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第六王朝与南方国签订的盟约,摆在北武帝的桌上之时,年轻而睿智的武帝,仿佛一个健忘的老人忽然想起来将钥匙忘在家里一样弹起来,背着手在恢弘又充满暖意的乾清宫里踱了三圈,才终于“想起来”他的奢华又威严的皇宫里面,还关押着一批囚徒,包括“前朝”的末代皇帝赵光灵,皇后凌华,还有一批大大小小的宫女太监,让北武帝有点郁闷的是,他没有见到传说中灵皇的那些美艳的皇妃,据说其中的凤藻宫主人静妃娘娘是个十六岁的小美女……北武帝作为一个荣登权力之巅的男人,花心那是最正常不过的表现,何况,他和艳后的婚姻,并不美满,否则也不会至今尚无所出了。
“是时候了!”他低声自语,而大殿之中默默批阅抄写的朝廷奏折的群臣们没有一个人抬头看他一眼,北武帝和灵皇几乎完全就是两个极端,他特别喜欢在诸如大殿,乾清宫,勤政殿这样光明正大的地方办公,很少喜欢去那神秘阴暗的枢隐宫,他喜欢和大臣们在一起干活,一起聊天,一起吃饭,一起扛起整个帝国的未来,他喜欢给手下们一个宽松而励志的环境,喜欢给他们一种时代大潮之中为先驱的使命感,而不是如同灵皇一般,冷漠,孤傲,用威严压迫着臣下,用挑剔的目光审视着身边的每一个人。而这样的区别造就的结果,就是北武帝在乾清宫的大殿中转悠三圈,才想起来自己已经将灵皇关了很多天。
“那个谁!啊,不管是谁,总之去看看那个赵光灵还活着没?”北武帝终于发出了一条明确的命令,不过这太过口语化的“口谕”在南国腐儒眼里那真的是大大地没有君王的威仪,只可惜,北武帝从来不会考虑那帮子酸臭文人的意见就是了。
他喜欢的文人,是尹山峦那样的。
“是!”在大殿外面站岗的一位侍卫最终接过了这个任务,他是附近最清闲的一个,此时大臣们都在忙着处理国事,太监们都在忙着给整座皇宫扫尘,宫女们估计已经开始起小灶做饭了,就门前两百侍卫最清闲。
北武帝的声音落下之后,在乾清宫里办公的大臣们的动作便有点舒缓下来,围观热闹是人之天性,如今这些日理万机的能臣们忽然有个机会围观一下这个世界上最高规格的囚犯,自然办公的时候有点心不在焉。北武帝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点变化,干脆一摆手让他们暂停,各自退到两旁,摆出一副早朝的架势,然后让小太监们将大殿中央的桌子收拾了抬走。
北武帝重新回到宝座之上的时候,侍卫回来了:“回圣上,钦犯赵光灵,目前关押在冷宫之中,情况……还行。”侍卫不敢说情况很好,害怕圣上听了生气,毕竟灵皇是犯人不是贵客。
“还行?活着就行。”北武帝高坐于宝座之上,单手撑着下巴:“传旨吧,叫三省六部的要员们都来一趟,参加朕的御前会审……让大家也都乐一乐。纳兰血魔。”
“臣在。”白衣少年上前一步。
“你知道七品官审问犯人怎么弄吗?”
