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尘闭上眼睛,耳朵里灌满了原始人的原始歌声,和他们的舞姿相比,他们的歌声简直如同神圣。虽然依粗犷,淳朴,不加装饰,也没有任何正规训练的说法,可是那歌声太纯粹,仿佛此刻最灿烂的星光,仿佛此时最纯净的黑夜。银尘听着他们的歌声,居然不知不觉流下泪来,因为他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居然能够真正放松下来,彻底不用担心被突袭,被偷窃,被暗算地放松下来,放松一位异界法师持续绷紧了十年的神经。
这里的人,淳朴得近乎呆傻,宽厚善良的近乎无知,他们在这座小小的山村里生活了几把年甚至一千年,他们应该经历过不少动荡与变故吧?可是他们依然纯粹,依然天真,依然可以为了一顿饱饭没心没肺地跳舞狂欢,依然可以为了巫女或者村长的一句话就毫不犹豫地刨开自己的肚子。
他们没有人人的字,他们几乎和文明无缘,可是他们也从来没有受到过私心和金钱的诱惑,因为他们这里的每个人,每件东西,都是公有的,冲了巫女施过巫术的东西,其他人的一切,都也属于其他人。
这是母系氏族公社后期,连私有制都还不完全的原始村落。
银尘听着那些人发自内心的纯真的欢乐的歌声,真的彻底放松了意识,沉沉睡去,这一天,他没有得到任何关于泣血石的情报,甚至没有来得及去问,不过他不在乎,能够在这也不知道离风源大陆几千里远的偏僻原始的小村落里,放下十年不曾松懈的戒备,也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吧?银尘一边流着久违了的幸福泪水,一边发出轻柔的鼾声。
“雅婷,我这一刻,终于算是过的稍微幸福了些吧?”
……
村民们的歌声非常吵闹,尤其是那原始的鼓声,任何一个风源大陆的正常人听了都绝对睡不着,银尘却睡得香甜,然而,当那歌声和鼓声突然停下来的瞬间,银尘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巨大声浪惊醒一样,猛然张开眼睛。
他只看到了一脸惊慌的,骨瘦如柴的小女孩,没有见着巨。
“巨呢?”银尘问那个女孩。
女孩不说话,嘴唇咬得紧紧的,伸出细细的手臂和更加纤细的黑黄色的手指朝某个方向一指。
银尘转向那个方向,他看到了一堵人墙,林立的粗壮的腿和他之间,隔着燃烧正旺却无人照料的篝火。
篝火的浓烟依旧热烈,可是气氛似乎变得沉重而寒冷。银尘站起来,还没有来得及采取下一步的行动,就听到那人墙中间传来一道声音,一掉饱含着惊恐,怀疑甚至于仇恨的声音:“他回来了!”
“谁回来了?”银尘脱口而出,可是没有人回答他,不得已他只能起身,绕或人墙。
一个人,面对着所有人,这就是银尘看到的景象。
不是什么曾经屠灭村庄的恶魔,只是一个和这些人大体相似的人而已。银尘有点小失望,他还以为有个传奇境界的远古巫师又杀回了这个龙谷村,来为曾经的失败讨个说法。
当然,对于银尘来说那样做的结果就是远古巫师或者恶魔跪在蚩尤万化术前求饶——哪怕是元婴高手,银尘如今也不怎么放在眼里了。
那是一位穿着真正的丝绸做的衣服的人,他和这些原始部落的人的相貌几乎没有什么泣别,浓眉大眼,茂密的胡子和头发,只是身上穿的,却早已不是做工粗糙的兽皮,而是样式新颖,裁剪合身的丝绸长袍。他站在那些人面前,眼神复杂。
“我回来了。”那人说道。
“你不该回来,力!”巨突然分开人群,向前走去,他最后停在了那个叫做力的人面前,他们中间隔着无限遥远的一尺三寸多点的距离。
物理上的距离只有不到一尺四寸,可是非物理意义上的距离,却是永远般遥远。
他们两人谁也没拥抱对方,在龙谷村中,这样的见面未免有点失礼。
“我必须回来,哥哥。”力坚定地说道:“我必须将我的发现分享给故乡的所有人,就像我曾经打到的那些猎物一样。”
“我们每人愿意分享你的东西!”巨的身后,传来村长的声音:“力,快走吧!离开这里!永远不要回来!趁着现在,老人们和巫女还没有赶来之前,快走吧!不然来不及了!”
