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广颁诏,慷慨地称赞自己的元配:“妃萧氏,夙禀成训,妇道克修,宜正位轩闱,式弘柔教,可立为皇后。”
皇帝口惠实至,无论到哪里,不管干了什么,都会捎上萧皇后,尽管他的真心宠幸谁,别人不得而知,但是杨广对萧皇后的表面文章还是做得非常的漂亮。聪明过人的萧皇后也相当知趣,她一步一步地退让,直到靠边站为止。人老珠黄,色衰爱弛,何必搬个醋坛子,招皇帝的腻味呢?尽管萧皇后仍然俯首帖耳地服侍在杨广左右,但是她的心境却大不如前了。
感情的危机恰恰潜伏在这种客客气气的情态之下,两口子不再交心,甚至连吵架的兴趣都没有了。说话看脸色,言语找尺寸,尽管睡一张床,也不过是在勉强的维持。
萧皇后顶着华美的冠冕,默认了这种情态,皇帝纵情享乐,好大喜功,把隋文帝攒下的家底挥霍得一乾二净;官府横征暴敛,民间盗贼风起;远征高丽的军队和挖掘运河的民工,天天都在哀嚎中死亡,隋朝恢弘的大厦,摇摇欲坠,随时可能土崩瓦解。
萧皇后惶恐地注视着朝野变化的风云,实在插不上手,憋不住了,就拐弯抹角地劝了两句。很不幸皇帝听不进,他像一匹脱缰的野马,一头钻进了江都行宫里。既然天下失控了,索性就大摆烂,不理国事,不问祸福,只顾毁灭性的享乐。
宫外火光四起,他也懒得答理,近臣说什么他就信什么,他竟然告诉萧皇后:“贵贱苦乐,时时更换。”这简直是哲学家的口吻,他变成了一个醉生梦死的老混蛋,为什么呢?还不是逃避现实,自己骗自己吗?
扬州明月,照着忧心忡忡的萧皇后,她知道,夫妻亲情再也唤不回皇帝这支断线的风筝了。杨广曾经顾影自怜,跟皇后吹牛说:“好头颈,谁来砍它呢?”
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嘴脸,萧皇后不得不丢开最后一丝的幻想,陪伴着及时行乐的皇帝趟这淌浑水。
萧皇后的内心痛苦,有人禀告,宫外马上要造反了,请示皇后该怎么办?萧氏摆了摆手,惋叹的说道:“天下事已经至此,大势已去,无可救药。说什么也只是徒增皇帝的烦恼,能混过一天算一天吧。”
有一首著名的《箜篌引》,妻子哀悼固执任性、落水而死的丈夫:“叫你不要渡河,你偏要渡河,堕河而死,当奈如何?”这才叫良言难劝该死鬼,谁也没有办法。虽然说杨广自诩的好头颈没人来砍,他却被叛臣用一条裤腰带给活活地勒死了。
萧皇后亲自收尸,手边什么也没有,只能拆几块床板,草草地拼了一副薄棺材。五十岁的杨广倒在地上,他曾经亲亲热热地挽着萧氏,情愿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他们互相搀扶着过了二十三年的苦日子,也曾经相视而笑,守着欢蹦乱跳的小儿女。人间富贵,已成云烟,昔日的枕边人,死得像个叫花子,恩恩怨怨,就这么了啦?
刚得势的弄臣宇文化及,从头到脚打量这位女战俘,大隋的正宫娘娘,天下男人,谁不神往?宇文化及意味深长地笑了。
可惜美丽的女战俘一旦落到男人手里,就不再是个人了,而是一件任由推来搡去的家当,一个寻欢作乐的玩物,甚至像个小玩意儿那样,被随便转让。隋炀帝死了,也就无所谓的萧皇后了,战俘萧氏粉颈低垂,默然无语,老天爷给什么,她就接受什么。
胜利者霸占了六宫,和隋炀帝生前一模一样,萧氏的处境可想而知,俘虏还能怎么样?甭耍娘娘脾气了,休说什么尊严、高贵,想活就得逆来顺受,这个仪态万方的女人定然成了宇文化及的囊中之物。
常说男人四十一枝花,而女人到了这个岁数,就开始走下坡路了,从二八妙龄起,十多年就能消耗她们一大半青春。只有非常奇特的女性例外,埃及艳后克莉奥佩特拉,她生完孩子之后,仍让西泽和安东尼两位罗马英雄神魂颠倒。萧氏就是这种奇女子,步入中年,仍旧端庄俊美。宇文化及从这位大美人身上,获取了帝王的幻觉,他居然跑到魏县,关起门来当皇帝。
皇帝,永远是天下的头彩,除非足够强大,否则谁觊觎,谁挨揍。宇文化及的狂妄行为,马上招来灭顶之灾,争头彩的窦建德杀上门来。窦建德是农民义军的领袖,如今兵强马壮,腰杆粗得很。他自称为大夏王,口口声声说是为死去的杨广报仇。聊城一战,窦建德动用抛石头的撞车,四面攻城,这种原始土炮,杀伤力强大,聊城随即失陷。
萧氏再次面临当俘虏的噩运,这一回她想死了,既不啰嗦,也不哭闹,面无表情地等待死亡。所幸抢救及时,而且碰上了忠于大隋的窦建德,战胜者居然对她非常的礼遇。尽管没上绳索,未遭关押,窦建德还毕恭毕敬地给她施君臣大礼,萧氏依然未获自由,与其说她被解救,还不如说被接管,一个徒有虚名的前朝皇后,有什么资格在义军营寨里养尊处优呢?
