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父母制定的婚姻,赵玉衡一向十分反感,他可是希望全天下的女孩子都能自由恋爱的好孩子,当然他人为他的林妹妹一定更加反感,正如每次有人上门提亲,林妹妹都会使使小性子一样,可是这一次,他惊恐地发现林妹妹对这种传言无动于衷,几乎像是默认,知道几个时辰之后得知杨紫依“背叛潜逃”才突然倒下。
想到这里,赵玉衡颓废又虚弱地躺下了,原本想去看望林妹妹的热忱,很快化作路人一样的冷漠:“喜欢外面那些乱七八糟的臭男人的林妹妹,不是我认识的林妹妹!那种变了味的林妹妹,还是让她死了好!”赵玉衡恨恨地想着,感觉自己费了几十年树立起来的粉色理想,在这一刻无声无息地倒塌,变成一地冰冷的废墟。他原本想大喊大叫,大吵大闹,甚至干脆真正地大病一场,却马上就在脑袋里面,浮现出了王雨柔和柳梦仪的身形,浮现出了王云芬,王云芳两个姐妹的软软地羞涩的乞求,乞求赵玉衡将她们收入房中作为丫鬟情景,浮现出了百花园中许多姐妹们平日里调笑打闹的声音,这些印象和声音汇集在一起,迅速拼接成另外一座更加富丽堂皇的粉色理想之宫,将先前的废墟彻底盖住,一点儿也没有漏出来。
“罢了,来年的时候,给林妹妹烧一道纸钱吧。”他这么想着,居然慢慢闭上眼睛,准备睡了。
王夫人见到他如此,轻轻给他盖好被子,极尽一个母亲的温柔。
甄老太君伸出一只满是皱纹和老年斑的手,疼惜地轻轻抚摸着林绚尘的脸蛋儿。老人满脸的皱纹里,横流着痛苦和悔恨的老泪。
“傻孩子!你怎么能这么想不开呢!奶奶会那样真正的怪罪你么?你,和那玉儿,可是奶奶心尖上的两块肉啊!奶奶这次,就是自己折了寿,也要将你救醒啊!”
她说着,悲恸地低声哭起来,不是她不想嚎啕,是她那衰朽老迈的身躯,再也爆发不出多少嘶喊,多少嚎啕了,只能这样低声地,持续地哭着,而这种低低的哭声,反而比任何嚎啕都更加令人肝肠寸断。
此时,潇湘馆里迎来了自建成以来最热闹的时候,而这种鼎沸般的热闹,却是由许许多多女子的恸哭集合起来的,林绚尘此时的情况,显然已经到了弥留之际。
老太太在床前坐着,紫鹃在床前跪着,而和林绚尘比较要好的龙家姐妹,赵家姐妹们,择将绫罗等等丫鬟挤到了一边,围着床跪伏了一圈,一个个都不知为何哭红了眼镜。林绚尘在王府里面,心高气傲,常常使小性子,闹小别扭,牙尖嘴利地数落其他姐妹,可那些行为,不过就是点不痛不痒的小玩笑,小玩闹,除了将原本死水一潭的王府生活,搅合成一团混乱,新鞋又缤纷的色彩,憨厚如龙家姐妹,冷傲如妙音师姑,呆萌如赵家幺女,心机如王云芬王云芳,都是她的朋友,甚至都愿意在某个深刻,彻底抛下所谓的阵营立场,和她好好地轻轻松松地玩闹一回。有她在的百花园,是真正百花盛开的百花园,而一旦她病了,气了,使小性子不见客了,那百花园,瞬间就变成了阴风惨惨,仿佛贵妃陵园一样空落寂寥的百花园了。
她是这百花园中的花尅,是这一座恢弘又精致的园林的精灵。如今花魁凋落,精灵远去,百花园中能剩下的,唯有恸哭。
老太太的哭声和话语,让跪倒在地的一圈姐妹们内心中升起几丝愧疚,而这愧疚很快就将原本淤塞在胸口的悲恸点燃,变成一股令人窒息的名为别离的悲怆。和林绚尘要好的姐妹们此时在明白过来,老太太,不可能真正将她当成罪人,而自己,也不应该因为下人们乱嚼舌根就真的杜绝了潇湘馆,躲着林绚尘,在她病危的时候也不来看她一下。姑娘们此时才醒悟过来,自己那些在下人口中的所谓清誉,和这位健谈风趣,美妙又柔情的姐妹相比,真的算不了什么。
然而一切都为时已晚。