“我不!我偏不!”力的双脚仿佛钉死在地面,仿佛突然间从他脚底长出了许多看不见的高粱根。巨大吼一声,抡起粗壮的膀子就抱住了力,将他扛起来,向着那终年不散的云雾冲去。
他只冲锋了三步,就被迫停下来,大大的眼睛里满是绝望。
“放他下来,亵渎圣道者必将受到制裁。”一道清冷的声音从火光照不到的黑夜中传来。
那清冷的声音如同某种催命的魔音,将巨的身形瞬间石化,高大的男子全身微微颤抖着,不知是恐惧,抑或是悲痛,或者是被人抓了先行的惊慌和羞耻,总之他仿佛突然失去了大部分身体机能一样呆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巫女大人……”巨的声音干涩而空洞,银尘第一次发现他的声音居然可以这么难听。
“放他下来,我不会追究你的过错。”巫女的语气冷冰冰的,似乎缺少人的感情,可是银尘很敏锐地感觉到,她的声音里压抑着太多的情绪。
银尘觉察到,她似乎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强迫着说出这样的话的。
“放我下来吧,哥哥,我有话要对大家说。”力开口到,他同样是个强壮的汉子,要是真的挣扎反抗,**本不可能这么快就制服了他,可是就从巨将他扛上肩的那一刻起,他就再也没有挣扎过分毫。
巨照做了,而黑暗中的巫女,又发布了新的命令:
“锣,让几个人看住他,不要让他跑了,出了事情,责任在你。”
她扔下这句话,就转身走了,脚步声在火光照不到的黑夜里,格外刺耳,仿佛恶灵的诗篇。
巨和力都转过身来,两个大汉取来了草绳,将毫无反抗意志的力捆起来,巨垂头丧气甚至有点想哭地耸动着肩膀,转身的时候,无意间,看到了银尘。
他走过来,重重拍了拍银尘的肩膀,好悬没将他直接打进地里。“跟我来,我们去找茧。”巨的声音凝重而低沉。
茧这个村子里的农学家,住在村子里最靠近农田的一座窝棚里,此时他正愁眉苦脸地修复着一把用坏了的锄头。
锄头当然不是铁的,是用一片反复打磨,边缘还算锋利的石头和一根粗树枝做成的。两个人进了茧的家,茧也诶有招呼他们。
“茧,最近怎么样?”巨显然和茧相当熟识,刚进来就主动打招呼。
银尘跟在他身后,一言不发,他知道巨这个人很实诚,可是并不傻,他带自己来这里,显然有话要说。
窝棚里的陈设极其简陋寒酸,一堆草席算是床,三块石头算是凳子,没有篝火堆,更没有任何可以称之为炉子的东西,巨扶着银尘,有点尴尬地在石头上坐了,而茧依然蹲在地上忙活着。
“还能怎么样,田里面的白鬼越来越多了,今年的收成,估计不到去年的三分之一吧……”茧的身声音里透出深深的绝望:“趁着还没有到冬天,赶快去多打点猎物吧!不过别抱希望,现在的村子不比以前了,田里吃得少,冬天肯定会饿死人的,去年是十八个,今年,呵呵。”
“不到三分之一?!”巨惊慌地从石头上站起来:“你不是开玩笑吧!不到三分之一的产量还怎么活?难道说连小孩子也要饿死不成?”