窦建德霸占了萧氏,在窦建德那里,萧氏似乎未受辱,这是义军的政治需要,也受周围条件的制约。窦建德人品正派,还未堕落到霸占女俘的地步;窦建德身边蹲着一只母老虎,老婆曹氏几乎寸步不离,看得很紧;萧氏留驻的时间并不长,约两三个月后,就被突厥人接走了。
突厥,野蛮的胡俗令中原人心惊肉跳。在没有血缘关系的前提下,儿子可以继承父辈的女人,弟弟能够再娶兄长的妻妾。胡俗当头,女性就更像牲口了。
突厥的义成公主,从窦建德手上要走了萧氏。二十年前,杨坚把这位宗室之女义成公主,嫁给了启明可汗。后来丈夫死了,义成公主便改嫁儿子辈的始毕可汗、处罗可汗和颉利可汗。从杨广那里论辈份,义成公主得叫萧氏一声嫂子,姑嫂重逢,也算是有了依靠。
不管情愿不情愿,萧氏就这么身不由己地走了,一个孤苦伶仃的落难寡妇,没有挑拣的权力,命把妳推到哪儿,就落到哪儿。谁都能猜到,可汗身边的女人必须无条件地跟从胡俗,萧氏和义成公主共同被纳入了处罗可汗的寝帐。后来处罗可汗死了,姑嫂两个又顺理成章地嫁给他的弟弟颉利可汗。
萧氏早就断了重返长安的念头,既然已经国破家亡,江南春雨、中原杏花对自己还有什么意义呢?不如在这荒蛮的塞外了此残生吧。所幸还有个小孙子杨正道做伴了,杨门的骨血,是她最后的一点儿安慰了。
曾几何时,长安城里、江都月下,那个光彩照人的国色女子,已经被命运流放了。这具
风韵犹存的躯体,随着突厥兴衰,在草原牧场、大漠野风中,失魂落魄地游荡。
寡妇门前是非多,多得后人都难以承受,年届花甲的萧氏,含泪回到长安。此时突厥大败,义成公主死了,颉利可汗遭擒,按理说萧氏仍属于战俘,但她特殊的身份,居然赢得了大唐的礼遇。更令人想不到的是,归唐之后,她竟把李世民卷进了是非漩涡。
萧氏归来,李世民给足了面子。一来,两家是亲上加亲,杨广是李世民的亲表叔,李世民还娶了杨广的女儿大杨妃,从哪儿论,萧氏也算是长辈。李世民的智囊萧瑀,是萧氏的亲弟弟,给臣子一个天大的面子,有什么不好呢?李唐是很愿意奉养这位前朝皇后。
坊间文人,更愿就此说风凉话,李世民破格举行了一场盛宴,为萧氏接风。以贞观时代的标准,那种规格连皇帝都觉得有些铺张,李世民笑呵呵地问萧氏:“妳以为眼前的排场比隋宫如何呢?”
这个档次,压根儿不能和隋宫相比,当年的夜宴,廊下悬挂着上百颗硕大的夜明珠;殿前篝火几十堆,烧的尽是上好的檀香木,据说每晚都要烧檀香木二百车。
萧氏不动声色地答道:“陛下乃开国立业之君,怎可与亡国之君相比呢?”这句话贞观天子非常受用,由此李世民更加善待这个饱经沧桑的贵妇人。
所谓的是非漩涡,还不是男男女女之间的事?据说李世民倾慕萧氏,曾经公开纳作小妾,封为昭容,这又是一件捕风捉影的花边故事。首先以唐朝的开化之风,即便李世民娶了萧氏,也没什么了不起,他连亲哥哥李建成的老婆都要,何况是前朝废后呢?
假设他果真纳萧氏为昭容,绝不会只字不提,萧氏归唐,都什么岁数了?整整六十岁了。刚届而立之年的大唐皇帝,要什么女人不好,非跟一个老婆子勾勾搭搭?至多李世民曾倾慕过传说中的萧皇后,恨不相逢未嫁时,仅此而已。
说实话,萧氏最在乎的还是杨广,两个人最宝贵的青春拴在一起,二十三年了,那可是一段刻骨铭心的黄金岁月呀。如今国亡了,家破了,丈夫被杀了,儿女也不在了,旧时堂榭,物是人非,活着还有什么滋味呢?
长安城里的萧氏,深居简出,又孤独地生活了十八年。鬓边白发,迎风而起,她浑浊的眼里,一遍一遍地闪过纯情时代的影子,偶尔唇边也泛起一丝苍凉的笑容。
萧氏还惦记着臭名昭著的丈夫,怀念他们相濡以沫的日日夜夜,终于她顶着皇后的哀荣走了。扬州葬下一段千古风流,升起一轮皎洁的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