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苹果客栈静静地卧在月光下。
夏老板骑着驴子,疲惫地走进来。
杏儿一直眼巴巴地盼着,一见夏老板回来,满脸希望地迎了上去。
“我主子妈……她还好吧?”
夏老板满脸苦涩地望着老婆,摇了摇头。
杏儿立刻哇地嚎啕起来,坐到地上,蹬哒着两腿,两手揉着眼睛,像小女孩一样哭了起来……
“我主子妈她……她怎么啦?她……是不是死啦?”
夏老板赶忙走过去哄她:“别哭别哭,没啥大事儿,她就是闹了几天肚子,已经好啦……”
“真的?不骗我?”
“不骗你!”
“拉钩?”
“拉钩!”
夏老板的小手指与杏儿的小手指钩在一起做来回拉锯状。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要!噢,我给你端饭去!”
杏儿从地上一跃而起,就要往灶间儿跑,夏老板一把拉住她,给她拍打裤子上的土……
避暑山庄。烟波致爽殿。
门外响起婉儿的声音:皇上,太后有请!
乾隆从奏折堆中抬起头来……
青苹果客栈。餐厅。
杏儿揭开锅盖,锅里立刻冒出热气儿。
“好热乎哟!”
“那当然,人家都给你热了六遍了!”
“谢谢媳妇!哎哟,我媳妇真能干哟……”
杏儿突然尖叫一声:“哎呀!饭都糊了!给你煎得小鱼儿怎么都变成木炭啦?哎呀老公,媳妇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么……”说着,撇着嘴儿又要哭。
夏老板看着锅里弄得一塌糊涂的饭菜,无奈地笑了笑:“没事没事,我饿了,快给我端上来,再烫上一壶酒……”
“哎——”杏儿少女般甜甜地应了一声,风儿般轻盈地将饭菜给端到炕桌上,又烫上一壶酒端上来。
夏老板故意夸张地夹起一条“木炭鱼”,咔嚓一声咬了半条吞进嘴里,又苦又涩又咸,夏老板不由吭哧一声。
杏儿瞪大眼睛看着丈夫:“好吃吗?”
“好吃好吃!不是吹,我媳妇这手艺,超御膳房大厨一百倍!”
“御膳房!御膳房!哎哟我那苦命的主子妈吔……”
杏儿又勾起伤心往事,眼泪一串串落下来。
夏老板苦笑一下,忙去为杏儿擦眼泪:“得,又犯病啦……嗨,我怎么哪壶儿不开提哪壶呢?我提御膳房这劳什子做什么……媳妇,别哭了,明儿我套车去把丈母娘接回来好不好?”
杏儿立刻止住哭声:“真的?!”
“真的!”
杏儿不放心地指着那几间客房:“那……让他们发现了怎么办?”
“没事儿。这是咱的家——藏个人还能让他们发现?你说呢?媳妇?”
“嗯。对对!老公,你真聪明!”
“当然。我媳妇第一聪明,我第二聪明。”
“啪”的一声,一个嘴巴抽在夏老板的胖脸儿上。
夏老板一愣:“媳妇,为什么打我?”
“因为你说错了!”
“我说错什么啦?”
“我老公第一聪明,你媳妇第二聪明。”
夏老板苦笑道:“媳妇你真好——你总把第一让给你老公。”
杏儿亲妮地亲了夏老板一下:“老公,我爱你——”
夏老板也亲了一下杏儿:“媳妇,我也爱你!”
杏儿像摘花一样小心翼翼地从丈夫头上摘下一片草叶:“老公你辛苦了……”
“媳妇,只要你高兴,我就不辛苦!”
“真的?”
“真的——要不拉钩?”
“刚拉过钩,还拉钩呀?”
“拉!我要跟你拉一辈子钩!”
杏儿困惑道:“一辈子?一辈子有多久?”
“有多久呢……嗯,一直到死!”
“真的?”
“真的!”
“拉钩?”
“拉钩!”
两只小手指又勾在一起。
杏儿高兴地像唱儿歌一样唱起来:“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要!”
