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古有生顺着声音瞧去,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他的视线。
是蟒蚺。
没有战斗的时候,他会将身后的十几个尾巴收回来,只留下一个,身子也会缩小一些。
但即便如此,仍然有一丈多高,足以叫古有生看起来就像一个小矮人。
“角族和人族也能生孩子?”他问道。
难道在这个世界,生殖隔离的说法不存在?
还是因为两个种族的染色体太过接近。
“总有蠢货干傻事,”蟒蚺看着囚徒,眼神里满是愤怒,“真应该把这些蠢货的小鸡儿割掉,或者用塞子把洞堵上。”
古有生自动略过了这段话。
他有更好奇的事情。
“为什么要囚禁他?”
“杂种必须死。”
古有生愕然。
虽然跟随岁月有一段时间了。但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
“你们可以包容我在这里生活——据我所知,像我这样的人还有不少。那为什么不能接受一个身上还流淌着贵族血脉的人呢。”
“你应该庆幸你还没有犯错,”蟒蚺冷笑一声,“如果你敢碰我们的女人,你也会死得很惨。”
他接着说道:“掺杂了肮脏血脉的杂种,没有权利活在世上。”
“角族人的传统?”
“这是我们从上古传承至今,仍然能保持强大战斗力的奥秘。”蟒蚺说道:“我们憎恨不纯的血。尤其是那些拥有畜生一样繁衍力的低劣种族——你们人族就是最典型的代表。如果我们任由人角混血玷污血脉,角族迟早有一天会被低劣种族所同化,失去我们在诸千界面亿万种族中屹立不倒的传承。”
“真是杞人忧天啊。”古有生道,“一两条小鱼就会把大船掀翻吗?”
共同经历镇魂塔一战后,他已经不惮于用这种口气跟蟒蚺说话。
“翻翻你们人族在诸千界面干过的往事,”
蟒蚺冷笑,“凭借旺盛的繁衍力和文明同化力,这样的历史不知道上演了多少幕。”
古有生不必回看诸千界面的往事。
他也看不到。因为宏然界是一个相对隔绝的界面。
但只要想一想他原先生活的世界,就知道蟒蚺所言有一定的道理——一个存在几千年之久的文明,数次被异族侵略,又数次将异族文明融化在自己浩瀚璀璨的骨肉血脉之中,这种无所不包、海纳百川的旺盛吞噬力,真是叫闻者震撼,叫被吞噬者绝望和无助。
“贵族有那么的分支族系,血脉早就不纯了吧。”
“那是因为诅咒的结果,”提起这件事,蟒蚺的表情有些狰狞,“上古婊子干的。但我们的血脉从上古流传至今,从来没有被低贱的种族污染过。”
看你这副丑样子,还不知道是混了什么畜生血脉的杂种呢。
古有生接着问道:“诅咒?上古的婊子是谁。”
“你的好奇心会害死你。”
看来蟒蚺对此也知之甚少。
古有生仔细想了想,觉得角族人这样的做法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人族不也是这样么。
他很早以前就知道,在宏然修士界,如果发现人角混血儿,就一定会被送到镇魂塔,下场甚至要比人族的叛逆还要凄惨。
常元宗的张潮生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在守护血脉这件事上,两个不共戴天的种族保持了高度的一致。
他笑了笑,目光瞧向囚徒,“你们怎么打算处理他,杀掉?”
