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所有人都动容了。
那些还跪坐在地的翰林,此时都豁然而起,竟忘了御前的礼仪,直接喝道:“你说什么?”
又有人失魂落魄地道:“地榜?”
“文章,拿文章来!”吴文章已经急了,眼睛发红。
在座的,都是翰林,都是大陈的精英,此时,谁不期待这一次地榜是什么文章呢?
吴文章三步并作两步,已经抢到了这宦官面前,还不等着宦官呈上文章,便一把抢了过来。
他激动地扫视了乱作一团的文楼,朝太后看了一眼。
太后一时呆住,姣好的面容里满是震惊之色,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的皇儿居然中地榜。
吴文章等不及了,索性取了文章,开始诵读起来:“人之初……”
大殿之中,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认真听着。
地榜的文章,这是何等超凡,才可以入选。
若说人榜,尚且还有争议,可是这地榜,谁还敢争议?
每一个人都记了每一个字,文章中的每一句话,他们从最初的脸色怪异,到了后来,渐渐开始沉浸其中,竟开始摇头晃脑起来。
等读到了最后。
文楼之中,鸦雀无声。
良久,吴文章拜倒,朝着太后道:“恭喜娘娘,贺喜娘娘,我大陈推行教化,行之有年,到如今,连日有人榜、地榜文章送至,这是大陈文气鼎盛之征兆。”
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对于文章如何,太后没有太多兴趣知道,她唯一知道的是,这是自己皇儿的文章,真有那么刹那,她甚至有些忍不住想要告诉天下人,这个陈凯之,就是她的儿子,没错,只有她才有这样的儿子。
她心里百感交集,眼眶竟有些湿了,一下子不知如何是好了。
反而是那李善长,却是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面色苍白如死。
真是……坑哪。
方才质疑了陈凯之的学问没有资格进人榜,转眼之间,人家的文章就进地榜了,这也算是活见鬼了。
此时,他哪里还敢有半分的犹豫?
到了这个份上,再强辩有什么用?
于是他忙重新拜倒,磕头如捣蒜着道:“老臣万死,老臣老眼昏花,妄自揣测,实是万死之罪,恳请娘娘责罚!”
一时之间,文楼之中,每一个人的表现都精彩极了。
…………
此时在洛阳宫里所发生的一切,陈凯之是不知道的,这个时候,他已被杨业召至了学宫明伦堂。
杨业到现在,情绪还未稳定下来。
而陈凯之的心情虽也不平静,却还总算保持着理智。
这地榜一出,陈凯之都怀疑整个世界都疯了,每一个人都变得不太正常起来,尤其是这位掌宫大人,又哭又笑的,这反而使陈凯之更加谨慎起来。
人被捧得越高,就可能摔得更重啊。
杨业心情激动地坐下,若是细细而看,还能发现他颤着手,等他端着茶盏呷了口茶,坐着顿了半响,情绪方才平顺了许多。
这时,他才深深凝视着陈凯之道:“从今日起,陈凯之,你万不可自鸣得意,明白了吗?行事需得更拘谨,更小心。”
陈凯之一愣。
他想不到杨业给自己的第一句忠告,竟是自己心中所想。
可陈凯之这呆愣的样子,杨业却以为陈凯之是无法理解自己话,因而苦笑道:“有道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还年轻,如今已有一道康庄大道在脚下,自鸣得意的时候还长着呢,可是现在,你得此巨大荣誉,已成万众瞩目,就因为这样,却更该小心谨慎,老夫并非危言耸听,你记下了吗?”
陈凯之知道这番话,是杨业真正为自己考虑的。
杨业这个人,曾经刁难过自己,当初入学时,因为他的私心,也差点让自己陷入很糟糕的境地。
可是人性便是如此,就如一个十恶不赦的杀手,在世人眼里,冷血无情,可能对于这个杀手的女儿来说,自己的父亲,却是世上最好的父亲。
这便是人性,人性之复杂,远超出许多人的预料。
而当初的陈凯之,对于杨业来说,不过是路人甲,是可以因为人情而牺牲掉的对象,可如今,却成了得意门生,他对待自己的态度,自然就完全不同了。
毕竟现在的自己已经事关到杨业的政绩,不管怎样,杨业完全是想保护自己的。
虽然是靠着这层关系,杨业才维护自己,但是陈凯之心里却依旧存着感激,他朝杨业一礼,真挚地道:“学生铭记在心,”
“很好。”杨业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慢慢地恢复了学官的从容,微微一笑,看着陈凯之的目光里透着欢喜:“这样,老夫就放心了,你这文章真是令人意外,好吧,老夫也不提这些了,说罢,你如今中了地榜,可有什么打算?”