“我哪有心思开玩笑!”茧的声音提高了,语气中充满了自暴自弃的绝望:“巨,我知道你找我来做什么,我告诉你,我不会向老人们和巫女说实话的,我还不想死!至于你说的那种事情,想都不要想了!不准离开村庄,那可不是巫女大人说了算的,那是村子里最古老,最神圣的律法!律法,懂吗?要我说你那个亵渎苍天的弟弟就不该回来,外面的恶魔世界好,让他死在外面不就行了吗?何必回来蛊惑父老乡亲?他连当年的养育之恩都不顾了吗?”
巨低下头,没有吭声,茧又将注意力放在了手里的活计上。过了半晌,巨才长叹一声:“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呀!山谷里的猎物越来越难捉了,田里的东西也越种越少了!我们守在这里,能有什么希望呀?”
“要说对巫女大人说去!”茧发出一声自暴自弃的咆哮,接着又降低了声音:“去陪陪力吧?这是他最后一个晚上了。”
“他肯定不喜欢我去陪他的。当年我们两个帮助他从村口的守卫那里逃走,就该想到有今天把?呵呵。”巨自嘲道,语气中满是悔恨和无奈:“茧,银,你们说我们这些人该怎么办?”
“不知道。”茧暴躁地回应了一句。
“巫女大人住在什么地方?”银尘突然问道。
他的问题让茧和巨一起呆滞住了。茧手上的石头工具停在半空中,银尘腹诽那么举着难道不累么?
“你忘啦?奥,对,你肯定忘了。”茧的声音变得空洞又飘忽:“在村子东北角上那道小山头的顶上,从台阶上去,不过,你确定你能说动守在山脚下的老人们?”
“我可没打算现在就去。”银尘赶紧搪塞道,然后他终于看到了巨眼中那怀疑的神色。
“银,你是我们中最好的猎人了!可不要轻易触犯什么规矩!力马上就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你可不能学他呀!我们已经在损失不起猎人了!”
巨的声音哽咽了,音调完全变了,他伸出手想要抓住银尘,却被银尘躲开了。
“我得回去睡了,你们聊。”银尘不动声色地站起来,逃跑一样出了门,不久,巨追了出来,然后陪他一起倒在村子里的广场上。
村子里的小广场是可以睡觉的,当然只限于夏天,冬天睡这里没准会冻死。
银尘躺下来,大睁着眼睛,白银色的瞳孔直勾勾地望着满天星斗,仿佛那就是被突然拉近了许多的太空。巨在他身边躺下来,陪他一起看星星。
两个大男人躺在一起,一点儿也不浪漫,然而银尘此时没有工夫顾及这些,他此时正在高速分析着自己得来的情报。
其实就在巫女开口说话的第一个瞬间,银尘就明白了整个事情的大概。
龙谷村,因为山谷和山谷里住着的地行龙而得名,是一座完全封闭的小村庄,一边靠着完全走不出去的山谷,另外一边紧邻着让人辨不明方向迷雾沼泽。闭塞的山村里,一直流传着一种信仰,那就是任何人都不准出去,否则就会被苍天诅咒,身死异乡。
老人们维持着这种信仰,他们亲手培养巫女,统治者整个村庄。巫女可以和地行龙沟通,防止它冲进村庄,同时巫女还会许多巫术,可以治好受伤或者得了一点点小斌的村民,巫女干到三十多岁的时候,就要退位,然后变成村长……
锣,就是上一代巫女,当然他她退位的时候,已经失去了巫女的力量。
村子就这样传承下来,不准出去成为最严酷的基本守则,违者将被乱石砸死,抛尸山谷。在银尘来到这里的许多年前,这座小山村富饶又美丽,村民们的生活恬静又温馨,直到银尘到来前十年,村中发生了有记载以来的第一场大旱,死了许多人,才让村民们感到恐慌。
巫女和老人们极力向村民们担保,这样的事情不会在发生了,可是大旱之后,原本肥沃的田野,开始变得贫瘠白色的魔鬼(土地发白,疑似盐碱化)就不断侵袭着土地,村民们的恐慌,也被压抑在心底,逐年累积。
巫女依然空洞地喊着口号,安慰村民们一切都会好起来,可是实际情况并没有好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