“阿弥陀佛。”一声清孤傲的佛号在一片哭声中响起,如同渡灵的梵唱,将姑娘们哀哀怨怨的哭声吓得一个停顿。老太太转过老泪横流的脸,在朦胧的泪眼中,模模糊糊看到了一位披散这头发的行者,那行者一身青灰色的净心衫,身形高挑,周身都散发出一股奇异的高冷与孤绝的气场,虽然从来没有人知道她的神功境界,更从来没有人见过她和谁动过手,但是她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如同灭绝师太般,修行有成,不愿意和世俗凡尘的人亲近的化外高人。
“妙音!快进来!快来看看,绚儿还有得救么!”老太太没有看清来人的相貌,只从那一股高冷孤绝的气场中,就能感觉出来人正是家族寺庙中的带发修行者,妙音师姑,这位妙音,和坊间传闻中那些变了味道的“圣水派”肮脏师姑完全不同,真正是一个冰清玉洁,连女人都不让近身的“守戒之人”,她能看上的人物,除了林绚尘,大概就只剩下王府里”愚顽怕读文章“的赵玉衡了。
妙音温言,轻轻上前几步,到了姑娘们围成的半圆那处,十分嫌恶地皱了皱眉头,很夸张地绕了个大半圈,从床尾一侧走过来,到了林绚尘的跟前,伸手摸了摸她的脉相,原本清冷孤绝的表情猛然一变,却不是惊讶,反而是一种无可奈何的伤感。
“老太太,不是贫尼说呢——”
“怎么!难道真的一点儿办法都没有?”甄老太君一听到妙音那语调,就从椅子上站起来,却又眼前一黑,摇晃着坐倒在椅子上了,鹦哥赶紧来扶,却看着老太太的脸色,也如同金纸一般了。
甄老太君还是平生第一次,听到妙音如此的声调,每一一丝往日里的高傲孤绝,只有一股和平常人无二的悲戚。
“怎么!难道老天非得让老朽……”老太太流着眼泪,两眼无神地喃喃自语,眼前又浮现出女儿的音容笑貌,那早已被深埋在黄土中的娇俏女儿的身影,如今和遴选长的身影重合在了一起。
敢问林绚尘为何讨老太君欢心?那还不是因为相貌和性格上都像极了老太君的女儿,崇王爷同父同母,同日同时诞生的妹妹,除却眼镜的颜色是林家的纯黑而不是赵家的暗绿色以外,无论从相貌上还是性格上都和老太君的女儿再也没有一丝分别,弱真的要计较起这对母子的分别来,那只能是,林绚尘比起她的母亲更有才学,因为她有个满腹诗书,生前投奔了尹山峦的林家父亲。
林绚尘对老太君来说,是上天赐给她的一个加强版的女儿,是她最疼最爱的人,甚至于,还能胜过明面上的心尖肉赵玉衡,以及她自己的儿子崇王赵光定。林绚尘身上,寄托着老太君对亡故女儿的哀思,以及对小女孩发自内心的宠溺,因此是这位在古卷青灯旁熬过了半个世纪的老人的精神支柱,老太君曾私下对鹦哥说过,若果林绚尘比自己走得早,只怕她这一副垂垂老身,也根本熬不过来年的年关啊。
“这世上,只有绚儿为哀家送终的道理!!”这就是这个分外固执的古稀老人心中最为固执的坚守,最为顽固的信念,她和赵光叔串通一气,和太子皇子们串通一气,不过是他这个比凌华皇后更精明冷酷的老太妃手中的一场游戏而已,在她看来,和赵光灵这个曾经欺负过她的皇子下得一盘棋,或者说,是她作为一个母亲,给自己的儿子谋划的一点点未来,仅此而已,她其实对仁皇怀恨在心,也并不真正看中自己的儿子,她喜欢的,始终是自己的女儿,和女儿的女儿。
老太太在万般悲苦之下,将自己心中的信念喊了出来,而此时,因为马上就要失去一位知心朋友而变得悲伤烦躁的妙音,也根本顾不上老太君的脸色和心情,将那最不可挽回的事情说了出来。
“贫尼还是奉劝老太太先备上后事吧……姑娘生前许愿归葬故里,这是要做许多准备的,不能到时候慌了手脚。”
“呸!你这个破烂货!”老太太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居然平生第一次骂了这位来头同样不小的妙音师姑:“哀家请你来,是让你准备法事,将哀家的寿命移到小绚儿身上!可不是让你在这里说丧气话的!”
