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舍前花木丛旁站着的人们闻声看过来,见身后窗户半掀,露出一双眼眨呀眨.....
薛青。
康云锦等人神情不屑。
“薛榜首有什么要说的?是想好怎么破题了吗?”他道。
薛青依旧站在窗边,从窗户缝里眨着一双眼,道:“没有啊,你们要和焉子少爷对诗了吗?我是问问需不需要帮忙....”
帮忙?帮什么忙?康云锦眯眼,这薛青的事他自然也都打听清楚了....
“...拿纸笔。”薛青接着说道。
康云锦冷笑,在他四周的诸人没忍住笑出声....什么人啊。
“要是不用的话,焉子少爷,我们今日还去拜访你的表舅...”薛青接着说道。
这一次话没说完,裴焉子打断她。
“拿纸笔吧。”他道。
啪嗒一声开了一条缝的窗户关上,听得那少年一声好嘞稍等,然后屋子里传来走动的哒哒脚步声,桌椅拉开声,纸张摩挲,笔墨砚台磕碰,混乱又嘈杂....片刻之后屋门拉开,同样穿着宽袍大袖的少年站出来,大约是人瘦小,这衣袍穿在身上总有些不合适,衬得人更瘦,小脸尖尖。
他一手托着一张凭几,其上摆着笔墨,另一只手抓着一张纸。
“来了。”她说道,将纸往凭几上一拍,双手捧好凭几端到裴焉子面前,“焉子少爷请吧。”
康云锦微微皱眉,看着这凭几上的纸,道:“怎么只有一张纸?我们的呢?”
薛青回头看他们一笑:“你们,用不着的。”
什么?康云锦等人一怔旋即恼怒。
“你!”几人就要上前。
薛青冲他们嘘了声,道:“别吵,焉子少爷要写诗了,你们吵闹是想故意打扰他还是如何?要比就堂堂正正的比啊。”
堂堂正正?你们两个是最没资格说这种话的吧,康云锦等人神情恼怒,但还是停下了脚步。
“请!”康云锦抬袖道。
裴焉子扶袖提笔,竟然是连想都没想,在纸上刷刷的写起来....
“好了。”薛青喊道,看着裴焉子将笔一放,一手拎起这张纸,另一只手将凭几依旧稳稳端着,手里的纸一抖递到康云锦等人面前,“念。”
当真有人下意识的就看着这张纸上的字念起来。
“渔家傲...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
这两句念出此人突然就无声了,神情有些呆呆,视线还在纸上游走,但张口却无声,这词....
“好!”
站在花木丛另一边的索盛玄失声拍手,神情惊叹。
“这起句真是...绝了。”
忍不住上前一步,伸手拨开花木枝叶看向这边,竭力的要看清纸上的字,可惜太远....
那监生没有再念,但有薛青的声音继续。
“...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
“...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念罢,将手中的纸再次一抖一递,塞到了康云锦的怀里。
康云锦下意识的伸手接住,身子也忍不住后退两步。
“这首诗词给你。”薛青道,“康举人,你觉得这诗词好不好?”
一首诗词好不好,对于普通民众来分不出什么,但对于这些监生来说,词入耳定论也就随之得出了.....违心说不好,那也是打了自己的脸。
康云锦面色有些僵硬,原本笑意盈盈的诸人也都不再言语,还有人忍不住往康云锦怀里看,想要看那首词...
“不要急,就算是你们提出的比诗词,也不用像焉子少爷这样当场作出来,你们回去慢慢想。”薛青神情诚恳道,“所以我说你们现在用不着纸。”
康云锦等人脸色更加难看。
“你们被他骗了。”
有脆亮的男声传来。
听到这声音薛青心里叹口气,冤家躲不过啊....她转头看向一个方向,康云锦等人也看过去,几个同样穿着国子监宽袍大袖的少年们从冬日枯皱的花丛中走出来,恍若春来,但他们又散开让出一条路,在更远处有少年白袍飘飘,围裹在狐狸裘中的脸如玉眼如星唇红点点.....
