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何无病走出营房的一瞬间,不二果断使了,两次闪烁之后,逃离了对方的视线。
而后便是一阵后怕。
万万没有想到与配合起来,竟然可以梳理出一条朦胧的祸事脉络。
更没想到,在不久的将来竟有根本无可阻挡的灾祸等着自己。
他反复琢磨,推演了许多选择、应对、过程和结果。
却免不了死路一条。
当即下了决断,把蚩心分身留在西北大营顶包——自己溜之大吉。
好在他孤家寡人一个,说走便走,绝不会有谁因为没有自己而活不下去。
秀秀再动情,终有一日也会忘了自己。
碾冰院几位姑娘想必会跟着李青云去大威营,以掌门的为人,一定会给她们妥善的交代。
几年来,他与这几位心地善良的姑娘相处愉快。难免起了关乎道心的牵绊。
这是结了因果的牵连,倘若放任不管,说不准会有碍大道的。
他曾一度生出帮助她们逃离西北的心思——只需要足够的军功。
再不济,也要帮她们在这乱世之中活下来——至少活过将要到来的人角大战。
但现今来看,他已无能为力。
生死祸福,只能全凭碾冰院众人的造化。
蚩心在顶包之后,很有可能暴露身份。
毕竟,他即将面对的是悟道境修士。在这种情况下,伪装术再神妙,也多半无济于事。
倘若蚩心角族人的身份暴露,难免又会连累云隐宗。
于是,他又定下计策,打算让蚩心在某一次执行任务的时候,巧妙地丧命于角族人或者异兽手中,后面的祸事便消于无形。
至于蚩心身上的分魂,便趁此机会与本尊融合,算是回归本源。
他这些年积攒了不少军功,逃走以后,多半用不上了。
便交由蚩心处理,一部分买些必备之物,另一部分给碾冰院众人,增加保命的本钱。
虽然大难当头,但他却分外冷静,从容地打着盘算,尽量把每一种可能都想到,把所有手尾都断掉,干干净净地离去。
对于这一次逃离,他颇有些自嘲地称之为“战略性撤退”——所谓战略性撤退,便是以退为进。
是的,他到底还是要回来的。
往后的路也想好了。
此间事了,他便往蛮荒边缘逃去。
但不能再往深处走。
那里有无可预知的危险异兽,一个不慎便要将命丢了。
在蛮荒边缘躲藏几年,正好避过人魔大战。
到时候,李云憬一定会去前线作战,楚月多半要随云隐宗去大威营。
这二位也是烛谷仅有的两位知情者——一个通过他身上的标记知道了烛谷,这是无可避免的事情;另一个本身是烛谷的建设者。
二人离去之后,他便可以试着返回烛谷看看。
烛谷的四阶下品兽灵脉灵脉足够他修炼到地桥境后期,用来突破天人境也许有些吃力,但也未必不可能。
当然,不能排除在他“与世长辞”后,李云憬会惦记上烛谷的四阶灵脉。
这样一来,楚月就有些麻烦了。
所以,他临走之前会给楚月留下警告信息。这是他所能提供的最大帮助。他倒是更相信楚月的本领和嗅觉,会在危险到来前安然避开的。
退一步讲,假如烛谷因为李云憬而无法再回去。
他还有备用计划。
比如,换一张脸,以散修的身份回到人族。
除了烛谷,蛮荒里多半不会再有让人能够安心修行的灵脉。为了长生大道,他到底还是要返回宏然宗盟域内。
但总之不能再以魏不二的身份出现。
因为,“魏不二”已经“死”了。并且避过了人角大战。
如果大战之后死而复生,并且活蹦乱跳地出现在人族领域内,那么逃兵的罪名决计避不过去。
另外,对于李云憬而言,“魏不二”最好是个死人。
趁此机会,摆脱对方的魔爪,也不失为一举两得的良策。
除了以上诸般打算,他心底隐隐有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去找岁月,带着她离开。
然后,找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安定下来,安安静静,平平淡淡地走完一世。
管它什么长生大道。
管它什么人角之战。
管它什么不共戴天之仇。
两个人生一堆儿儿女女,热热闹闹地过活,不也挺好——人族和角族也是能生孩子的吧。往前又不是没有先例。
他想起在李云憬淫威下自己所做的事情,想起合欢宗的宝典,心中不禁有些热络了。
他忘了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样的念头。
但这念头从萌芽而起,长到了幼苗,还在不停地成长。
“想什么呢?”
他猛地抬起头来,很快又将这念头掐死。
想法虽然很好,但只要稍稍冷静,就能明白这念头不切实际。
岁月不可能抛下角族人安身立命的重担不顾。
而他,作为一个男人,也不能这样灰溜溜地离开,带着岁月灰溜溜地过活。
如果真的如此,他有什么资格去拥有如此优秀的岁月?
有句话说的好,年轻时的释怀,是无能者和失败者的借口。
假使有一天,他站在此界高绝之处,厌倦了无休无止的争斗,隐居避世才叫真的淡泊悠然。
岁月不正是这样期待着么。
他知道自己有些钻牛角尖了,有些执拗,又有些自以为是。
可眼下的的确确转不过这个弯儿来。
步入修士界也有许多年头了。
走上这条路,刚开始的初衷,倒是简单得很,也明确得很。
就是不甘心。
一同上山的三个人,为什么贾海子和婉儿可以修仙,而自己只能做个杂役。
更何况他原本和婉儿要好的。到最后,却要眼睁睁看着贾海子和婉儿携手往长生大道行去。
现如今,贾海子已魂飞魄散,婉儿自有福缘。
他也成长了,看淡了这段过往。
少年时的不甘心成为遥远的记忆。
而眼下这条路,如履薄冰,如临深渊。
走的多艰难啊。
但为什么,还要马不蹄停走下去?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都没有沉下心来思考。
一方面是忙着死走逃亡,忙着应付层出不穷的麻烦。
另一方面,是因为已经走在路上。
路上有这么多人同行。
有几个人问过自己为什么要走这条路?有几个人真正明白自己想要的?