“没有这么便宜的事,”
蟒蚺森然道:“会有一个盛大的场面等着他,”他顿了顿,接着说道,“和所有的杂种。”
古有生听完这句话,才发现两人的身后站着一个人。
他转身来,才发现来人是岁月。
她的脸色不大好看,像乌云布满天空。
(二)
“你太过偏激了。”岁月对蟒蚺说道。
她没有指明偏激的是哪一句话,但她相信蟒蚺一定听得懂。
“我以为我们想法的一样。”蟒蚺回道:“所有的角族人都应该有这样的立场。”
的确,每一个角族人从小到大都会受到这样的教育——血脉的纯洁至高无上。
角族人可以同角族人相爱、通婚,哪怕是上等种族迎娶下等的秃角,却绝不容许与异族人发生关系,尤其不允许繁衍子嗣。
这是绝对的禁忌。
角族人的历史上有许多反面教材,用血淋淋的惨案证明了这条禁忌不容侵犯。
她的家族也有这样不光彩的往事。
有人为此付出了鲜血和生命。
有人被迫永远离开角族人的庇护。
她就曾听闻自己有一位隔了不知多少层关系的远方侄女,辈分小一些,但或许岁数还要比自己大很多,因为爱上了一个异族男子,又害怕禁忌的惩罚,干脆跟异族男子私奔,至今下落不明。
“每个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
岁月说道:“如果觉得她沾污了血脉,就让她离开好了。”
“即使他逃到诸千界面,甚至诸千界面以外,我们的血脉还是被玷污了。”
蟒蚺说道:“生为角族人,就应该就这种觉悟,不要被荒唐的感情冲昏了头脑,更不要为了一己之私,作出有辱整个种族的事情。”
他的情绪显然有些激动,四周的空气都冒着火星味儿,仿佛要被激动的情绪一把点着。
“我要去见统领大人了。”
岁月转身离开。
(三)
岁月到了统领塔。
在统领并不宽敞的议事厅里,一共有三个人等着他。
站在最中间的是喀则城统领孤风野——三纹紫角,一个面容看起来很温和的中年男子。
孤风野的左手边是他的亲弟弟,一纹紫角,也就是昨天晚上来迎接她的孤风羽。
看见岁月进来,孤风羽微微点了点头。
不用猜,站在孤风野右手边,胳膊上明显可以看出长着褐色长毛,面目有些凶狠狠的女子,就是喀则城另一位紫角守将,蛮猿族的蛮斯重。
“欢迎来到喀则。”
孤风野笑道:“我听说了你在镇魂塔干的事情,这是一次了不起的胜利。我们喀则城的将领这段时间总是在讨论这件事——在两个悟道境修士眼皮子底下将蛮斯卫就走,大家都觉得很不可思议啊。”
镇魂塔一役让岁月名声大作。
被许许多多角族人视为女英雄。
在返回大都之后,很多族中显贵的子弟上门求亲,而后被岁月统统拒绝的事情也在各个城池传遍。
很多角族长辈在教育骄傲自满的后辈时,会说出这样的一句话——“你得意什么?你以为你能娶到岁月公主么?”
孤风野以此为开场白,应该是一件很愉快的事。
岁月却没法儿高兴起来——镇魂塔劫狱事件背后,或许隐藏着另一种真相。
“谢谢。”她回道。
孤风野又一番客套之后,向她简要介绍了喀则城的情况。而后说道:
“本来应该让你在城里熟悉一下情况。但有一件事,我希望得到你的帮助。”
“这也是我来到这里的目的。”岁月回道。
孤风野一挥长袖,一道霞光在议事厅中央照下。
整个喀则城的缩小版,连同周围数百公里的大地被投射在霞光之中。
在霞光的边缘,喀则城的正北方和东北方向,还可以看见相邻的塔尔木和罗泊城。
岁月迅速扫过整道霞光后,把目光投向喀则的东方,
先是一片颇为宽阔的草原。
这是卓淖草原。她早就查过资料。
接着一片绵延数百里的山脉。这应该是昆比山脉。
再往后就是越来越茂密的森林——安陵森林。
——这样的生态体系,也表明了老天爷赐下的雨水自东向西渐渐吝啬起来。
“我想你应该知道,”孤风野说道:“我们这几个月正在布置防御系统,制定防御的策略。但有一个需要慎重思考的问题摆在我们眼前,难以抉择……”
他伸出食指,射出一道红光,像笔直的拐杖射向霞光投影,绕着喀则城缓缓地转过一圈,“我们究竟应该依托叠塔大阵,死守喀则城,将敌人耗到人困马乏的时候,”
他说着,“拐杖”又指向喀则城东面绵延数百里的山脉,“还是抓住人族必经之地的险要,布下陷阱,一举击溃他们。”
岁月没有想到,自己一来到喀则,就会面临这样重大又让人头痛的问题。
她稍微思考了一会儿,神情很快严肃起来——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者说孤风野最终的选择,将决定整个喀则城族人的命运。
作为叠塔阵的重要一环,这个抉择也将决定叠塔防线的成败,继而影响到整个战争的走势。
她不知道孤风野为什么会这样突兀地向自己征询解决这道难题的意见。
