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氏眯了眸子,面上一缕伤感之色,眼中朦朦胧胧似回忆起了过去的事。半晌,才缓缓开了口道,“此事原你外祖父都不知的,你今儿听听也就过了,别拿到他跟前去说。他这些日子脾性时好时坏,万一刺激到他,又做出什么疯疯癫癫的事,可是不好了。”
“无忧知道了。”公仪音应了,等着祝氏的下文。
祝氏叹一口气,“当时大概是相宜入宫一年不到的时候吧,突然有人从宫里递了信到府里头,说是相宜无论如何也想见我一面,求我看在母女一场的份上,入宫见她一面。那个时候你外祖父还在气头之上,我不敢同他讲,可又惦念着你母亲,便偷偷进了宫。”
说到这里,祝氏眼角有些湿润的泪花闪烁,公仪音从袖中掏出帕子递过去,祝氏接过,拭了拭眼角,深吸一口气,这才接着往下说。
“我只当你母亲虽非皇后,倒到底是得宠的妃子,吃穿用度什么的都不愁,应该过得也还算惬意。谁知我一到飞羽宫见到你母亲,真真是吓了一跳。”说到这里,她语气微有哽咽,似有些说不下去了。
周氏忙替她顺着气儿,又递了杯热茶过去。
祝氏略略喝了一口,急促的情绪平缓了些,又道,“谁曾想,你母亲不过才入宫一年不到,整个人却蔫蔫的没了生气。我又焦急又心疼,以为主上待她不好,可你母亲却说主上待她极好,是她自己没有福分,成日嗜睡,身上又懒怠,叫太医查了不知是何原因,这些日子竟然咳起血来。她担心自己时日无多,心中惦记着家里,这才偷偷派人叫了我进宫,为的竟是见我最后一面!”
“我当时一听,差点哭岔了气,只恨不得随着你母亲去了便好。这时,门外却突然传来内侍的声音,说是主上来了。因我是偷偷入宫的,并未经过主上,我担心被他瞧见不好,正慌乱之际,相宜却道无妨,让我安心坐着便是。”
“主上急匆匆进了殿,见我在殿内,虽是吃惊,却果然没说什么。还道我来了,相宜的心情应该会好些。我行了一礼,不敢多说,避于一旁。主上当时行色匆匆,却带着一股子喜色,他也没多同我说什么,只挥手谴了殿中伺候的人下去。我为着避嫌,也跟那些女婢仆从一道到外殿候着。”
听得祝氏微微道来,公仪音心中却愈发迷糊起来。
她虽猜测母妃中了毒,但醉清风是慢性毒药,缘何会突然吐血?再者,父皇急匆匆赶到母亲殿内,是又为何?最后母妃是怎么好起来的?
公仪音脑海中有太多太多的疑问,刚欲问祝氏,却见她又张了嘴,似还有下文。便不急着问话,深吸一口气安安静静接着往下听。
“主上同相宜说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出来的时候面上神色已平复了不少。见我还在,便朝我打了声招呼,让我有空多多进宫陪陪相宜,尔后便走了。我心中惦记着相宜,复又进了内殿。”
“我一进去,便发现相宜的面色好了不少,原本苍白的脸色也有了些许红润。我问起她主上方才来做什么,她说主上找到了能医治她的灵药。”
“什么药?”公仪音皱了眉头,忍不住出声问道。
祝氏眯着眼睛仔细回想了一会,开口道,“似乎是一种叫寒箭草的药材。听相宜说,这药材颇为珍贵,有活死人医白骨之效。原本遍寻无果,可某一日主上身边的内侍奉命入宝库寻找珍惜药材时,却机缘巧合地发现了这一株躺在角落的寒箭草,也不知何时由何处进贡而来。”
寒箭草。
公仪音的眸色有些凛冽,微低了头压下心底的异色。
这个名字于她并不陌生,她曾在百里行留下的医毒笔记上见过。寒箭草生长于北魏于南齐交界处的天泽山。天泽山是整个神州大陆最高的山峰,终年积雪不化,鲜少有人能登顶。除了盛产寒玉,因其独特的自然地理环境,天泽山上还长有许多稀世罕见的药草。只可惜去的人是前仆后继,能活着回来之人却是少之又少。
只是不知皇宫中这株寒箭草又是从何而来?
