握住公仪音的手上力道有些紧,让公仪音感到微有痛意。
可是她没有出声。
她透过鲜红的喜帕,看着眼前的男子。分明不过三十多岁的年纪,可似乎已经生出了几分沧桑。公仪音突然发觉,她似乎好久没有认
真看过父皇了。
自从重生后,公仪音一心扑在了秦默身上,虽然也常常来皇宫看安帝,但每次都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再也找不回从前的孺慕之情了。
这么一想,心底顿时生了几分愧疚。
自己这个女儿,着实当得有些不称职。
她反手握住安帝的手,想要说些什么,可喉咙却似被堵住了一般,只能发出零星的呜咽之语。许久,才镇定下来,开口却又是哽咽,“父皇……”
“好孩子……”安帝拍了拍她的手背,眼角似亦有晶莹的泪花涌上。
他深吸一口气,爽朗笑一声,“重华,今日是你的大喜之日,可不兴哭鼻子。再说了,是你招驸马,还是住在你的帝姬府,你就放宽心吧。”说着,凑近了些,在她耳边低低道,“重华,若是秦默胆敢欺负你,你尽管入宫来告诉父皇,父皇替你收拾他。
听到安帝这话,公仪音忍不住破涕为笑,娇嗔道,“父皇……”
一件公仪音这模样,安帝彻底放了心,哄道,“好了好了,吉时要到了,快出发吧。”他顿了顿,语气中染上一丝苍凉,“虽是成婚了,但婚后……还是要常常来宫里看看父皇啊。不然的话,这宫里该少了多少乐趣啊。”
“父皇……”公仪音心中汹涌的情绪再也忍不住,像开了闸的河水一般,一股脑倾泻而出。她一把抱住安帝,眼中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安帝眸中也是水光一闪,抱住了公仪音。
这父女相拥的一幕落在周遭看着的人眼底,又激起一阵激荡的涟漪。公仪楚和皇后眼中的眸光愈发冷了起来。
而一旁的阿灵和阿素一见公仪音哭得不能自已,顿时慌了神,生怕公仪音将妆给哭花了去。只是又不敢贸然出声提醒,只得在一旁干着急。
安帝拍了拍公仪音的背,柔声安慰,“好了,别哭了,再哭妆都要花了,你看你这两个女婢,都急出汗来了。”
阿灵和阿素一慌,忙欲跪地行礼。
“好了好了。”安帝松开公仪音,又示意阿灵和阿素起来,握住公仪音的肩膀端详了她几眼,这才开口道,“快上软辇吧,秦默也该到了。”
公仪音不敢再耽搁,掏出帕子轻轻拭了拭眼角的泪珠,点点头上了早就候在一旁的软辇。
待她坐稳,软辇稳稳朝承天门行去。
安帝和其他人自然也上了软辇跟在其后,队伍浩浩荡荡,蜿蜒一路。
透过朦胧的喜帕,公仪音静静地打量着宫里的一草一木。明明还是那般熟悉的场景,明明以后也还会再进宫,公仪音却觉得心底涌上一种苍凉而不舍的感觉。
好在,承天门很快就到了。
结亲的喜轿已经停在了宫门处,而秦默,远远能看清他亦是一袭大红喜服,骑下坐着的,竟是南齐罕见的高头大马。
软辇一步步靠近承天门,公仪音眼中的秦默也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尽管隔着一层薄薄的喜帕,公仪音不能将秦默看得纤毫分明,可他周身的气韵,依旧让公仪音错不开眼去。有那么一瞬,她真想把喜帕掀开将秦默看个分明。
好在理智占了上风。
公仪音微微一勾唇,不急,洞房花烛夜时,她能看个够呢……脑中刚浮上这个想法,又觉得太不矜持,忙甩甩头抛开了去。
软辇在喜轿前停下,公仪音在阿灵和阿素的搀扶下下了辇。
秦默亦翻身下了马,虽只是个模糊的身影,却能看出动作潇洒利落,举止间娴熟无比。因而比之往日的清雅隽然,今日的秦默,更多了几分飒飒风姿。公仪音不由起了几分纳闷,南齐极少有马匹,秦默这利落的马上功夫,是哪学来的?
她看到了的景象,其他人自然也没有错过。
公仪楚眸色一暗,目光一眨不眨地追随着秦默的动作,心中似能烧出一团火来。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姿容极好,风仪不俗的男儿娶的却是公仪音?!