“比作诗找长安府薛青啊,找这个不如他的人来比,这不是送着被欺负。”秦梅站在原地说道。
为什么找不如他的人就是被欺负?还有这个美貌少年是谁?康云锦等人皱眉,不过他说得对,既然已经摆出阵仗了,那就一起来吧。
“久闻薛榜首诗词神童之名。”康云锦道,“今日既然有此雅兴,那就一起请了。”
“我等今日就请教二位高才了。”其他的监生们也回过神纷纷说道。
薛青后退一步,道:“我可不敢称高才,其实我诗词算不上最好,书画倒是能拿出手,你们也都看过了。”
君子试的考试大多数科目大家都没有亲眼看到也不可想象,但书画都悬挂出来供人鉴赏了,康云锦等人自然也看了....不想看也得看,堵着国子监的门口了,想到这件事诸人的脸色更添不服。
不过是一群读书不成就自诩琴棋书画隐士高人的人,靠着这些混入到国子监,与他们这些真正的读书人比肩而立。
“书画也可以。”康云锦道,带着几分傲气,“我等也敢请教。”
薛青却略有羞涩一笑,道:“但我不敢班门弄斧....”对秦梅拱手,“书科榜首秦梅在此。”
原来他就是秦梅,康云锦等人再次转头视线凝聚到那少年身上,虽然进国子监君子试考生中没有他的名字,但他的名字大家并不陌生,书科画作唯一的满分在门口悬挂了好几天呢,看画作还是以为是个老朽,没想到是这个美少年.....
怎么可能画出这般洞察世态的画作?代笔的吧....
君子试,算什么君子,别以为大家不知道君子试先是为了西凉太子索盛玄搞的玩乐,然后便成了各权贵世家大族趁机为自己家族子侄抢功名的手段。
这个一看就是绣花枕头....康云锦冷冷一笑,不再看薛青和裴焉子,转向秦梅。
秦梅脸上也浮现冷冷的笑,但视线并没有看他们....
真是如此倨傲目中无人。
“秦少爷,你的画我也看过了,不过尔尔,可敢于我等一比书画否?”康云锦道。
秦梅呸了声:“滚一边去,你们什么玩意也配。”
骂人!
竟然骂人!
康云锦等监生愕然,旋即面色铁青,先前他们围堵薛青和裴禽,薛青认怂跑了,裴禽不认名避开了,虽然态度不好,但并没有破口骂人....读书人之间论文比才,怎么能骂人呢?这简直是泼皮!
他们也不是一般的读书人,他们过了乡试得了举人身份,连当地的知府见了都要和颜悦色,竟然被一个晚辈后生如此斥骂,有几个年长的气的发抖,一群人瞬时向秦梅围去。
“怎么骂人?”
“我等圣人子弟天子门生,竖子竟然如此无礼。”
监生们不骂人但声音响亮,一人抵得十人,见他们涌来索盛玄等人立刻阻拦。
“大家不要吵啊,不就是比试嘛,我啊,我可以啊。”
索盛玄挥着手对涌过来的监生们眼睛亮晶晶喊道。
“我来比我来比,比什么都行,作诗,作画,制艺....”
监生们越发的羞恼,便有人推搡索盛玄:“走开你们这些蛮夷...谁要跟你比。”
推搡了索盛玄就如同油锅里倒了水,顿时噼里啪啦.现场顿时嘈杂混乱...而原本站在那边的薛青和裴焉子已经不见了。
......
......
“读书人打架真是不好看啊...”
薛青迈过院门回头看去,花木从前的人混乱在一起,有人跌倒有人叫骂...她笑嘻嘻说道。
裴焉子看都没看一眼只往前走,道:“打架哪有好看的。”
薛青越过一步负手倒走看他,笑道:“有啊,我打架就可好看呢。”
裴焉子没理会她向前迈步。
薛青继续倒走看他,又道:“我还以为你不会用我写在凭几上的词呢,而是自己写来。”
裴焉子道:“有写好的为什么不用?”
薛青道:“焉子少爷的君子名士风流啊。”
裴焉子道:“我自己写一首与我的君子名士风流无补,借用别人的也不会与我的君子名士风流有损。”
薛青哈哈笑,这个话题他们以前就说过,关于裴焉子为什么会选择君子试,而不是正规科举,明明他可以通过正规科举,不用顶着君子试出身低人一等,他也是这般的解释,大体就是他就是他,不需要因为别人怎么看做选择。
裴焉子走的不急不缓,薛青倒行行云流水,踩着国子监细碎的花径蜿蜒而行,迎面一阵嘈杂脚步,是一群监生以及国子监的舍监奔来。
“快去啊,那边有人打架了。”薛青忙转过身伸手指给他们,“吵的很凶。”
监生以及舍监们从他们身边跑过。
“多谢啦。”有人道谢指路。
薛青看他们跑过便再次跟上裴焉子,二人又穿过了一道院门,前方国子监的大门隐隐可见。
“焉子少爷,你要去哪里?”薛青问道。
裴焉子道:“你不是说了,去拜访我表舅吗?”
