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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素说的才是真的,史墨是我阿娘婚礼的祝巫,他早就知道我是谁的女儿,早就知道赵稷入晋一定会来见我。
我端着药碗坐在冰凉的石阶上,墨衣苍的史墨从屋里走了出来:“子黯,送为师出城吧!”
我僵僵地起身,一言不地往前走去。
两个人一路走出府门,行过长街,沉默是我最疯狂的控诉。我年逾七旬的师父是通天的人,我即便什么话也不说,他也一定能听到我心里一声声的质问。
浍水河边,翠竹林中,当我们无言地路过夫子长满青草的坟墓,我终于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史墨老了,他削瘦的肩膀已撑不起昔日宽大的巫袍。我和他做了这么多年的师徒,很多时候我已经分不清他到底是高高在上的太史墨,还是我幼年相识的夫子。他们慈蔼的面庞在我心里早已重合。
可今天,一碗药汤却叫我愕然现,他太史墨,终究还是那个太史墨。
他怕我对赵鞅下毒,所以借空腹之由告诉我,赵鞅已有试毒之人。我若心虚,自然有机会另换一碗无毒的新药。他怕我今日退缩,来日再生杀心,又撺掇着伯鲁为赵鞅试药。我即便真心要杀赵鞅,又怎么舍得冤杀了伯鲁。师父啊,师父,你果真是通天彻地,明了人心的圣人。
竹林幽深,风过如泣,满头白的老人在我沉默的注视中停下了脚步。他转过头来,竹林间斑驳的阳光在他清瘦苍老的面庞上投下点点游移的亮光。
“你见过你父亲了?”他问。
“你怕我会杀了卿相?”我问。
“子黯,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知道卿相现在不能死。”
“哼,师父果真是怕的。”我看着史墨微蹙的眉头,嗤笑道,“师父既知我是赵稷之女,当年为何还要收我为徒?为何还要教我,护我,怜我?那夜在太史府,你早就已经知道我是谁,卿相既然要杀我,你何不让他将我这邯郸余孽剁了头颅丢到浍水去喂鱼!”亏我当年还无知无畏地跪在赵鞅面前,大言不惭地说史墨一定会见我,现在想想原来那时生死只在一线之间。
史墨没有回答,他双唇紧闭转身迎着风往浍水岸边走去。
“是因为夫子吗?如果我不是蔡书的弟子,我已经死了,对吗?”我踩着林中落叶几步拦在他面前。
史墨看着我,良久不一言。这么多年,他总有些时候会像现在这样看着我,却又不像是在看着我。
“痴儿,我连他都赶走了,又怎会在乎他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弟子。我不杀你,只因为是你找到了我,而非我找到了你。我蔡墨一生侍神,却在你身上第一次听见了昊天的声音。该来的,总归是要来的。我拦不住你的命运,就只能豁出性命护你周全。”
史墨这番话,我未尽懂,但最后一句却听得明白。这么多年,虽然他不说,但我知道他一直张着自己巨大的羽翼保护着我这只不知天高地厚的雏鸟。他一天天地衰老,可他最担心的不是自己的生死,而是我在晋国的安危。
“师父,你为什么要瞒我,为什么我一次次问你,你要一次次撒谎来骗我?”
“因为真相太残忍,不是你能背负的。”
“再残忍,也是我要的真相啊。”
“赵稷告诉你的一切,真的是你想要的吗?”史墨用他深沉的目光看着我,我喉头一紧,竟无法驳斥。
“子黯,听师父的,走远一些吧!去楚国、去巴蜀、越过南海去做海客也好。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你父亲疯了,他会逼着你和他一起疯。他的心死了,可你的还活着。你阿娘是个通透的孩子,她不会怪你不替她复仇,她只会怪你不好好活着。”
“师父这样说,不就是怕我留下来,会对卿相不利嘛?徒儿和卿相,你到底还是选了卿相。”我心里又酸又痛,忍不住自嘲。
史墨面对我孩子气般的控诉,叹息道:“我不是选了卿相,我是选了天下。卿相如今还不能死,因为无恤还不够强大。如果智瑶吞下赵氏,那么十年之内晋国公族将不复存在。智氏吞晋,陈氏吞齐,天下必将大乱。智瑶性残好战,未继任上卿已要夺卫、攻郑、伐齐。来日,他若得晋,生灵必遭涂炭。在十万生灵面前,你的性命,我的性命都不重要。”
“呵,他赵鞅的命如何就牵连着整个天下了?我不信!”
“一叶落而知天地秋,一池冰而现天下寒。个中道理你早就明白,只是不愿承认罢了。这天下已是摇摇欲坠。赵鞅一死,乱世之音也许就响了。”
乱世之音……赵鞅之死会是大乱前的最后一声弦响吗?会吗?
