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心事重重的回到府邸,脑中浮现之前李隆基与自己的对话,总觉得李隆基这是在交待后事。
难道真的因为自己的出现,李隆基反而变得短命了?
最让他纠结的还是李隆基果然意图立李亨为太子。
也许在李隆基眼中,李亨的才智城府是自己几个儿子中最出色的。但裴却是清楚,李亨就是一个坑,一个拥有颜真卿、李泌、郭子仪、李光弼一群神队友,都没有大用的天坑。
“也不知陛下能不能听得进去!”
裴想着如果事与愿违,当真让李亨上位,自己应当如何抉择。
这几家欢喜几家愁,裴在这边头疼。
李亨自然是高兴到了极点。
尽管他之前已经从李静忠嘴里得知李隆基意欲改立他为太子的事情,但这个听说与李隆基亲口说是完全两个概念。
经过今夜之事,李亨已经觉得这皇太子的位子,离自己只有一步之遥了,走路都是飘飘然的,大有迎着夜风起舞的感觉。
回到自己的王府,李亨第一件事就想将自己的心腹皇甫惟明、李静忠叫到近前,告诉他们这一事实,让他们同自己一并分享这个喜悦。
但谨小慎微的他,很快就打消了这疯狂的念头。
现在是最关键的时候,绝对不允许出任何差错。
虽然现在是夜晚,可将皇甫惟明、李静忠叫到跟前,目标是在太大了。
叫不如写!
李亨实在按耐不住自己的心情,将今夜之事,写于纸上,想到今夜与李隆基的交谈,也觉得自己回答的完美。
李亨非常清楚自己这个父亲,好大喜功,故而在回答问题上,充分的迎合他的胃口。
萧规曹随!
一方面狂拍李隆基马屁,另一方面也表达出自己对裴的敬仰。
李亨自以为很了解李隆基,看穿了李隆基有让裴为辅政大臣的意思,非常违心的赞美了裴,没有将自己一上位就打算削弱边帅权力的意图表现出来。
两封信寄出去之后,李亨激动的根本无心睡眠。
而是激动的在书房里来回走着路,幻想着自己登基之后的事情,想着自己登基之后,成功削弱了边帅的权力,将整个国家的军政大权死死地握在手中。
然后凭借自己出色的才略,内修文治,外扩武功,成为一个能够与秦始皇、汉武帝、唐太宗更要出色的帝王。
至于李隆基就算了,李亨心底从来不觉得自己的父亲有资格跟秦始皇、汉武帝、唐太宗这类明主相提并论的。
李亨越是如此想,越觉得裴的碍眼。
自己才是天下之主,一国之君,理所应当是高高在上,无人可比的,焉能让一个臣子抢了自己的风头?
拿他杀鸡儆猴,一方面震慑诸边帅,也能扬自己美名。
想到高兴的地方,李亨自己忍不住笑了起来。
另一方面!
李隆基送走了李琰,整个人疲累的躺在床榻上,想着李亨与李琰的表现……
李亨的表现,李隆基一点也不满意。
李琰的表现,李隆基更加不满意。
“想我李隆基聪明一世,打下更胜太宗、高宗的基业,却后继无人,老天何必如此对我……”
李隆基太过自信,自信到自负都不自觉。
后继无人的主要原因不是他的几个儿子当真蠢笨,而是他根本不去关心不去管教,甚至于将他们当做猪一样的豢养着,以防他们闹事。
还能指望一群困居在十王府的人,有多大的成就?
