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近正午,艾冬长老府中的一间客房中,一个老者正在满头大汗地救治仍在昏迷中的李泰阳,几个婢女出出进进打着下手。
艾诏在房中已经呆了近两个时辰,人还没救醒过来,可见伤势很重。
他负手而立,眉头紧锁,一言不发。
在他身后,米脂县县令、艾家大长老艾春肥肥的脸上隐隐渗出细密的汗珠,正面色紧张地和身旁的三长老艾秋低声嘀咕着什么。
艾氏四大长老艾春、艾夏、艾秋和艾冬,皆是家主艾诏的堂兄弟,这四人一父所出,感情甚好,老四至今未归,生死未卜,艾春和艾秋心急如焚。
门外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艾春和艾秋停止了交谈,回头一看,就见老二艾夏急冲冲地闯了进来。
还没等他俩开口,那身材高大、有些发福的艾夏就对艾诏大声道:“家主,敞梁湾有了点消息。”
艾诏一挥手,制止了艾夏继续说下去,对那老医师躬身道:“马老,这里便拜托您了,此人一旦醒来,请立即派人到正房大厅通知我等,劳烦了!”
那马姓老医者点点头,继续埋头救治伤者。
艾诏这才带着三位长老来到艾冬家正房大厅之中坐下,挥退侍候的婢女们,艾诏才示意艾夏继续汇报。
艾夏急忙道:“家主,咱艾家一个叫艾吉的远房旁系就住在敞梁湾,刚才他赶来县城报告说,三更时分村里的确有呼喝打斗、兵铁交鸣之声,持续了约有半盏茶的功夫,村里人都躲着没敢出去看。到了早上,就见那李守忠带着他儿孙还有小猎户,以及四个官兵开始搬家,看方向估计是往李继迁寨而去。”
艾春腾地站了起来,颤声道:“李守忠他们还活着?!那老四。。。老四岂不是。。。”
艾诏沉声道:“大长老,先别急着下结论,四长老是死是活,恐怕要等那个叫泰阳的外门弟子苏醒才会知晓。不过那李家一行人都还活着,说明艾冬和李海光率领十多个好手失手了,难道这李守忠家里莫非还藏龙卧虎不成?此时颇为蹊跷!”
艾春面色发白,缓缓坐了下来,此时已经心乱如麻。
“对了,那艾吉还报告了一个奇怪的事。”艾夏喝了一口茶,接着道:“李守忠搬家的时候,他远远看到有个尼姑和他们有过接触,貌似还比较熟络的样子!”
“尼姑?!”艾诏闻言,沉吟片刻,眼中精光一闪道:“三长老,你即可去安排,查清楚这尼姑的来历;另外,对那两个百户也要彻查!”
艾秋抱拳领命,又道:“家主,那艾吉有个儿子叫艾辟勾,想做个外门弟子,您看?”
艾诏挥挥手道:“此事,你做主去办就是!”
艾秋点点头,转身便走了出去。
艾诏又转头问艾春道:“大长老,这个受伤的泰阳,你了解多少?”
艾春略一思索,道:“禀家主,此人好像是十多年前就投奔到我们艾家做了外姓弟子,后来安排跟了老四。老四办事经常带着他,前一阵子还听老四夸这个泰阳来着,说是准备要提议把他转为内门弟子!”
艾诏若有所思的说道:“哦?看来还是个人才啊!”
这时,一个婢女进来禀报,那泰阳醒了。
李守忠家的搬家马队因为驮着行李杂物很多,到了中午时分才走了一半多点路程,秋阳依旧炎热,众人便找了一个有大片树荫的地方停了休整,补水吃干粮,顺便让马儿也休息吃草。
高杰前世没骑过马,到了明朝,这马就跟后世的私家车似的,是奢侈品,还不能贷款买,一般人家哪能用得起的。
李守忠家境富裕,倒是有四匹陕西产的关中挽马,而陈大可和那三个骑兵的马可不是一般的挽马,乃是训练有素的渤海战马。
渤海马产自山东东北部,虽不是太高大,但体格结实,结构匀称,奔跑速度极快。
这一路上,高杰在陈大可手把手的教导下,也终于学会了骑马,当然,其学习速度又让陈大可发出了“不是人”的感慨。
众人正在休息,山道上又传来车辕碌碌和马蹄之声,陈大可远远就看见了一架马车向他们缓缓驶来,看样子和他们是同路人。
陈大可心生警觉,立刻起身站在山道旁,静静望着渐渐靠近的马车。
来的是一辆马拉的破板车,马也是一匹关东挽马,不过看上去有些老迈,加上马车上东西颇为沉重,老马累得呼哧直喘,马腿发抖。
马车来到陈大可身边,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跳下车,勒停老马,抱拳含笑问道:“这位军爷,请问去李继迁寨还有多远的路程?”
陈大可打量了一下这个老头,一身粗布麻衣,头发花白蓬乱,在头顶胡乱扎了个髻,脸上沟壑纵横,黑中带红,满脸风尘之色,个子不高,身板倒颇为壮实,看样子是个干力气活的。
陈大可淡笑答道:“估计还有二十里地吧!”