“知道,不过皇上,臣建议直接找个七品官来……”
“不必了,你来把握流程,朕来当这个七品芝麻官……”北武帝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恶作剧魔一样的促狭笑容,年轻的皇上此时笑得像个孩子,天真又邪气凛然。
大臣们不会反对,因为如今,李家的大仇已经得报,王权复辟,曾经的敌人屈辱为奴,审判一个过气的前皇帝,不过是小有成就的北武帝,一生中仅有的几次娱乐活动之一。
“升堂!”北武帝坐在高高的宝座上,有些兴奋地前倾着身子,年轻而洪亮的声音传遍了乾清宫。
“威!——武!——”大殿之中,数百官员模仿着捕快,大都一脸囧字噘嘴嘟哝着那两个字,不少年轻的官员甚至忍不住笑场,闹得北武帝也绷不住劲儿,扭头笑出声来,当“囧样囧森破”威武之声慢慢落下去的时候,北武帝才总算稳住了呼吸,努力绷紧脸上的肌肉,肃然道:“好了,将赵光灵提上来吧。”
他此时努力做出一副愤怒仇恨的表情,可他只不过憋出了一副僵尸脸。
披头散发,却依然穿着一身黄袍的赵光灵被哑了上来,这个曾经很想励精图治,振兴帝国,却最终一败涂地的皇帝,此时就算镣铐加身,依然维持着一点点皇帝的威严,而他身边的凌华皇后,作为叛变艳后和由艳后实际控制着的圣水派的重刑犯,带着比灵皇沉重许多的镣铐,却依然神光焕发,身上的华服不仅毫无脏污之处,甚至一丝不乱,头发向后梳着,垂下来,散发出少女秀发般灿烂的黑亮光泽,她甚至略施粉黛,维持着宫廷的妆容,她拖着沉重的脚镣一步一步走来,每一步都完全彻底地符合母仪天下的风范。她和曾经的凌华皇后相比,已经彻底判若两人,彻底不再是那个威权在握,下令处死尹山峦的凌华皇后,而是一位温柔,坚强,又散发出本性的善良的赵光灵之妻。
夫妻俩就这样从容不迫地走来,身上的镣铐仿佛瞬间就被他们高贵坚贞的气质衬托成了大写的冤屈,两旁的北国朝臣和他们一对比,简直一群没开化的猴子。
北武帝看到赵光灵那一脸不是慷慨就义,而完全就是要舍生取义的昂扬的表情,看到他那幽绿的眼睛里散发出来洗尽韶华,徒留本真的威棱四射的眼神,原本想搞笑,想羞辱他们的心思立刻瓦解,甚至连笑容都维持不住,只能沉下脸来,年轻的面容上满是面对宿敌的凝重。
“在下赵光灵。”赵光灵忽然停下,在五丈外给北武帝行礼,那是抱拳礼,江湖上平辈相交的礼节,从他带着镣铐的手上使出来,居然也带着淡淡的皇威。
两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就在堂堂乾清宫的中心,在御座面前,相互交融,形成仿佛被天则肯定一样的无形的声威,空气中荡漾起透明的涟漪,一圈圈清冷孤傲的绿色雾气从他们夫妻二人的手臂上,肩上和后背上散发出来,欲腾欲燃,几乎化作绿色的火焰。北武帝被这股巨大的气势牵引着,不由自主地运转起神功,强大的战魂气直接从肩背部爆发出来,在他后上方幻化成一头魔狼。
“案犯还不下跪?”这样的呼喝声此时根本没法响起,两旁的大臣和大殿外的廷卫都大惊失色,谁也没有想到继银尘之后,还能有人在被关押的时候凭空领悟吃战魂气来,而看着这对前朝帝后身上的战魂气,只怕早已凝结出了战魂兽了,也就是说,他们至少是和北武帝一样的天选者。
皇帝成为天选者不算什么,可囚徒能成为天选者就非常不一般了。这两人,是早已看透自己宿命,并且深刻践行着自身宿命的人,是“行道者”,是明白天地降下的自身使命的人,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在不需要任何仪式的前提下,凭空“天授”成为天选者!
他们也可以称为“真·天选者”。
北武帝扁扁嘴,一场羞辱大戏还没开始就已经砸锅了,他只能用干巴巴的声音道:“来人,松绑。”
“不用麻烦了。”灵皇的语气十分淡然,那不是看透对手的淡然,是看透命运的淡然,更是看透自身本质的淡然。他说完和凌华皇后相视一笑,身上魂气震荡,只听咔嚓两声,精钢打造的镣铐直接碎裂落地,发出许多金属撞击声。
北武帝脸色有点黑,他伸手按住尚方宝剑的剑柄:“你们早就准备好了?”