但大家都在埋头赶路,稍有松懈的,早已经落了队,堕入了轮回。
他只有混在队伍里,不知疲倦地往前赶。
直到方才,退隐的念头偶然间勃发,他才隐隐想通了什么——就像是一个在海水里苦游的人,忽然看到了遥远的海平线上,一片希望的彼岸。
……
想明白这件事,他心情好了许多。
走上这条路来,他似乎很少主动去执着和追求什么。
这与他自小到大被动的性格有关。
但经历了这么多坎坷,他终于渐渐明白,命运只有握在自己手中,才能到达想去的地方。
于是,纵使前路再难,似乎也只是一片海的距离。
他一边琢磨,一边往回返。
到了云隐宗驻院,看见三三两两的弟子进进出出。心中不禁有些唏嘘:“我原也打算凭借自己的力量,为云隐宗、为苦舟院光大门楣作些什么,眼下是不成了。只能等待往后,我若有那份命,修到天人境,再回来报还师门的栽培之恩,也不迟。”
进了院子,先是把李苒叫来,问了些修行的事,像往常一般指点了几句。
李苒到底是极聪明的,修行又有天赋。
她修的那一门,进第很快。修为也一并迈入了开门境中期。
照这个进度下去,大概要走的大道了。
这似乎有些不符合她本人的心性。
不二原打算帮她寻一门适合之道的法门,但至今没有收获,也只能凭着李苒的天赋往下走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曾生出带着李苒离开的念头——这是他唯一的徒弟。
旋即又打消了。
修士的路,只能自己走。没有谁能够陪谁走到最后。
昔日的小孩,总有一日要独自踏上漫漫长路。
便如几十年前,长乐村的孤儿。
指点了李苒,他又去碾冰院转了一圈,只看见刘明湘在院子里晾晒衣服。
其余几人似乎又去大比擂台观战了。
心中暗道:“见不上便见不上,这又非永别。”
在院子里逗留了少许,终于头也不回地回了屋子。
收拾了几样行李,竟然在某一个包裹中发现了年少时,婉儿送给自己的木梳。
自己都有些惊讶了。
忍不住想到:“我跌跌撞撞,磕磕碰碰,浪浪荡荡几十年,连遥远的异界也走了一圈,这柄木梳竟然还留着。真叫个想不到。”
少许,又不免轻叹一声:“人生在世真无常理,我小的时候,亲手接过婉儿的木梳,可曾想过我会成为今日的魏不二?更想不到婉儿会成为这样的婉儿。而我们的情分又像薄纸一般,被火一烧就没了。”
唏嘘几句,还是将那木梳留着。
收拾罢了,将蚩心分身从烛谷内唤出来。
二人同步了记忆,统一了思想,便分头行动。
本尊继续留在屋子里。
蚩心往外走。离开降世营便改换容貌,返到月昔山的某处,从一片草丛中挖开地洞,取出一个包裹,包裹里面放着甘陇以南蛮荒边缘最细致的地图,还有许多应变的符箓、丹药,还有其余诸多有用的物事——他早在几年前就未雨绸缪了。
待蚩心返回屋内,把包裹交给不二后,不二便以秘术将李云憬的标记还给蚩心。
蚩心再次离开屋子,去擂台观战。
不二则在屋中给楚月留了一道警示讯息,便穿过传送阵,到了烛谷。
在烛谷内,他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地图——即使这张地图他已经烂熟于心。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他收起了地图,隔着山洞壁,向楚月木屋的方向张望一番。
心中道了一句:再见吧,怪姑娘。
便径直朝着蛮荒西南的方向,催动了——这条路,他在执行任务的时候曾摸过底,附近没有太过凶猛地异兽,又有隐蔽的藏身之所,暂时看来是最适合不过的。
附近的空间开始熟悉的扭曲。只少许,一条空间通道现在眼前。
他隔着通道向对面瞧去,并无异样。
当即飞遁而过,稳稳落了地,随手又将空间通道收起。
在通道闭合的一瞬间,烛谷那边的风景消失不见——就像看一本书,将书页合住,里面的故事暂时告一段落。
他怀着这样的心情转身,循着一条熟悉小路而去——这也是之前曾经探查过的。
一路上,是蛮荒幽幽的森林,他踩点的时候,经过几次,此刻却又有些像从未见过的风景。就像崭新的生命要开始。
他面色沉静,又心怀希望地行着。
就快要寻到自己早已准备好的藏身之所。
但下一刻,忽然停了下来。
目瞪口呆地望着前路——一株巨树,树干有洞,这就是不二选中的安身之所。
一身白衣的李云憬冷冰冰地站在洞口,向这边看了过来。
抬头的同时,她随手一挥,将身后的巨树瞬间拍的断裂,轰的一声栽到地上——与魏不二的美梦一起轰然落地。扬起漫天的尘土。
“滚回去。”李云憬说道。
(二)
在降世营月林宗驻院,一件小事掀起了一点波澜。
几位模样俏丽的姑娘偷偷摸摸围在师傅方敏房屋窗口下,偷偷地、神情专注地听着什么。
不一会儿,又有一位沿路经过的女弟子凑了过来,“你们几个做贼呢?”
有一位姑娘连忙把手比到唇间,“嘘!”
“屋里是谁?”
“我家师父,还有钟师姐。”
“往常怎么不见你们偷听来着?”
“这你便有所不知了。”有人神神秘秘道,
“今日晌午,常元宗陆盈前辈派来专使,请钟师姐去密堂驻地走了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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