夏老板快乐地望着杏儿的脸:“拉大锯——扯大锯——姥姥家——唱大戏……”
明月高悬夜空。
磬锤峰、蛤蟆石犹如一幅剪影。
虫儿唱,蛙儿鸣,夜鸟呢喃……
月光下的青苹果客栈,犹如一首古老的童谣……
避暑山庄。松鹤斋。
太后正在月光下的金鱼池旁观荷赏月。
金鱼们拖着长长的尾巴游来游去,如梦似幻。
太后突然莫名其妙地叹了一口气,凭栏望月,若有所失。
几个宫女侍立一旁,不敢做声。
月光、花影、鱼池、花树……一切都像凝固了一样,静悄悄没有一点儿声音。
“皇上驾到——”
门口传来吉祥的声音。
众宫女都像画中的美女突然活了过来,一齐跪在地上。
乾隆皇帝走了进来。
吉祥、福禄跟在后面。
“给皇额娘请安。”
“皇儿来啦,进屋说话。”
松鹤斋。客厅。
太后与皇上落座。
婉儿上茶毕退下。
“让娘好好看看你。唉,又有半个月没见到皇儿了……”
“请恕皇儿不孝之罪!”
“快不要夸大其词,半月不来就不孝了?难道为娘不明白你是在忙着国家大事儿?不过,若说起不孝,皇儿哪,你可有一宗大大的不孝!”
太后脸儿一板,沉下脸来。
“孩儿有何不孝之罪?请皇额娘责罚!”乾隆双膝一软,便欲跪下。
太后双手搀住乾隆:“皇儿免礼!”
太后把乾隆拉到身边仔细打量着:“皇儿瘦了。”
“大概是苦夏吧……”
太后笑了:“皇儿,为娘便是喜欢你这一点——不好大喜功,不云山雾罩,不涂脂抹粉。”
乾隆故作天真,逗太后开心:“皇额娘,皇儿又不是美人儿,涂什么脂抹什么粉哟?”
“我说得是那些无耻的官僚——他们才不会说自己是什么苦夏;他们会说什么为国为民,日理万机,家国天下等等一些大话空话漂亮话来邀功讨赏!而我皇儿只是一句淡淡的‘是苦夏吧’便轻描淡写地掀过去了。皇儿,为娘对你很满意,很放心,你是皇额娘的骄傲!”
“皇额娘夸奖得皇儿都不好意思了……刚才皇额娘还历数孩儿有一宗大不孝呢——那是什么呀?愿听皇额娘教诲!”
太后叹了一口气:“这大不孝么……皇儿呀,这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呀!”
乾隆尴尬地:“皇额娘——”
太后:“皇额娘知道你与你那皇后情投意合,恩爱至深,可惜她红颜薄命,去得太早,又没留下一男半女……皇儿,皇额娘希望皇儿早日立后,给皇额娘生个皇孙啊……”
乾隆唯唯:“是,皇额娘,皇儿知道了,皇儿正在努力,让皇额娘早日抱上皇孙!”
太后沉吟着:“听柴郡主说,钮祜禄氏大将军家有一女,花容月貌,国色天姿……”
乾隆一听便慌了手脚:“哎哟皇额娘,您没有派人去提亲吧?”
“没有。瞧你吓得那样!人家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又不是老虎!”
“此事儿皇儿一定抓紧!请皇额娘静候佳音,皇儿一定给您找个称心如意的皇后儿媳!”
“听皇儿的意思,莫非心里已有人儿啦?”
乾隆满脸甜蜜:“没有没有……可,也不能说一点儿没有……但,终究还是没有……”
太后一笑:“男人要是这么说,那就是有了。皇儿,她是谁?早点儿让皇额娘看看呀……”
乾隆颇为尴尬:“皇额娘,我爱上了她,她还没爱上我呢,您的皇儿现在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哟!”
太后很是诧异:“什么?是什么丫头能让我皇儿单相思?难道她是王母娘娘的九仙女?那雌儿知道你是皇上吗?”
“刚知道——可是知道后对您皇儿更瞧不上了。”
太后更感好奇:“怎么?竟有这等奇女孩儿?连皇上都瞧不上?!”
乾隆夸张地叹了口气:“皇额娘,您的皇儿好苦哇!”
太后笑道:“这普天之下,皆是王土!天下美女,皇儿任选!你有什么苦?便真有你说的苦,也是你得意这口儿——是你自找其苦吧?”
乾隆:“皇额娘,您是不知,自打当上这劳什子皇上,我就觉得没朋友了,我被淹没在阿谀奉承、山呼万岁、皮笑肉不笑之中,我被假面具、溜须客和马屁精包围……看不到鲜活的面孔,听不见真心的笑声,一张张虚伪的笑脸比牛粪拍(pai发三声)子还难看……最可笑的是他们还以为朕啥都不知道——可惜朕又全都门儿清!皇额娘,皇儿心里好苦,皇儿好孤独啊……”
太后吩咐:“婉儿,拿小板凳儿来。”
婉儿拿过小板凳,按照太后的眼神儿放在太后坐的椅子前。
太后指着小板凳:“皇儿,过来,坐这儿。”
乾隆乖乖坐在小板凳儿上。
太后用手把乾隆的发辫儿打开,拔下自己头上别着的犀角梳,一下一下用心梳着……然后,又慢慢重新给他编上发辫儿,一丝一缕,梳理得那么专注,那么用心,双目中充满慈爱……
乾隆的思绪刹那闪回许多年前……
同样的手,同样的发辫儿,同样的眼神儿……
同样的夜晚,同样的场景,同样的小板凳儿……
只是那时的太后才二十六七岁的样子,而小板凳上坐着的乾隆只有五六岁……
乾隆动情地说:“只有皇额娘对皇儿的爱是真的——真金白银,不掺一点儿假的!”