“老天太!”屋里的所有人,不论姑娘还是丫鬟,甚至就是连刚刚赶到这里来的李夫人,明夫人都尖叫起来:“老太太!这可使不得呀!”
她们这声尖叫发自肺腑,因为南方帝国中,确实存在这某种将一个人的寿命转嫁他人的“献祭秘法”,这种秘法妙音就是不会,也可以找人来学,唯一的问题就是,老太君一旦将自己的寿元转嫁出去了,那么她最多能活三个时辰。
三个时辰!
妙音愣了愣,似乎被老太君的话吓到了,喘了两口气才轻声道:“恩主要是执意如此,贫尼可以代为准备……这确实是一个能救了林家姑娘的方法。”她最后几个字说得冷酷无情。
她此时的心也是冷酷无情的,因为她心里,能和她一起弹琴联尸的林绚尘,比起这个高高在上有名无实的老王妃要重要太多了。
“那你还不赶快去吗……”老太太声音颤抖地说道:“再晚就来不及了!”
“是。”妙音赶紧一拜,正准备退出门去,却发现自己已经来不及了。
当老太太含着眼泪,伸出一只粗糙的老手,轻轻抚摸着林绚尘娇美柔弱的脸蛋之时,紧闭着双眼,脸色几乎要发青了的林绚尘,仿佛得到了上天的宽恕一样,陡然间获得了名为生存的转机。
“小绚儿!你怎么了?为什么不运功抵抗体内的纯阴之力?!”恩师杨紫依的声音直接在脑子里面响起来,如同救命的福音。
“师父,你在哪呀?绚儿想你了!”林绚尘默念道,她此时根本已经虚弱得发不出任何声音了。
“既然想师父了,那还不用功修炼?!你真是拿自己的命不当回事么?!你让银尘如何自处?!”杨紫依的呵斥声在脑海中回荡着。
“师父,不是绚儿不练,是不敢练啊……绚儿——”
“怕修炼不全的移了性情?可笑!为师在前往秘境之前,不是告诉过你,你已经学完了吗?!”
“可是绚儿并未出师,还请师父能回来教绚儿……”
“胡闹!想师父也不能拿自己命开玩笑吧!赶紧修炼!你现在缺的,就是一卷的最后几章,离出师也不远了……为师现在正身处异地,正在为你准备出师仪式呢!别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给为师耍小性子!你应嘎知道为师从来不吃那一套!好了,安心修炼,安心等着银尘来娶你吧!为师现在很好,和你家姑姑在一起呢……”
杨紫依的话,似乎是通过某种极稀有的神兵,从千里之外传递过来,到了小女孩的脑子里。小女孩既然已经知道,自己继续修炼并不会转移了性情,不会变成银尘哥哥讨厌的什么人,便也顾不得许多,赶紧将储存在丹田里的元气释放出来。
原本几乎要完全冷透了的小小身体,又慢慢热起来,最后变成了一种病怏怏的低烧。林绚尘的小脸从苍白转向红润,紧接着就变成了发烧一样的潮红。她本能地伸出细小的舌头,舔了舔有点发干的嘴唇。张口发出了一道清晰的,有气无力的声音:“水——”
“小绚儿?!!”
“姑娘!”
“小姐!!”
“林姐姐!!”
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中,灌满了失而复得的狂喜,唯有李夫人眼中,闪过一道失望的阴霾。“这样作践都没有死吗……”她在心里替王夫人抱怨着,却决计不敢发出一丁点儿声音,她知道如果老太君知道了此时自己的想法,自己就真的要被浸猪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