只是这点李隆基是绝对不会自己承认的。
想了大约一刻钟,高力士疾步走了进来,说道:“陛下,您辛苦了一个晚上了,早些休息吧。”
李隆基摇了摇头,说道:“朕有些睡不着,唉,一个一个,没有一个让朕省心的。朕原意为三郎有野心有抱负,足可托付大任。今日一问,原形毕露!在朕的面前耍心眼,他真以为能够瞒得过朕?朕是病了,但理性还在,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糊弄的……”
他气急败坏的说着,心底实在是失望透顶。
李亨只是自以为了解李隆基而已。
作为一个发动两次政变,扳倒韦氏、宗楚客、太平公主的人物,岂是易于之辈。
他最大的弱点是本性,而不是才智,论及才智权谋,李亨跟李隆基相差不是一个档次。
李隆基当初决定跳过李亨,立李琰为太子,就是因为李亨有野心有才智,而且能屈能伸,懂得隐忍。
他不想立一个可能威胁到他地位的人为太子。
这并不是说李隆基怕了李亨,而是不屑这种无聊的内斗。
相比无聊的内斗,他更喜欢指示边帅征战,以全自己的盖世武功,更加喜欢跟梨园在一起开开心心的玩乐,更加喜欢找一个真正贴心的美人儿,过着没羞没臊的日子。
现在情况异变,反过来了。
李隆基想改立李亨的原因,也是因为李亨有野心有才智,而且能屈能伸,懂得隐忍……
可今日李亨却表现了对裴过于的热情……
李亨真的敬爱裴,为何在之前不与之结交?
宁愿去拉拢王忠嗣,亦不愿意与裴往来?不往来也就算了,还不止一次在背地里说裴的坏话?
现在却假惺惺的表述对裴的敬意,李隆基是一个字都不信。
“高将军……”李隆基说道:“三郎表现的对静远有多少敬重,他内心深处就有多少的忌惮……他连在朕面前都不敢说静远一句坏话,可见日后他真取得大宝,这必将静远视为眼中钉。真不知天高地厚……静远这种人才,要不趁他羽翼未丰时杀之,要不就以诚待之……而今他羽翼丰满,就凭三郎?此三郎,非某三郎。”
“可是……”
李隆基又想到了李琰,也是头大,“可是四郎敦厚,性子偏软,自身无野心抱负,实在不是一个太子的料。连太子都当不好,如何成为一国之君?接受朕含辛茹苦打下的半壁江山?你说,朕当如何选择?”
哪怕李隆基再如何果决,面对这种关系唐王朝未来的事情,还是两个糟糕的选择,也是有心无力……
江南杭州,一个小有名气的地方。
作为后世大名鼎鼎的名胜古迹,现在的杭州只是一个周三十六里九十步,依山而筑的小城。
不过因为杨素凿通江南运河,杭州成为大运河的起讫点。一跃而咽喉吴越,势雄江海,确立起了它在整个钱塘江下游地区的交通枢纽地位。
但此时此刻的唐王朝的经济中心地关中、中原、河西陇右,发展趋势也是开拓西域,江南的价值意义远没有发掘出来。
开元十八年规定四万户以上为上州,二万五千户为中州,不满二万户为下州。
杭州只有一万四千余户,是唐王朝的一个下州而已。
杭州城外,一个不起眼的小屋,大半夜依旧是灯火通明。
带着几分急促的脚步声不断的从屋子里传来。
一个还显生嫩的少年,在屋子里来回渡步。
在屋子的另外一侧,一个较大的少女正在拉着丝线,听耳中传来的噪音,忍不住道:“好了小弟,你别瞎走了,闹得姊姊心烦。这纺线车是借村长家的,今晚上要是织不出布来,租借的钱都挣不回来。”
少年急不可耐的道:“我这不是担心爹爹嘛……不,不成,我等不下去了,我这就去找爹爹!”他想去拿油灯……
他说着就想往屋外冲。
“陈敏章,你站住!”少女慌张的大叫一声,慌忙挡在了油灯前,红着眼睛叫道:“找找找,你去哪找,你知道爹爹在什么地方?你这个村子都没出去过,找谁去?”
叫陈敏章的少年急得抓着脑袋:“这不是没办法嘛,黄褚的恶名,村里三岁小孩都知道,爹爹去找他们交易,万一起了矛盾,那可如何是好?”
