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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出东山,我提了一盏青铜铸镂空兽面纹的小灯来到了五音门外。? 守门的小童远远地看见有人来,便步下台阶前来相迎。
“你家夫人可在屋里?”我问小童。
“夫人就在屋里,巫士可是离卦……”小童抬起头来,眼神却恰好撞进我的一双碧眸,“山,山……”她当下舌头儿打结,愣在了原地。
“进去告诉你家夫人,就说乾卦的主事应邀来了。”我俯下身子把脸凑到她面前,她吓得丢下手里的绿竹小灯撒腿就冲进了五音的房间。
五音许是没料到我会那么早来,一道猫眼石串成的珠帘后她还在两个婢子的伺候下慢悠悠地吃着晚食。那小童慌慌张张地冲开珠帘后,我瞧见了她,她自然也瞧见了我。
我噙着笑立在门外,她端坐在堂上与我四目相对,周围一片安静。
片刻之后,五音身旁的婢子放下布菜的食箸从门里迈了出来:“阿拾姑娘,夫人请你进去。”
“好。”我吹熄手中的兽面铜灯,脚下却不动作。
婢子面色一窒,这才伸手替我撩开了门上的珠帘:“乾主,请!”
“前面引路。”我提裳迈步而入,婢子放下珠帘急急走到我面前,垂引路。
“多年不见,姑娘好大的气派。”五音见我进屋并没有起身,依旧慢悠悠地往嘴里夹了一小段葵菜。
我拂袖在她身侧的一方长绒垫子上坐下,微笑着道:“阿拾哪里有什么气派,只是有些规矩下人们总要做足了才好。是什么身份的人就该做什么身份的事,上下不分,礼数不全,于夫人的威望也有不利。”
我说完不躲不闪地看着五音的眼睛,五音是聪明人,自然听得出我话里的深意。她笑着咽下嘴里的葵菜,一伸手让两个服侍的婢子都退了下去。
珠帘轻摇,人声渐远,偌大的屋子里就只剩下了我和五音两人。
安静,昏暗,大案左右两架青铜九盏树形灯被风吹熄了大半,照不见顶梁木柱上的连枝牡丹,也照不见案几上的凤鸟长羽,只照得眼前迟暮的美人,轻挽长袖,提壶自斟,说不出的萧瑟悲凉之意。五音终究还是老了,松弛下垂的眼角,略显富态的下巴,鬓间那朵娇艳欲滴的橙蕊千瓣菊都没能掩住她眉宇间那缕衰败的气息。
“阿拾姑娘为什么要到天枢来?楚地的云梦大泽难道还不够姑娘逍遥自在的?”她端起盛满酒液的白玉梨花盏,掩唇小抿了一口。
“晋卫两国开战在即,天枢八卦频生变故,主上顾惜夫人辛劳,特命阿拾前来相助。”我抬袖施礼答道。
“哦?主上可真是有心了,不远千里竟从楚国找来一个孩子来替我分忧解劳。”她嗤笑一声,低头从袖中抽出一方绢帕拭了拭嘴角,“说说吧,你都会做些什么?又打算如何替我分忧啊?”
五音身在天枢多年,自有探子会告诉她,我是谁,会做什么,又打算如何替她“分忧”。既是这样,我也无需再同她说一些拐弯抹角不痛不痒的话。有时候,开门见山,反而是最有效的谈判手段。
“日升月落,四季轮换,世间一切只要应循规则就可万事无忧。天枢成立伊始,卿相已经替天枢八卦定下了各自的职责,乾、坤、震、巽、坎、离、艮、兑,只要各卦主事各尽其职,相携相助,夫人之忧自然就可解了。”
“顺应规则,自可无忧……”五音低头把玩着左手手腕上的一只红玉手镯,嘴角的笑容越来越大,“姑娘的意思莫非是想让我把乾卦的事务都交由你来打理?”
“非也。”我从怀中掏出象征乾主身份的玉牌,端端正正地放在她面前,“夫人记糊涂了,主上早已将乾卦之事托付于我,夫人如今只需将震卦锁心楼的钥匙交给我,再对谷中之人下一道集合令便是了。”
“哈哈哈……”五音听罢忽而大笑起来,“阿拾啊,你的确是个聪明的孩子,自打我第一眼在这里见到你,我就知道你和他们不一样。只是,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一碰上和自家情人有关的事就犯起傻来了。”五音伸出她玉葱般细长的手指,轻轻地在我手背上拍了两下,“把玉牌收起来吧,它如今对我而言只不过是块好看的石头。伯鲁自以为聪明,殊不知看在大人眼里,儿戏终归是儿戏,成不了事也当不得真。任你做乾主?呵呵,乾卦的院子你若喜欢就留着再多住几日,至于其他的,我劝你还是不要多想了。”
五音直截了当地拒绝了我的提议,她这样的“坦诚”多少让我有些惊讶。
“夫人这是要违背主上的意思,与赵氏为敌?”我问。
“怎么?这很奇怪吗?”她笑而作答。
“不,阿拾只是好奇罢了。夫人这般自信,莫非是以为谷外的‘**帐’真的能挡得住赵家的黑甲军?”