她忿忿不甘地攥紧了拳头,盯着公仪音的背影,似乎想将她的后背剜出一个洞来。
皇后自然察觉到了她的异样,伸手拉起她的手不让她做出什么失控的事来。
秦默走到安帝面前行了礼。
“秦爱卿不用多礼。日后你我便是一家人了,我今日就把重华交给你了,希望你日后能好好待她,不要辜负朕对你的期望,也不要辜负重华对你的情意才是。”说着,拉起一旁公仪音的手放入了秦默的手中。
秦默握紧了公仪音的手,语声掷地有声,“陛下请放心,能娶到重华帝姬,是微臣三世之幸,微臣定会好好珍惜殿下的。”
“好!好!”见秦默态度恳切,安帝亦是龙颜大悦,“时辰不早了,你们该出发了。”
秦默又是朝着安帝一行礼,这才牵着公仪音往喜轿走去。
趁着众人不注意,他在她耳边低低说了一句,“阿音,这一天终于到了。”
他身上幽幽的寒竹香在公仪音鼻尖萦绕,一瞬间生了些不真实感,脚步也有些虚浮起来。好在秦默一直紧紧地搀扶着她,一路送到了喜轿中。
待公仪音坐稳,秦默对着身后之人再行了个礼,干脆利落地翻身上马。
耳边响起喜娘洪亮的一声“起轿”声,喜轿被稳稳抬了起来,紧接着,公仪音听到前头马儿发出一声嘶鸣,坐下的喜轿也缓缓动了起来。
她端坐轿中,听着奏响的礼乐锣鼓声,一行人渐渐出了宫城。
一出皇宫,耳边的喧嚣声顿时大了起来,围观百姓的议论声不绝于耳,有艳羡,有惊艳。亦有女郎大声叫着秦默的名字,声嘶力竭。
公仪音颇觉有些好笑,车帘隔绝了她的视线,可不用看,她也能想象得到现在秦默的身姿有多迷人。
秦默策马在前,一身剪裁得体做工精致的喜袍,勾勒出他颀长紧致的身材,亦衬得其愈发丰神俊朗。秦默从未着过红色,今日一上身,却是惊艳。大红的色泽映着他白皙如玉的肌肤,眼眸如黑曜石一般明亮而深不见底,气韵里散发出脱俗的风姿。
往日的秦默,是谪仙一般幽凉淡雅的风姿,如荡漾水波间的一轮明月。而今日的他,似乎多了一丝鲜活的烟火气,言笑举止间带了几分三月临花照水的和煦温润,流光四溢,蛊惑人心。
无怪乎人人都
看呆了去。
白马金鞍红衣,这样傲然而清俊的身姿成了建邺城中多少女郎心中可望而不可及的执念。便是在很多年之后,仍有人津津有味地道起这场十里红妆迎卿来的盛世婚礼,仍有人忆起秦默飘然如神的马上风华,然后深深叹一口气,叹那样的容颜那样的气韵,叹人间再无此绝色。
公仪音坐在喜轿之中,心“噗通噗通”跳得厉害。重活一世的目的,今日终于实现了!一时高兴地快要喜极而泣。只是方才已经哭过,好不容易才忍下来,可不能再流泪了,否则,上好的妆该全花了。
现在已经没办法补妆了,若是再哭,脸上的妆花了,她就别想美美地出现在秦默面前。公仪音不想这样的情形出现,忙将头朝后仰了仰,将溢出的泪水逼了回去,双手紧紧攥住衣襟,深吸几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
不知行了多久,喜轿突然一颠,然后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
照理帝姬府还没到才是,怎么现在停了下来?公仪音心有不解,压低了身影问车外的阿灵和阿素。
“殿下,前头有人拦轿。”阿素低声回话,语声中似有些紧张。
拦轿?
公仪音一惊。居然有人来拦轿?
“是什么人?”她压低了声音又问。
“是……”阿素迟疑了一会,似乎在分辨,忽然,她“啊”了一声,语声中满是讶异,“似乎……似乎是王八郎。”
王泓?
公仪音的脸色一变,他怎么会来拦轿?她不会自恋到以为自己的魅力有这么大,明明已经赐婚给了秦默,王泓还冒着天下之大不韪来拦她的喜轿。
那么……这其中一定有别的原因。
她稳下慌乱的心神,凝神听着前方的动静。
果然,秦默清冷的声音很快响了起来,“今日是我和重华帝姬大喜之日,王八郎当众拦喜轿,不知有何贵干?!”
他的话语虽然还算客气,但语气中的冷意和厉色足以反映出他此时的心情并不是太好。
“秦九郎,我今日来此,实属无奈。”
秦默冷笑一声,“既是无奈,又何必要来?!”
周围围观群众的议论之声渐渐大了起来,纷纷对着王泓指指点点。王泓一袭青衫,立在迎亲队伍最前面,额上已渗出点点汗珠。
秦默寒凉似雪的目光定定地落在他的身上,明明天气已回暖,他却觉得自己身处寒冬腊月,呼啸的寒风从自己面上凛冽刮过,心底生凉。
他的目光绕过宛如神衹的秦默,落在她身后的大红喜轿之上。
厚重的轿帘隔绝了一切,可是王泓知道,坐在轿中的公仪音一定听到了外头的动静。王泓想象着她此时的表情,是不是两道秀眉微蹙,清亮的雪眸中闪过一丝厌恶?
王泓勾了勾唇,嘴角一抹苦笑。
也罢,让她厌恶,也总好过在她心中什么也没有分量得好。既然自己同她已永远没有可能,那便让她恨自己吧,恨,总好过无视,不是么?
他心中想着这个理由,努力地说服自己。脑海中又浮现出来时母亲声泪俱下求自己来找秦默的模样,母亲是不甘心阿韵死得不明不白,而他自己呢?是不是除了想替阿韵讨回公道之外,心中还存了其他隐秘的念想,所以才答应了母亲的请求,瞒着祖父和外祖父过来了?
“王八郎要再不说话,可别怪秦某不客气了。”秦默的脸色黑得能滴出水来,周身散发出一种肃杀而凛然的气氛,点漆般的眸带着永夜的静,定定地盯着王泓。
王泓被秦默这样凛冽的气韵弄得心虚有些混乱。他深吸一口气,定了定心神,抬头看向马上的秦默,沉沉开了口:
“秦九郎,令妹死得不明不白,还请九郎还令妹一个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