少女也不说话,泪水都滚落下来。
少女叫敏敏,没有真正的名字。
这个时代重男轻女,大多数的农家女子都只有一个称谓,而没有名字的。
作为鱼米之乡,杭州农业生产条件得天独厚,主要经济就是米粮。
但是之前王强行压下了粮价,令得杭州这鱼米之乡,成为贫困之乡。
大半年辛辛苦苦劳作的收成,上缴了米粮税,剩下的余粮面对低廉的粮价,生活所需都不太够,需要省吃俭用,一抠再抠,才能勉强撑下来。
这生活所迫,敏敏的父亲为了存一些钱财给自己的儿子娶媳妇,一方面打算卖了自己的女儿换一些聘礼,一方面铤而走险,去跟黑市的盐商做交易。不直接卖米粮,而是用米粮跟走私盐商换取私盐,谋取利益。
陈父是一个本份老实的农民,一辈子都没干过犯法的事情,但生活所逼已经顾不得了。
明知走私贩卖私盐是极大的罪过,却也一头扎了进去。
陈父这一走就是三日,说好了今天回来,这都要到半夜了,却没有半点音讯。
可将程家姐弟急坏了。
便在这时,村头传来了大黄狗的叫声。
“吼啥子,再叫,老子一棍子敲了你,熬汤!”
熟悉的声音响起,程家姐弟欣喜若狂的推门而出。
一个瘦小的农民,扛着根扁担,快步向这边走来。
陈家姐弟母亲早亡,父亲就是他们的天,一并迎了上去。
陈父将扁担搁下,拉着姐弟进屋,喜不胜喜的跟他们说道:“回来晚了,让你们担心了。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爹爹我联系上了黄东家,别看他名声不太好。其实还是挺好说话的,已经同意爹爹用粮换盐的建议。明天爹爹就将米送过去,换些盐回来。”
他舍去了自己求这个求那个,甚至不惜屈膝下跪的经过,说的很简单。
陈敏章说道:“爹爹,不用了……”
“瓜娃子!什么不用了!你要是再敢说不去学堂读书,老子抽死你!”陈父勃然大怒,说道:“这事你别管,犯法的事情,爹爹来干。你好好的读书,将来出息一点,可不能向爹爹一样,去当一个坏人。”
他本老实人,在他眼里,犯法就是坏人,自己已经是一个坏人了,不愿自己的儿子步入后尘。
敏敏说道:“爹爹,您误会小弟的意思了,就今天村长传来了话,说朝廷新晋的相爷改了粮价,现在一青齐谷涨到了六文,足足多了两文呢。”
陈父呆了呆,突然跳了起来,激动的语无伦次,说道:“太,太好了,六文,将咱们家的米全卖了,大郎读书的钱有了,我们吃饭的钱也有了,还能存一些,就不用将丫头急着嫁出去了,可以好好的找一个。”
简简单单的一个定价,却挽回了一家人的命运。
陈敏章忧心忡忡的道:“可是爹爹已经跟黄东家说好了,这反悔了,他要追究怎么办?”
陈父贼兮兮的笑道:“放心,爹爹留了一个心眼,没给他们说实话,他们不知道爹爹住哪,他看爹爹老实,以为我不敢骗他呢!”
他说着,一脸正容拉着儿女,说道:“不管是哪个相爷,他一定住在远远的长安,我们一并往长安方向磕个头。咱们做不了什么大事,帮不了他什么,就在心底为他祈福吧!”
当然有由衷感激裴的,也有将裴骂的狗血淋头的。
就在千里之外的魏州。
邻居两人聚在了一起。
一个叫常安、一个叫王威。
常安家境富裕,王威常来讨酒喝。
想街坊邻居,常安也不计较,每每都热情接待。
今日酒一下肚,王威就叫道:“老常不厚道,这什么酒,兑了多少水了?”
常安骂道:“将就着喝吧,也不知哪个挨千刀的混蛋东西,改了粮价。现在一青齐谷要足足六文钱,一个月的酒钱搭进去都不够。气死我了,不是我老常小气,以后咱们哥俩也只能喝这种酒了。太好的酒,喝不起。”
他说着骂骂咧咧的,市井小民也不管天王老子,反正将裴骂的是狗血淋头。
但是他骂归骂,却也不会去干违法犯忌的事情,也就是自身的利益受损,过过嘴瘾。
米粮涨价,影响了他的利益,却并不会给他的生活带来多大的变故。
随着粮价变更,唐王朝中下层的两千多万百姓皆受影响。
究竟是骂的多,还是感激的多,又有谁分辨的清?
至少定下这个价格的裴,自己是问心无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