“师父放心,子黯从没想过要对卿相不利。只是有些事,师父也莫要再瞒我、骗我了。”
“子黯……”史墨听了我的话,眉头未展,面色却愈悲怆,“为师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可当年的事,为师已然全忘了。你藏了什么想问的,就都自己烂在肚子里吧!””
史墨的回答叫我愕然。我原想以退为进,岂料他这般绝决。
“师父肚子里还藏了什么不能告诉我的秘密?”
“没有秘密,只是忘了。你若不满,大可以不认我这个师父。你,你们……都不用原谅我。”史墨说完径自绕过我向河岸边走去。竹林间疏散的阳光被浓云遮蔽,绿竹碧森森的影子在我面前摇来晃去。我的师父老了,白如霜,瘦骨嶙峋,可他的性子没有老,他孤傲的脊背永远不会弯,他要守着他的秘密永远沉默了。
这厢竹林青葱,五里之外的嘉鱼坊里却已是一片狼藉。
瑶琴、香炉不见了,几张长案也被人胡乱堆放在角落。庖厨里陶盆、陶釜碎了一地,几条跃出水桶的青鱼落在泥地上,雪白的鱼腹上满是沙土色的泥印。
嘉鱼坊倒了,赵稷走了。若没有猜错,陈盘和陈逆这会儿也一定已经离开了新绛城。
赵府里既然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给我塞了卷耳子,就意味着有人会在暗中替我的父亲监视我的一举一动。如果我不杀赵鞅,自然还会有人替我动手。可我能怎么办呢?难道还要忘记毁家灭族的仇恨去保护赵鞅不成?可如果不护着他,万一……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正愣,无恤的声音蓦地从背后响起。
他怎么来了!我呐呐地回身,还来不及抬头看人,眼前忽的扑上来一道黑影。
“小心!”无恤挥手一挡,将我揽到身后。
“喵——”一只黑黄两色的野猫直立着尾巴站在翻倒的木架上,我从无恤身后走出来,它瞪着一双碧色眼睛冲我猛一龇牙,然后跃到地上叼起已死的青鱼蹿了出去。
“你不是送太史回家去了吗?怎么到这里来了?”无恤环顾四周,一脸疑惑地看着我。
我弯腰扶起地上的木架,镇定道:“卿相说自己梦见了赵稷,又说有人见到赵稷来了新绛城。我前几日在这里撞见了陈盘和陈逆,所以就想来看看,齐人是不是把赵稷藏在这里了。”
“陈盘前日在宴席上说陈逆的手在嘉鱼坊外被人撞伤了,原来是故意说给你听的。”
“陈逆那日根本没有受伤,我撞倒的人是陈盘。”我提到陈逆时抬头瞄了无恤一眼。
无恤这一次倒无不悦之色,只擒了我的手往嘉鱼坊外走去:“就算你怀疑赵稷躲在这里,也不该冒冒失失一个人来。之前,我们在齐国可吃了这人不少亏。”
“师父的竹屋离这里不远,我就想来看看。还以为这里吃鱼的人会很多,哪知道会是这个样子。”我避开地上被扯落的古藤和干枯的香草朝竹屋外走去。
“有人说在嘉鱼坊里见到了赵稷,卿父就让董舒来抓人了。”
“于安?”我回头看了一眼形如废墟的嘉鱼坊,“他现在是都城亚旅,这些事也的确归他管。他抓到人了吗?”
“没有,早就空了。”无恤走出嘉鱼坊,转身将我从破裂的台阶上抱了下来。
“那你今天还来做什么?”
“来看看有什么疏漏的线索。赵稷此人诡计多端,卿父对他很不放心。”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无恤柔下神色看着我。
“为什么卿相当年要毁邯郸城?如今还要尽除邯郸氏?根本就不是因为邯郸忤逆了他,给他难堪,对吗?卿相杀赵午,也不是一时之怒,对吗?”
“小妇人,你倒是卿父的知音。邯郸城在南,与昔日范氏、中行氏的封地相邻。赵午虽是赵氏宗亲,却与封地同样在南的范氏、中行氏频结姻亲。卿父自己有意往北拓地,又怕久而久之会因疏于来往而失去邯郸城。晋阳新城建好后,董舒的父亲董安于就提议可以以调用邯郸城的五百户卫民填充晋阳为由,试一试邯郸氏对卿父的忠心。结果,生了异心的赵午真的拒绝了卿父的命令。卿父一怒之下杀了他,一半是泄愤,另一半也是为了施压邯郸赵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