“我们没有任何准备,也不想做什么。你若不请我们来,早晚有一天我们会逃出去,从此和你相忘于江湖。”灵皇的语气真的很淡,很豁达,仿佛一位历经沧桑的长辈看着耀武扬威的后进青年,他的语气中缺少仇恨,缺少敌对,却多着是功成名就,坐看涛生云灭的超脱。他此时的态度已经超脱了生死,超脱了善恶,只剩下对自身价值与过往的重新思考。
他破蛹蝶舞,和他一起破蛹蝶舞的,便是发誓一生不离不弃的美妻。
“你没想到复国?”
“复国?用不着我,自然有人替曾经的朕做好一切,我和华华没有才能领导整个帝国,便也不会再有那种不协调的野心——倒是你,堂堂北武帝,今日搞出这么一出闹剧来想做什么?羞辱我等?我等不过囚徒,还有什么值得羞辱的?”
“朕想问你服不服?”北武帝冷声道,他看得出,此时的赵光灵远比他担任灵皇的是时候可怕得多,他当灵皇之时,软弱无能,瞻前顾后,贪得无厌,那一双幽绿色的眼睛神光威严,目光却涣散而浑浊;而此时的他,无欲则刚,淡泊名利,眼神凝实得如同元婴高手,这样的人,心志坚如铁石,就算如何粉碎她的身躯,也别想撼动他的心灵。
“不能辱心,再如何侮辱肉身,也只会衬托出施术者的荒淫无道,残暴恶俗。”北武帝深刻明白这样的道理,因此,他此时反而不敢将赵光灵怎样。他北武帝也是个爱惜名声的皇帝呢。
“为何不服?”北武帝此时认定了一点,那就是除非击溃赵光灵的心理防线,否则一切酷刑都是白搭,杀了赵光灵或者凌华那更是成就他们千古美名的行为,自己可就要被刻在万年耻辱柱上了。毕竟就算皇室极权,史官们的史书也不是北武帝能影响得了的。
史官成书后世读,当朝天子莫相问,触怒天则国祚毁,编造善恶王朝崩。
千年文明,其实是天则变动的产物,因此没有人敢和天则这种至高的世界规矩对着干,这样做的人,根本没法活着啊。
鉴于此,北武帝此时除非攻心战旗开得胜,否则报复第七王朝的皇帝皇后就是个笑话。他不得不冷静下来,用充满嘲讽的语气道:“为何不服?如今你国破家亡,都城皇宫都被朕占据,你的子孙世代为奴,你的朝廷成为朕的附庸,你如此不堪,昏聩误国,骄奢淫逸,敛财如狂,有何面目下去见你那列祖列宗?”
“我有没有面目见列祖列宗,不关你的事,你又不是赵家人。”赵光灵从容道:“我已经将我一身荣耀,安全转移了出去,在一个你无法想象的地方继续,而我此生罪孽,从国破之时,就已经开始偿还,此生还不清,来生继续,我与华华已经心意相通,生死相连,王朝,皇族,甚至子嗣,这些原本属于我的,已经不再属于我,荣华富贵,九五尊位,这些曾经我享用过的,我也不再稀罕。如今我也不过两人一命,身如飘萍而已,紫禁繁华,巍峨后宫,我可以拱手让人,因为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去保护,却最终功亏一篑,被奸佞逼宫险死。”
“你既然已经看的如此淡然,为何不服?”北武帝有点不明白了:“你不是承认自己失败了么?”
“我不服的,是你第六王朝复辟登基。”赵光灵的话反而让北武帝的脸色一变:“怎么?”
“如果你国真的比我朝优越,当初为何会被我取而代之?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先祖遗训写得明明白白,是下级兵丁群情激昂,自发而为,先祖当时甚至措手不及!你以为当初先祖功业未成,身份未定之时,悍然杀死谋臣朱全忠,险些酿成内讧分裂,是好玩吗!他老人家怕的就是朱全忠在兵变之后,内部局势未稳定之时,趁机幕后夺权,将先祖变成傀儡君王!……第六王朝末代之时,能如此不得人心,下级军士,下级文臣,文人墨客居然愿意拥立一位镇统来荣登九五……这样的王朝就算复辟一百次又能如何?早晚还不是再次丢了国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