寒箭草虽然传说有医死人肉白骨的功效,但据百里行的笔迹记载,它最大的功效其实是解百毒,不管多么刁钻古怪的毒药,只要遇上寒箭草,其毒性就会通通被化解。
“后来呢?”她收回飘远的思绪,敛下眼中的异色,看向祝氏问道。
“后来因着有这颗寒箭草,相宜的身子果然渐渐好了起来。我后又找机会入宫见过她一次,见她身子大好,遂也放了心,便没有同你外祖父提起这事。”说到这里,她的语气陡然变得哀恸起来,“谁曾想,她的身子好了不过半年,竟又渐渐衰弱了下去,依旧是怎么都找不到原因。生了你之后,身子是愈发地弱了。再后来……再后来……”
说到这里,祝氏已是泣不成声。公仪音却已知道了她接下来想说的话,再后来……母妃就去世了。
只是……她隐约觉得祝氏方才那话中有什么不对。
若母妃入宫后身子渐差的原因是皇后给她下了醉清风,那么,母妃机缘巧合下服下了寒箭草,这毒应该化解了才是。怎么会……怎么会身子又衰弱下去?
她皱着眉头,脑中蓦地浮上一个想法,竟让她浑身打起冷颤来。
流珠是萼族人,如果……她也知道寒箭草的真实功效,那必然知道母妃身体内的醉清风已被清除。他们既然存了害母妃之心,就不会轻易罢手。难道……难道……母妃身子好了之后,皇后竟丧心病狂再次给她下了醉清风?!
脑中似被一道惊雷劈过,呆呆地怔在原地,只觉全身发冷。
皇后与母妃究竟有何仇怨?!竟如此不惜代价也要除掉她?!
见公仪音面色有些不对,手心也凉得沁人,祝氏唬了一挑,忙拿手暖着她冰凉的小手,带着歉意道,“瞧我,好好的说这些做什么?无忧,你别往心里头去。这些事都已经过去了,我们再悲伤也无济于事。相宜在天上一定不希望看到我们如此伤感的。”
感到手心一阵暖意传来,公仪音才渐渐回了神。
她不愿惹得祝氏平白担心,扯出一抹笑意,摇摇头道,“我没事,外祖母不用担心。”又问,“关于此事,外祖母可还知道些旁的事情?不拘是什么,只要同母妃有关就成。”怕祝氏拒绝,她低了头,面上一抹落寞之色,“母妃去世得早,无忧心中对母妃的印象已经很淡很淡了,若是
能从外祖母口中得知一两件母妃的事,也能聊解无忧子欲养而亲不待的苦闷之心了。”
见她面色郁郁,祝氏心中一阵心疼,仔细想想,又道,“还有一件事,你母亲同我略略提过一次,不过同她生病这事却是不相干了。”
“无妨。”公仪音抬了头看向祝氏,眸光中微有亮色,“外祖母只管说来听听。”
祝氏喝口茶水,便有开了口,“你母妃身子大好之后,我去看过她一次。当时她心情并不大好,我问她缘由,她却告诉我说主上因她之故同长帝姬闹翻了。”
长帝姬?
乍一听得长帝姬的名号,公仪音不由怔住。可很快便反应过来,联想到上次在甘泉殿外无意间听到的长帝姬和父皇的争吵声,心中不免起了几分猜测。
难道……那日长帝姬和父皇争吵的内容便是此事?
她心中焦急,面上不免带了几分情绪,急急看向祝氏说,“却是为何?外祖母可知道?”
见她这般急迫,祝氏略有些生奇,却也没多问,又道,“相宜只粗粗提了几句,似乎是长帝姬府中驸马的身子也不大好,当时的情况甚至比相宜还要糟糕。长帝姬听说宫中找到了一株寒箭草,便来求主上,请求主上先将那寒箭草给她驸马用着,她会立即派人去再寻此药。”
“可这寒箭草不知长于何处,又如此稀罕,虽则驸马的情况更危急一些,但主上并未应允。长帝姬无奈,又退了一步,请求主上赐一半给她。听相宜说主上怕半株寒箭草药效不够,一狠心又拒绝了。后来……相宜的身子果然好了,驸马却是……撒手西去了……”祝氏的语气微有沉痛,不急不缓地道来,缓缓揭开了那尘封多年的宫中秘辛的神秘面纱。
公仪音终于彻悟。
难怪……难怪长帝姬如此不待见母妃,甚至连与她想象之人也是恨之入骨!
难怪……难怪那日长帝姬会在甘泉殿中说那样的话!
原来事情的真相竟然是这般。
长帝姬心中,一定觉得母妃才是害死驸马的罪魁祸首。她既对驸马用情至深,想来这心中的怨恨也不会轻易消除。母妃已死,她便把对母妃的怨恨转嫁到自己身上,转嫁到同母妃面容有几分相似的人身上。
一直以来困扰公仪音的一个谜团终于解开了,可她心中,竟没有半分如释重负的感觉。面上神情如常,似平静的湖面,没有风来,也未起一丝涟漪。
然而心中却已掀起了惊涛骇浪,有一种寒凉彻骨的冷意在四肢百骸游走。
厅外是呼啸而过的风声,公仪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指尖,脑中一时之间竟一片空白。
祝氏依旧握着公仪音的手,敏感地感到她指尖的温度又凉了下去,忙两手握住搓了搓,嘴里道,“你这孩子,可是穿得太单薄了?手怎么这么冷?”