“黑甲军?你以为与齐、卫一战后,赵氏还有多少人能活着回来?就算他们回来了,赵鞅也无力再派他们离绛西行与天枢为敌。”五音拎起桌案上的玉牌,随手一扬就将它丢进了我的怀里,“小丫头,你在竹林里同黑子说的那些话我都已经听说了。这些年想和我玩鬼点子的人不止你一个。如今,他们全都睡在我门外的桂树底下。男人嘛,都喜欢漂亮的女娃,你若是要下去陪他们一起睡,只怕那些死鬼半夜里都要笑出声来了。”五音的嘴角高高扬起,笑容让她的脸颊上出现了无数道细碎的褶子,那些细长的纹路映了案几上绿竹纱灯的微光,像是一只可怕的长足绿蛛覆在脸上。
“卿相命数未尽,世子无恤也不是个可以善与的人,夫人倘若一意孤行,到最后只怕要丢了自己的性命。”明夷告诉我,五音是个不易揣摩、极难应付的敌人,可坐在我眼前的女人分明是个野心膨胀、狂妄到极致的对手。
“担心你自己吧,我的命就无需你来操心了。”五音理了理腰间的长配正欲起身,这时,不知从哪里飞来了一只白底灰斑的秋蛾,那蛾子被火光吸引着围着案几上的一盏彩陶跪俑绿纱灯团团地扑着翅膀。
啪嗒啪嗒,那秋蛾几次三番撞上陶灯的灯罩,却完全不知退缩,一味地想往灯罩里面钻。
五音瞟了我一眼,两指一捏轻轻巧巧地提起了油灯的纱罩。
“瞧,它多像你啊!”她说。
扑哧——那飞舞振翅的秋蛾在灯芯旁转了一圈后一头扎进了那团红色的火焰。
火苗骤然跳跃,屋里明暗忽动。
倏尔,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五音噙着笑,伸手从头上拔下一根银钗,轻轻拨了拨灯芯,将那只已经烧得焦黑的秋蛾拔了出来,“明知是死却还要拼了命地钻进来,世间最傻的就是这扑火的蛾子了……”五音将粘着飞蛾焦尸的钗子举到眼前细细地端详着,她的眼神迷离,声音飘忽,一句话说得既像是刻薄的嘲讽又像是无奈的自哀。
“夫人十三岁时跟随卿相入绛,出身渔人之家却独得恩宠十数年,硬生生将一群士族之女踩在脚底。末了,夫人不想困在赵府一世,他便送你进了天枢。卿相如此待你,夫人为何要在他重病之时背叛赵氏?夫人求的到底是什么?是权、钱、还是人?”我看着五音道。
“这些事是伯鲁告诉你的?”五音转过头来。
我点头默认,她忽的将脸凑到我面前,笑道:“怎么样,小丫头,这故事听起来可耳熟?三十年,三十年后的你就是我现在这副模样。”
五音的脸离我的鼻尖不到两寸,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眼下的褶皱和施着厚粉的面颊。黑子曾说,只要处置了五音,待到无恤继任赵氏宗主之位时,我就会成为天枢的下一个主人。如果真是这样,那三十年后,我会变成另一个五音吗?
“你怕了?”她问。
“我不是你,我不会在他重病之时背叛他。”
“哼,有的故事可不该只听一个人讲……”五音曲指弹去秋蛾的焦尸将银钗放在了我手上,“别在赵鞅身上做文章了,我不爱他,也不怕他。你若要走,三日之内就走。过了三日,你恐怕就见不到赵无恤了。”
“你要放我走?!”她今晚说了那么多话,最令我吃惊的却是这一句,“为什么?你如果对我的过去了如指掌,那你现在就应该杀了我。”我握紧了手中的银钗。
“我对你干的那些事知道得太清楚了,所以我压根就没想过要留你的命。只是,这三天的时间是我答应了别人的。三日之后,我会在园里种上一株你喜欢的木槿花,你若不走,就只当便宜了我,平白添了一堆花肥。”五音言毕,不等我再开口,就伸手扯下了垂在木梁上的一根红绳。不一会儿,两个人高马大的婢女从房门外走了进来。
“送阿拾姑娘回乾卦!”五音下令道。
“诺——”二人领命,旋即气势汹汹地朝我走来。
我朝五音颔一礼,径自穿过两个婢子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