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清亮的声音,在落针可闻的殿中回响,显得尤其的……刺耳。m.。
众人都不禁看向了小皇帝。
小皇帝无意识的样子,似乎对这句话情有独钟,他见许多人朝自己看来,以为是自己的话吸引到了大家,于是继续道:“子曰:学而时习之。”
糜益感觉自己要疯了。
一开始,小皇帝念出这一句的时候,他真是欣喜若狂,就恨不得手舞足蹈。
可现在……这反反复复,像是痴儿呓语的声音,给糜益的感觉是……小皇帝像是张开臂膀,啪啪的一个个耳光打在自己的脸上。
人家学了几个月,一群丘八已能将四书五经倒背如流,自己教了一个月,就学会了这个……
凡事……就怕比啊。
他从不可思议,到现在已接受了这个现实,突然觉得心口疼的厉害。
这……怎么可能!
终于,陈一寿激动的一拍手:“大喜,这是大喜啊,这陈凯之,教学之高超,实在是罕见!”
姚文治颔首点头,其他两个大学士,无论怀着什么心思,此时此刻,也都不得不为之点头了,这是什么,化腐朽为神奇,连勇士营的丘八都可以教化,这世上,还有什么人是陈凯之不可以教化的?
神了!
陈贽敬微微皱眉,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这时候,即便他再如何不愿意承认,也不得不佩服这陈凯之实在是天纵之才。
因为没有人相信,有人可以将勇士营调教成童生,这……只能用奇迹来形容。
陈一寿面色一冷,猛地想到了方才陈凯之所遭受的不公平待遇,方才他不好说话,是因为实在没有充分的理由,可现在,他厉声道:“糜先生,认为陈凯之的教学,是错误的吗?”
秋后算账了!
陈一寿可是内阁大学士,这可是堂堂正正的宰辅,现在,他怒视着糜益,语气带着咄咄逼人,全无方才的尊敬。
糜益呆了一呆,方才他还底气十足,现在竟是哑口无言,沉吟了良久,他为自己辩解:“吾……吾以为,这陈凯之……”
“休要狡辩了!”陈一寿很不客气的打断他的话:“先生教了陛下一个月,可有什么功劳?”
方才大家觉得欣慰,是因为皇帝第一次背出了书中的内容,认为这是一个极好的开始,可现在呢……现在回过味来,尤其是将糜益和陈凯之一比,顿时便是云泥之别啊。
你大可以解释,陛下年纪还小,所以需要时间和耐心。
自然,若是没有这一场县考,大家是愿意接受你的理由的,因为陛下确实不太爱听讲的样子。
可那些勇士营的丘八们,难道就不顽劣吗?这些人的顽劣,只怕比熊孩子还要甚之十倍、百倍,陈凯之一个人,教化三百多人,而你糜益呢?
糜益呆了一下,他感觉到了羞辱,陈一寿是在毫不客气的羞辱自己。
他忙道:“陛下和勇士营的将士不一样。”
“如何不一样,你来说说看?”陈一寿步步紧逼。
这位内阁大学士,现在可一点顾虑都没有了。
陈凯之的功劳,是显而易见的,你糜先生算什么?
从前敬你,一方面是因为你受了衍圣公府的举荐,可你到现在,竟只教了一句学而时习之,还因为陈凯之的三字经,对陈凯之大家挞伐。
好嘛,上一次,陈一寿上山,看到陈凯之教授勇士营将士的,就是三字经,那么……这该如何说?
糜益气血上涌,陈一寿对他的冒犯,使他孤立无援,因为现在每一个人的表情都很怪异,即便是赵王殿下,想为他开脱,似乎也是无词。
陈贽敬倒是真想为糜益解释一下,毕竟对他来说,糜益乃是衍圣公推举的人,此人将来可能会成为自己得到衍圣公府支持的关键。
糜益恼羞成怒,他顿时想起自己的处境,想到自己在北海郡王府本来受人礼敬,清闲自在,结果一个方先生来,让他受尽白眼,想到北海郡王,竟是屡起袖子,对自己动手。想到自己入宫,可谓是废寝忘食,一心只想调教这位天子,可现在……他意识到,一切成空了。都成空了。
他勃然大怒:“这怪的老夫?干老夫何事?老夫哪里有半分懈怠,每日在此教授陛下读书,可陛下呢?陛下不是要吃NAI,便是打盹,不是哇哇大哭,便是突然说一些呓语,你教老夫如何?老夫又当如何?教授陛下之难,比之勇士营的那些人,要甚于十倍百倍,你们如何知道这其中的艰辛,老夫将论语学而读了上千遍,可是敢问,陛下记住了吗?倒是记了,却只记得这一句子曰学而时习之!”