老者连忙拱手谢过,接着把马车拉到山道另外一侧,招呼马车上一个半大的小子下车,给老挽马下了车辕子,从板车上取了水和干粮,然后和那小子坐在草地上吃了起来。
高杰三小有些好奇地望向对面那个小子,看样子他的年纪和他们差不多,十五六岁的样子,比高杰略矮,却甚是魁梧,穿着件打满补丁的灰色小褂,露出两条结实的胳膊,面如铁铸,古铜色的肌肤在秋阳下闪着光,他嘴唇上已经长出些许软须,显得有些威猛。
那小子一边吃着干粮,一边盯着陈大可和那三个骑兵,高杰从他的眼神中,隐隐发现一丝厉芒,显得不太友善。
陈大可倒没在意那小子的异状,他慢慢走到老者身边,看了看板车上装的家伙,然后蹲下来问道:“老哥,你是铁匠?”
那老者连忙擦了擦嘴,嘿嘿笑道:“是啊,军爷眼力真好!”
陈大可笑笑道:“你车上又是炉子又是砧子,猜出来不难。听口音,你不像本地人啊?”
老者点头道:“俺本是河南人,以打铁为生,十年前到了陕西蓝田。前些日子听朋友说有个李继迁寨习武人很多,俺就带着徒弟准备赶去开个铁匠铺,讨个生活,碰碰运气。”
陈大可又和老者唠了会嗑,便走了回来,依着一棵大树开始闭目养神。
高杰耳朵尖,闻听这老者是铁匠,心里一动
,便想起一直带在身边的那三柄“秀春刀”。这“秀春刀”钢制虽好,却不能拿出来用,带在身边还像个定时炸弹似的,他早就想找个可靠的铁匠把刀熔了重新锻造,毁尸灭迹。这老者师徒俩来自外地,而且刚才见那小铁匠看陈大可和三个骑兵的眼神,就知道和官府的人不太对付,高杰便决定先去认识认识,然后见机行事。
他站起身来,一把从李鸿基手中抢了个白面馍,然后向那小铁匠走去。
李鸿基本以为高杰要和他玩闹,却见他径直往山道对面而去,连忙扯了扯李过,于是二小也起身跟了过去。
小铁匠有些疑惑地望着向他走来的三小,眼中带着警惕之色。
高杰哈哈一笑,一屁股坐在小铁匠身边,将白面馍递给他说道:“你好,我叫高杰,今年十五岁,你呢?”
那小铁匠见状楞住了,一来他从来没见过这样打招呼的方式,二来他不明白高杰为什么突然给他一个诱人的白面馍。
要知道,在明朝末年的陕西,一般平民吃都是杂粮,只有大户人家才能吃得起这白面,小铁匠活了十六岁也没尝过白面馍的滋味。
高杰这也是慷他人之慨,见这小铁匠傻呆呆的不做声,知道自己有点贸然唐突,也不气馁,继续道:“我是个敞梁湾村的小猎户,他们俩是我的朋友,我们也要去李继迁寨。”
听到高杰是个和自己地位差不多的小猎户,那个小铁匠眼中的警惕之色稍减,随即又狐疑地望向陈大可和那三个骑兵。
高杰人精一个,立马会意道:“他们也是我们的朋友,是好人!
小铁匠闻言皱皱眉,迟疑了一下,想想刚才陈大可的和蔼言行,的确和别的官兵不太一样,身体这才慢慢松弛下来,瞟了一眼高杰仍举着的白面馍,闷声道:“我叫刘宗敏,是蓝田人!”
高杰听到“刘宗敏”三个字,差点摔一跟头,他连忙稳了稳心神,问道:“你说你叫刘宗敏?!”
那小铁匠认真点点头,眼睛看着高杰手中的白面馍,暗地里狂咽口水。
高杰心道:“李自成没找着,现在倒先把刘宗敏给找到了,这趟也算有收获!刘宗敏,李自成麾下第一猛将,锻工出身,蓝田人,完全符合!看来,这次去李继迁寨还真去对了。跟着刘宗敏,何愁找不到李自成!找到了李自成。。。”
正当他思绪万千,天马行空之际,旁边的李鸿基拍了高杰一下道:“高子,你就把馍给人家吧,攥那么紧干嘛?”
高杰闻言一看,方才明白,那刘宗敏毕竟也还只是个半大的孩子,对他们的戒心既去,抵不住诱惑,便伸手去接白面馍,结果自己正好神游天外,抓着馍不肯松手,让那刘宗敏甚是难堪,铁铸的面孔上泛起些许潮红。
高杰连忙将白面馍塞进刘宗敏的手里,抱歉道:“sorry,刚才我走神了!快吃吧!”
刘宗敏裂开大嘴,羞涩一笑,便一口将白面馍塞进嘴里,开始细细品尝。
李过在边上不解地问高杰:“烧锐是什么意思?又是敞梁湾的土话?”
高杰暗恨自己管不住嘴巴和思维,认真点头道:“恩,就是土话啊,对不住的意思!”
李过和李鸿基对视一眼,也认真点头道:“我们学会了!”
高杰白眼一翻,懒得理他们,给那刘宗敏介绍道:“这个胖子是李鸿基,瘦的是李过,这下咱们四个算认识了,以后在李继迁寨我们就是你的朋友吧!”
刘宗敏从小孤苦,从来没有朋友,没想到眼前这个颇为英俊的“小白脸”这么热情,让他受宠若惊,连连点头答应,嘴里因为吃着馍,发出唔唔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