公仪音苍白地笑笑,将手从祝氏掌中抽出,放在嘴旁呵了呵,尽量压下眼中的惊骇之色不让祝氏和周氏看出了端倪去,嘴里只道,“可能是今日突然冷了些,不碍事。”
祝氏不明所以地看一眼窗外艳阳高照的天气,奇道,“奇怪,今日的天气我瞧着也算暖和啊?你这孩子……是不是身子太弱了?平日得多补补!回头我得好好跟阿默说说去。”她一面絮絮叨叨,一面唤了女婢进来,吩咐她去给公仪音取件披风进来。
公仪音勉强回了神,谢过祝氏,却仍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样。
祝氏不知她的心事,只当她是听到了顾贵嫔的事心中伤感,见外头春光正好,离中午吃饭的时辰又还有段时间,遂提议出去走走。
公仪音知她一片好意,虽心事重重,到底不忍拒绝,点头应下。披上祝氏叫人拿来的披风,三人一道出了祝氏的院子。
公仪音这边无意间知晓了两个惊天大秘密,秦默那厢却也不太平。
他随着顾氏宗主及顾琛二人到了顾氏宗主的书房,三人按主客之序落了座。照例有丫鬟来上了茶后又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顾氏宗主示意秦默喝茶,自己端起茶盏啜了一口。
秦默点点头,也端起茶盏细细品了一品。一口茶水下肚,唇齿留香,余韵残存,足见是好茶。他也不吝惜赞美,看着顾氏宗主道,“外祖父这里的茶却是极好的。”
顾氏宗主得意地笑笑,看着他道,“你也是个懂茶的人,不像某些人,每次都是牛嚼牡丹一般,白瞎我这好茶了。”说着,还已有所指地瞟顾琛一眼。
顾琛无奈地笑笑,低头捧着茶盏,却没说话。
秦默露出点点笑意,心知顾氏宗主口中的某些人说的就是顾琛,也不说话,只细细品着杯中茶水。片刻,抬了眼道,“原来外祖父也是好茶之人,我前些日子恰好新得了些好茶,既如此,回去我便叫人包些过来给外祖父尝尝。”
他面上带着如沐春风的笑意,嘴里又是一口一个外祖父的,顾氏宗主原本还想着,好不容易认回来的外孙女,这么快便被人拐跑了,是以心中对秦默本有几分不待见。可一番相处下来,心中对他的芥蒂和不满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看着秦默是越看越满意。
如今听得秦默这么一说,面上愈发笑开了一朵花,连连点头。
寒暄了几句,顾氏宗主便问,“阿默方才说有事找我们,不知是何事?”
“父亲。”顾琛放下茶盏开口道,“阿默明明是看见母亲想同无忧说些私房话,便找了个借口同我们一道出来,想来应该没有什么要事吧?”说着问询似的看向秦默。
顾氏宗主看向秦默,“果真如此?”心中想到,如果真是这般善解人意的话,秦默这性子,可真真是没得挑了。
秦默笑笑,“这是一个缘故,另则确有一事想请教外祖父和舅父。”
“请说。”顾琛微笑着接口道,不难看出,他对秦默也颇为满意。
“不知外祖父和舅父对高氏是否有了解?”秦默看向二人,唇角带着微微的弧度,不似明显的笑意,却显得他面上的神情柔软而明净。
不妨秦默突然问起高氏,顾氏宗主和顾琛俱是一愣。
半晌,顾氏宗主才迟疑着开口道,声音无意识压低了几分,“你是指,当年被先祖灭族的高氏?”他稍显浑浊的眼眸中有幽光闪烁,如划过夜空的星,明明灭灭间有什么看不大真切。
秦默点点头
,“正是。”
顾琛开了口,略有不解,“不找为何突然问起高氏一族?”
秦默微微挺直了背,如松柏翠竹一般端坐在席,明灭的阳光自窗外洒进来,投射在他的面上。他看向顾琛缓缓开口道,“我最近在追查一桩案子,正与昔年的高氏陆氏有关。顾氏当初身为五大吴姓士族之首,想来对高氏的了解应该不少,所以特来问问外祖父和舅父。”
“阿默想问何事?”顾氏宗主沉吟片刻问道。
秦默抬眼看向顾氏宗主和顾琛,口中缓缓问道,“不知外祖父和舅父是否知晓,当年高氏一族虽被灭,但有两人侥幸逃出,不知去向。”
顾氏宗主一惊,直直望向秦默,“还有这种事?是何人?”
“是当年的高氏嫡女高楹和高氏嫡子高琼,今日我想向外祖父和舅父打听的,正是这位侥幸逃脱的高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