糜益愤怒了,心里的怨气,积攒了这么久,终于爆发了出来。
只是……当他说只记得这一句学而时习之的时候,坐在一旁的小皇帝,仿佛又引起了共鸣,他摇头晃脑:“子曰:学而时习之……”
“……”
这下……气氛又有些尴尬了。
糜益脸变得惨绿,他突然觉得,这个小皇帝仿佛是在嘲笑自己似得,他不禁有些后悔,早知如此,自己当留在曲阜,而不该来洛阳,最后的结果,却是费尽了心思,却是什么都没有得到,如今,却还得到了嘲讽和抱怨,他咆哮道:“天子如此,陈公,你让老夫怎么办?”
这句话,显然是糜益开脱的理由。
而事实而言,糜益说的确实也没错。
要教陛下读书太难了,不能打不能骂,哭了你得哄着,连吓唬都不可以,他要是不听,你一分半点办法都没有。
只是……
陈贽敬的脸却是拉了下来。
原本,陈贽敬还想为糜益解释几句,可如今,却是脸色阴沉的可怕。
糜益蠢就蠢在,他想为自己辩解,辩解也没关系,偏偏他书生气太重了,口不择言,竟将这一切的责任推到了小皇帝头上。
这番话全部的主题就是:这不怪我,都怪皇帝又蠢又笨,还顽劣不堪,孺子不可教也,这样的人,不是老夫水平有问题,都是皇帝有问题。
糜益没有入仕,他这一辈子,除了靠着这个学候的招牌,受到无数人的礼敬之外,到处成为达官贵人们的座上宾之外,对于庙堂这一套,认识并不深刻。
这也是为何,陈凯之当初心里鄙夷他愚不可及的原因。
他哪里知道,自己的这一番话,已令陈贽敬的眼眸里,掠过了一丝杀机。
天子可以蠢,可以顽劣,是不可教的孺子吗?
不可以!
更何况,天子是赵王的嫡亲血脉,是赵王所有的希望。若是今日,糜益的这番话传出去,后果会如何?
这形同于是指着小皇帝说,这个人不配为天子啊。
这将会使多少臣民为此忧心忡忡?
将来,等陛下年长一些,赵王还希望能够尽快的让自己的儿子从太后手里夺回权力,早一些亲政,可单凭这句话,就足以让不少人为之顾虑了,因为太后当政,天下还大体承平,谁都会担心,小皇帝若是亲政,会带来什么样的景象。
而有了这重顾虑,太后的地位便更加固若金汤了。
更可怕的是,皇帝毕竟是亲王之子,并非是绝对的正统,一旦在外滋生了这些议论,后果不堪想象!
他瞬时,与内阁大学士成岳交换了一个眼色,成岳的面色,也骤然的变了,这时不再是陈一寿出面对糜益提出质疑了,成岳厉声道:“够了!”
声震瓦砾。
内阁大学成岳,当年乃是詹事府的学士,先帝还是太子时,就曾教授先帝读书,不过当时,与先帝一起陪读的人,还有赵王。他乃先帝的老师,也是赵王的老师,在内阁之中,是最倾向于赵王的。
他平时谨言慎行,惜字如金,可是今日,却突的爆喝:“糜益,你太放肆了!”
直呼其名,此时此刻,在他心里,糜益连先生二字,也配不上了。
糜益看着这杀气腾腾的脸,呆了一呆,他心里只有万分的怨恨,怎么,难道自己说错了吗?自己哪里说错了,自己所道出来的乃是实情,这里的情况,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难道你们自己心里没有数?陛下是如何读书的,难道你们不知道?
他显然不明白,自己说的明明是大实话,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可偏偏,换来的却是如此。
糜益变得有些胆怯了,他突然感受到了一股肃杀的气氛,他举目眺望,竟发现,每一个人,看他的眼神,有的是漠然,有的是杀气腾腾,有的人……就如赵王殿下这般,虽是面上还带着笑,可这笑容背后的冷漠,却令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陈贽敬这时慢悠悠的道:“糜先生辛苦了,请回去休息吧。”
糜益急促的呼吸,显得愤恨难平,可这时,他却发现陈贽敬的话仿佛带着魔力,这好似是宽慰他的话,却令他有一丝丝的恐惧。
他想了想,忙向陈贽敬行了个礼:“殿下,学生绝无虚言,还望殿下体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