不知为什么,听到“假的”两个字儿,太后突然颤抖了一下。
“所以,结识了这几个新朋友,我简直如获至宝!简直像……像又重新回到了童年!他们天真可爱,清纯活泼,像一群快乐无比的小鸟儿,像一群自由自在的小鱼儿……真想永远也不告诉他们朕是皇上,享受那种真实的友谊,平等的快乐……唉,人人都仰慕皇上高高在上,抱怨人生不平等……可谁知道,皇上高高在上,也不平等啊!皇上也很羡慕只有在百姓们中间才存在的温情与真情啊……”
太后的手指在乾隆的黑发中一下下地梳理着:“可怜的孩子!可怜的皇儿……”
“可惜这纸儿终包不住火。有一次再不亮出皇上身份,我和小欢就要被一个叫倪道梅的县令……”
“你倒霉?怎么叫这么一个怪名字?”
“可不嘛,他就叫你倒霉。那次他碰上朕也真叫倒了霉——他要杀朕和小欢,朕倒是没杀他——因为他也不知朕是皇上嘛;不过这倒霉蛋儿头上那顶子让小欢给摘了……”
“这可怜虫是够倒霉的!”
“他一点儿也不倒霉,那家伙巧取豪夺刮地皮,可不是个好东西!那天小欢不取下他项上人头就算他烧了十八辈子高香了……”
“什么小欢,还不是你!”
“哈,也算是吧。不过,这个你倒霉可把朕给害惨了——就是那次,朕的皇上身份穿帮了,从此再也享受不到那一份儿真诚的兄弟姐妹的情份了……”
“怎么?他们也学会阿谀奉承溜须拍马了?”
“那倒没有,可也再找不到以前那种感觉了,像以前那样嬉笑怒骂没有了,大哥也不敢叫了……虽然在我的威逼下,可那勉强叫出的大哥也走了味儿了……嘿嘿,只有那个赛飞燕,傻呼呼的还是大哥长大哥短的;至于金小欢,那简直视我如仇敌、冤家、大骗子……”
“可是皇儿你爱上的不也正是这个叫金小欢的丫头吗?”
“皇额娘好厉害,果然一猜便中。”
“她为什么视你如仇敌、冤家、大骗子呢?”
“说起来也怪招笑的。本来嘛,大哥突然变成了皇上,刺激确实够大的。这要是一般庸脂俗粉,还不乐得蹦高儿?可这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却偏不这样想,她只觉得受骗了,好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总想离开我……”
“她就不想攀个龙附个凤?跟皇上大哥沾沾光享享福?还光想走?她要走哪儿去?”
“她呀……总想一匹马,一口剑,浪迹天涯,笑傲江湖。”
“噢,是个侠女。那她的武功一定很高了?”
乾隆无奈地笑了笑:“她自以为很高——高得不得了!可在皇儿眼中,实在是个三脚猫……”
太后又笑了:“不知天高地厚的毛丫头!皇儿啊,把她领来——哀家倒要看看这个小猴儿是个什么样儿的鬼灵精!”
“皇额娘,其实她们已经来山庄玩过一次了……”
“噢,那为什么不带来让皇额娘看看?”
“皇儿怕她惹皇额娘生气呀……这丫头天不怕地不怕的,就爱惹是生非……”
“皇额娘算是听出来了,你这每句话里都是爱呀……不行,让你这么一说,哀家更要见见这个金小欢啦!皇儿,快替哀家安排——就说太后有请!”
乾隆沉吟道:“皇儿真有些担心呢……这金小欢真是个敢把天都捅个窟窿当天窗的主儿哟!”
太后哈哈一笑:“皇儿过虑了。她一个小毛猴子,还能跳出老佛爷的手心!”
“好!皇儿这就替您安排……不过,万一她们不懂礼数惹您不高兴了,还请皇额娘多多包涵哦。”
太后满脸慈爱:“皇儿,你还从不曾对一个女孩子这么上心哪……放心吧,皇额娘不怪罪她们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