水涨船高啊,地位肯定是不同了,杨业现在最害怕的是,陈凯之不愿继续来学宫读书了,这其实也可以理解,一个这样才华横溢之人,还有什么人可以教授他学问呢?
杨业甚至心里咯噔了一下,这个小子,不会借此跑去曲阜吧,毕竟那儿才是读书人心目中的圣地。
现在他有人榜和地榜的荣誉,若是去了曲阜,假以时日,也会有一番了不起的成就。
这倒不是空穴来风,因为杨业清楚的记得,数十年前,那位列入榜中的先生,毫不犹豫的卷了铺盖便往曲阜去了,直接来个一去不回头。
这……就是传说中的过河拆桥,真不是东西啊!
想到这些,他忍不住眉头深锁起来,满是担忧之色。
若是陈凯之也跑了,那自己……
陈凯之看他紧张的样子,心里倒是觉得奇怪了,怎么反过来,杨大人倒问自己有什么打算了?
他想了想,突然觉得有些不太好意思起来,可事关自己,再不好意思,也得说啊!
陈凯之便问道:“大人,敢问从前大人说过的话,可还算数吧?”
“什么?说了什么话?”杨业反而糊涂了,一双眼眸看着陈凯之,面容里满是不解,很是茫然的样子。
纳尼,你特么的逗我?
做人要讲诚信啊。
说好的事,怎么能忘记呢?
陈凯之本来不好挑明,读书人嘛,说话总该藏着三分,何况还是牵涉到了利益的事?
见杨业一脸迷茫的样子,陈凯之忍了忍,最终只好连连咳嗽着道:“不是说有地吗?”
地……
噢,杨业瞬间明白过来了。
亏他方才还满心忧愁,原来这个家伙……只惦记着地啊。
这地……能值多少钱?说实话,学宫什么都没有,就是地大。
杨业收敛起情绪,心下舒了口气,忙道:“人榜赐地三百亩,地榜赐予一座山峰,这是学规,赐予你土地的,既非朝廷,也非本官,更不是学宫,而是孔圣人!”
知道陈凯之这家伙没有跑掉的意思,他心里不免狂喜,猛地,杨业突然想到了一件事,他现在终于明白为何太祖高皇帝会颁出这么一个铁律了。
若是没有这个铁律,没有以孔圣人的名义赐予的所谓山门和书斋,这大陈最顶尖的读书人,只怕跑去曲阜的更多。
所谓的山门和书斋,其实并不是地的本身价值,这个价值既带着某种殊荣,同时,也是特权。
反而真正的一个书斋,一个山头,对于一个顶尖的大儒来说,反而不是什么要紧的事,甚至不值一提。
陈凯之放心了,看来大人们还是很讲信用的,实际上,他见自己中了地榜,第一个反应,便是自己的山头能否落实,怕就怕学官里有坏人,又闹出什么幺蛾子。
这样自己的计划就落空了,还是得赶紧落实了才好。
因此陈凯之再不扭扭捏捏的了,直接开口道:“那么学生就要那座靠着学生书斋的飞鱼山,还望大人能够诚实守信。”
这山,陈凯之当初亲眼目睹,占地不小,海拔也是不低,这可不是南方的小丘陵,是实实在在的一座山峰啊,方圆数里之地,山脚有水,可以养鱼,山腰多草木,好好收拾一下,修一条栈道,想要种菜就种菜,想要养鸡就养鸡。
而最重要的是,在这里,往后陈凯之就是草头王了,只要在这山峰之内,可以完全无视王法,这是何等快意之事。
此山真正的价值,还不在于此,在于它就归属于洛阳城,下了山,便是学宫,出了学宫,便是繁华的闹市。
何其快哉啊!
见陈凯之一副美滋滋的样子,杨业一时也是无语,顿了一下,才道:“这是小事,你既想要这飞鱼峰,那么自此之后,这飞鱼峰便是你的了。不只如此,本官给你做了主,给你在山上修一座栈道,再搭几个草庐书斋,如何?”
杨业此举还以为自己足够大方,却见陈凯之摇摇头道:“草庐?不不不,大人显然是误会了学生的意思,学生在京师里,暂时寄居于师兄那儿,可谓是下无立锥,上午片瓦之地,学生想将来将自己的家搬至这飞鱼峰,因此打算好生的营造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