薛青哇的一声再次转到他前面,笑了。
这个人笑起来有意思,眼还能瞪圆,裴焉子想道,听薛青拔高声音又压低声音。
“..真去啊?已经借用诗词镇住了他们,再去用权势打压,会不会有点过?其实这可以算是意气之争,大家的事自己解决好了。”
裴焉子道:“自己怎么解决?”
薛青道:“他们找你比诗,比制艺,今天比明天比,你便今天写明天写,然后靠着自己的才艺震服他们,大家对你钦佩,虎躯一震四方拜服,不打不相识英雄惜英雄,从此成至交,收一群小弟,在国子监在京城留下一段美谈....”
裴焉子看他一眼,道:“你可真闲。”
薛青笑着道:“我不闲啊,焉子少爷你闲啊。”
裴焉子道:“那是我祖辈做的事,我祖辈父辈做这些事就是为了不让我们这些子侄做这些,我现在要做的就是仗着祖辈的权威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薛青哈哈大笑,道:“所以你不是主角啊,你这样的就是标准的二世祖....衣冠楚楚却用权势欺负人的家伙...是要被教训一通的。”说着又凑上前压低声音,“不过现在有个更厉害的二世祖...那咱们去表舅那里告状,事后恶名就由秦梅这二世祖担着。”
裴焉子看他一眼,道:“我表舅。”说罢抬脚迈过高高的门槛。
薛青道:“有门槛也不提醒一声,我倒着走呢。”也跟着抬脚,稳稳的迈过门槛才转过身,跟上裴焉子,“同乡同学的,分什么你我啊,你表舅就是我表舅了,我不喊他老师了。”
大学士蒋显是君子试的主考,副主考钱墨出事被下大雨,蒋显并没有受到牵连。
二人越过国子监的大门,将身上悬挂的出入牌交给守门生,便沿着街道走入闹市,街市上有货郎挑着担子一面叫卖一面慢悠悠的随行。
国子监里喧闹已经消散,吵闹的康云锦等监生已经离开了,索盛玄等人还站在原地,看着秦梅抬脚踩在花木丛边的凭几上。
咔吱一声,凭几断裂,其上水纹般的墨色若隐若现。
“那首词原来是青子少爷写的啊。”索盛玄忍不住盯着这墨色,眼睛亮亮,“果然是诗词神童啊。”
“童个屁。”秦梅在断裂的凭几上狠狠的踩了两脚,脆亮的声音也掩不住怒意。
索盛玄伸手捏住他衣袖,道:“七娘,你不要生这些监生的气,他们这种读书人就是倨傲,这就是书上说的狂狷....”
秦梅呸了声,道:“他们也配让我生气,看都不会多看他们一眼,直接打出去就是....我气的那小人...真无耻。”竟然三言两语把他扯进来,自己跑了。
果然只有青子少爷能让七娘生气呢,索盛玄眨眼,这就是书上说的英雄惜英雄吧,道:“我也没机会跟青子少爷比试,他进了国子监一直忙的读书,日夜苦读都见不到人,我也不好打扰....”
秦梅道:“日夜苦读,你信他个鬼,他不过是避开你们这些人乐得自在。”看着前方挑眉恨恨,“这群蠢书生们,都这么久了还奈何不了他。”一面甩袖转身。
索盛玄在后跟上高兴道:“所以还得你来啊。”
.......
......
暮色沉沉的时候,薛青踏入了国子监祭酒大人的所在,有过往的监生看到了低声议论。
“...好像跟今日打架的事有关。”
“..这薛青也打了?”
“...没有没有...只有西凉人,薛青是看到了,大概祭酒大人要问他些情况....”
“...真是麻烦啊,要离那些西凉人远一些。”
室内,祭酒康岱恭敬的对学生薛青一礼,请她上座,亲自捧茶,然后在一旁侍立。
“闹的好烦。”薛青吃了口茶说道,“今日既有裴焉子涉事其中,也有西凉人,就趁此机会给这些监生们一个教训,别人也不会怀疑到我这里来。”
康祭酒应声是:“是,我这就安排。”又关切道,“住的可还好?饭菜要不要再单独做?反正可以假托裴禽和蒋大人照看。”
薛青对他点点头道:“已经很好了。”又想了想,“宵夜略有些不合口。”
康祭酒道:“今晚就更换。”
薛青点点头看着面前神情敬畏谦卑的大人,心里轻叹一口气,这才是主角待遇啊,真是.....爽翻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