但当她听到问题的第一刻,就完全没有想过怎么回避,而是全身心地投入到解答的状态中。
“我可以试试,”她说道:“但我不够了解情况。”
在来到喀则之前,她已经做过详细的功课,可对于这样重大而深远的问题而言,显然远远不够。
“会有人帮你熟悉情况。”孤风野说着,瞧向自己的弟弟孤风羽。
但蛮斯重先一步站了出来。
“公主殿下,”她说道:“我想告诉您,我为什么坚持要在昆比山脉布置陷阱。”
岁月点了点头。这位守将显然是一个直性子,也是一个急性子。
“我有五个理由,”她硬邦邦说道:“第一,昆比山脉又宽又长,树木茂密而且高大,非常适合布置陷阱。”
“我觉得你有这样强悍的肉躯,很适合去挖地宫、做苦力,是不是你就应该立刻带上一把铁锹去跟大地干仗?”孤风羽说道,“同样,不是所有适合布置陷阱的地方都要布置陷阱。你得睁大眼睛,动动脑子,把情况搞清楚。”
“如果现在是你在介绍情况,我一定不会无理地打断。”
“你抢在了我前面。这已经够没有礼貌——统领明明是相让我先说。”
“统领大人,您这样说来着?”蛮斯重瞧向孤风野。
“你少装傻。”
“咳,咳,”孤风野终于看不下去了,“公主殿下还在这里,你们两个给我适可而止。蛮斯重你先说吧。”
孤风羽瞪了一眼蛮斯重。
蛮斯重挑衅似的瞪了回去,接着说道:“第二,按双方兵力计算,我们即使不依托叠塔阵,实力也基本上差不多,有条件主动出击。”
“第三,我们的守城军队以烈风族和蛮猿族为主,这两个支系族都擅长进攻,我们不应该放弃自己的优势。”
“第四,人族军队大兵压境,全线出击,根本想不到我们会主动设伏,得手的可能性很大。只要得手,再乘胜追击,一定提振全军士气。我们击溃降世营之后,还可以支援塔尔木和罗泊城,对整个战局都有重大的帮助作用。”
“第五,一旦降世营站稳跟脚,在城外布下阵法,我们就只能被动防御了。对,被动防御,听天由命。”
“我说完了。”
孤风羽早就等不及了,“我想针对蛮斯将军的观点,讲讲我的看法。”
他指了指昆比山脉,“第一点,我刚才已经说清楚了。适合布置陷阱的,未必就要去布置,要分情况,要审时度势。昆比山脉或许适合埋伏,但埋伏之后呢。昆比山脉到喀则城中间还有茫茫的卓淖草原,这段漫长的行程会让我们埋伏的队伍陷入与喀则城割裂的状态。如果发生意外,又得不到支援,就有可能全军覆没。”
“第二点,既然我们和对方的实力相差不多,为什么要冒这个风险,要节外生枝?只要依托叠塔大阵据守,我们就可以让降世营无缝可钻。”
“第三点,烈风族和蛮猿族的确擅长进攻,但两个支系种族在防御战中的配合能力也让我们大幅提升了战力,这足以起到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
“第四点,我的观点与蛮斯重恰恰相反,我认为降世营的主帅一定会想到我们会在昆比设下埋伏——正如前面所说的,这个地方多适合布阵啊,傻子都能看出来,何况人族这些狡猾的家伙。他们肯定有所防范,如果我们的埋伏被识破,一定会损失大量人手,到最后我们士气一落千丈,力量被削弱,反而会陷入被动之中。”
“第五点,我想说的是——即使是被动防御,只要保持冷静的头脑,保持顽强的意志,把叠塔大阵的作用发挥出来,最终的胜利一定是我们的。”
两个人各自陈述之后,还在不停地争论着。
岁月则在这场针尖对麦芒的辩论中,对喀则城的情况有了更全面的了解。
“情况就是这样,”
孤风野说道:“两位守将都有很充足的道理,选择哪一个似乎都符合我们目前的情况,并有很大的可能获得成功。但在两个选择之间,一定有一个是更正确的。我们也不可能两者兼顾,这样只会顾此失彼。我们必须选定其中一条路,然后心无旁骛,全力以赴,直至获得最终的胜利。”
“事关喀则城前程命运的决定,”孤风野对岁月说道:“我知道你素来足智多谋——你是将不可能变成可能,并带领你的队伍实现伟大奇迹的英雄。我愿意相信你。喀则城的族人愿意相信你。所以,请你来这里,征求你的意见。”
孤风野说罢,就这样静静看着她,等待她的意见。
蛮斯重和孤风羽也紧张地瞧过来。
他们两个的眼神是明显在说:选我,选我。
但她怎么可能轻易给出答案:“我需要去昆比山脉,去卓淖草原,去实地看一看。”
“我们的时间不多了,”蛮斯重道:“如果布置陷阱,从现在就要开始动工。否则,很有可能被对手的先头部队察觉。”
孤风羽道:“根本不必去看。”
“我立刻出发,很快就会回来。回来之后,就会提出我的意见,”
岁月说道:“但我一定得去,一定要掌握最真实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