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后,钟磬之音大起,老和尚僧显带着百余身披袈裟的僧人来到柴堆前,分成四个方位围着柴堆,盘腿结伽坐下。由僧显领头,百余僧人一起诵念。
柴堆上的法明和尚看着下面僧显等众僧盘腿诵经,心里面顿觉有些浮躁,即将面对死亡的恐惧感如潮水般涌来。
感受到心中的不安,法明闭上眼,不敢再看僧显等人,心中默念经咒,想要用经咒来驱赶心中的邪魔,坚定自己焚身朝佛的信念。只是心颂了好几遍,没有一点成效,反倒是故往之事直上心头。
法明俗家姓辛,故籍本不是赵郡,他的祖父早年因为兵乱才和法明的父亲流落至赵郡,给本地大族做佣。父亲娶的也是本地贫寒农家女,因为法明的母家只有一个女儿,所以他的父亲就继承了母亲父家的家业,此后算是有些小家业支撑生计,也就没有再去做帮佣的事。
法明九岁的时候,因为家中贫穷,被父亲含泪送进了三光寺。自从进了寺后,法明作为一个小沙弥,又是个没啥后台的,受尽了苦楚,同门和尚的羞辱,被故意指派做比别的和尚更多的事更是常有。为了摆脱这种境遇,法明努力修持佛法,终于在三年前经过考课后受了具足戒,成为正式的僧人。
今年四月末时,他的俗父带着一些自家织的布和麦果之类的来三光寺中布施,探望他之余告诉他家中的一些事情,法明得知他的俗母因为一连数日采丝织布,积劳成疾病倒了。虽然俗父告诉他不是什么重病,但是他依然心里面不安,几次向寺中请求回家看看,却总是得不到许可。
五月中的时候,他趁着出城给一家大户做法事的机会偷偷回了家中,却看见不止是母亲病重,连上月末看望他的父亲也病倒在床,现在连吃饭都觉得艰难。更让他震惊的是,因为父亲无法按时服官役,又没有钱疏通,他的长弟也被征发了,妹妹也早就因为给母亲买药缺钱的原因而贱卖给大户做了奴婢。只有幼弟去了田间劳作。
法明听了家中发生的变故,跪在父母床前,伏在床边嚎啕大哭,想要还俗回家侍奉父母,最后父亲苦劝无用之后,拿着木棍把他赶走了。
回到寺中的法明一直念念不忘家中父母,越想心里面越痛苦,有时候在例课诵经时伏地大哭。连续几天的心神郁结之下,牵动了旧疾,寺中虽然派了僧人来照顾他,可是对他并没有什么帮助,家里面的境况时刻都吊在他心里面。
某天他在一次如厕途中,听见几个寺僧谈话,说起十几年前,幽州有个僧人发愿焚身为朝廷祈福,最后惊动州郡,不仅寺中受到刺史赞赏,得到官家布施千匹,而且其俗家父母也受到了丰厚的赏赐。
自从法明听到这件故事以后,心中就微微起了效法前辈的心思。如果能以自己残躯换得家中父母弟弟安乐,自己也算尽了孝,友之心。
有了这个想法之后,法明就在闲话时与寺中安排照顾自己的僧人说起,愿意焚身为父母祈福,以些许布施援助家中父母之事,请他代为转知寺主僧显。哪知当夜入寝后,梦到了祖父怒斥他,不准他行焚身之事。
法明被惊醒之后呆坐在床头直到天明,早膳的时候说起此事,虽然没有说不再焚身,不过其后数日,这个照顾他的寺僧明里暗里劝他献身之事,他也由此知道了父母家中已经断了炊火,唯一的耕牛也被卖了的事。
这两件事终于使他下了决心,他在想了一夜之后,第二日一早去求见了寺主僧显,说了自愿焚身的事。寺主也劝了他几句,法明还是坚持焚身,又请求寺主先派人送给父母一些米粮度日,寺主一口就答应了他的请求。
这两日他心中一直想着这件事,虽然决定了将这一身皮囊奉献给父母双亲,但是对于死亡的恐惧在他回到僧房以后浮现在心头,尤其是当夜寝梦中,祖父又再次斥骂他,若是他敢于**,即便死后他也不见自己这个不孝子孙,因此法明**的想法又微微动摇起来。
当日早膳的时候,他心神不属,食不下咽,寺僧问他原因,他就把昨夜梦中之事说了出来。其后寺中众多僧侣来劝他,说是焚身的事已经传出去了,此时反悔已经迟了。
若是能如期举行焚身法会,事后所得布施一定多多给他的俗家父母,如果他能留下舍利子,寺中会把舍利子珍藏,为他建一座舍利塔,将他的舍利子供奉其中,受僧俗世人香火祭拜。
在十几个僧人轮番劝说加威吓下,法明只好斩除了动摇之念。今日一早,以慧正为首的几个僧人来找他,说给他准备了一壶特意调制的酒,服下之后,身受业火之时不会那么痛苦,只是舌头会有发麻,喉部会有火烧感,法明不知就里,想着待会儿身受业火,也不在乎这酒有没有用,就痛快服下。
服下之后,他感觉喉间犹如火烧,舌头渐渐麻木,说话发音也很困难。慧正告诉他这大概是酒性所致,这酒平日也没什么人会去饮,所以有何异同,他也不知,只是听说这酒有些因人而异,叫他不要惊慌。
法明睁开眼看着在释迦殿下并立的李悦祖夫妻,拓跋慎和李娘子几人,想起了家中父母还有弟弟妹妹。
好想再见一次阿父,阿母,弟,妹啊!
法明闭上眼,忍着眼中的泪水,害怕下面的人看见。
。。。。。。
拓跋慎看着僧显等人排排坐诵经,知道今天的大场面要上场了。看着柴堆上时而睁眼时而闭眼,显得心绪不宁的法明,实在不像是个自愿焚身的人。可是他又没被人绑着,说不是自愿也不好理解。
“殿下……”
拓跋慎转过头,看着李娘子,疑惑道:“李娘子有何事?”
“小女子观这法明僧,着实不似愿意焚身之人,也不知是否为人逼迫,殿下何不遣人去询问一番?”
拓跋慎也正有此意,不管这和尚是否真是自愿,问一遍也不废什么精力,若是为人所迫,自己救下他,也算是件大好事。
看了看陆光和刘腾二人,想了想还是叫刘腾去问,这个人一来嘴比陆光厉,二来年岁大,比陆光看起来更靠谱。
刘腾疾步跑到柴堆前,看着闭着眼的法明,正要问话,就见盘坐于地的僧显道:“吉时已到,未知檀越来此,有何贵干?若是过了吉时,只怕要冲撞了佛陀。”
刘腾这种吃过不少苦头的人怎么会被老和尚一句话吓住,倒是这老和尚不等他先问法明话,就胡乱插话的举动让身性多疑的他心中有些起疑。
看了老和尚一眼,刘腾道:“无他,只是奉我家殿下令,来问这法明几句话。”说完也不待僧显接话,就对着柴堆上的法明问道:“法明法师,我家殿下有话问你,你可据实相告。”
法明在刚刚僧显插话的时候就睁开眼,听了刘腾的话,法明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事的确是他主动请求的,可是最后他有些悔意,寺中众僧又劝又逼,不知道算不算自愿,张开嘴,只觉的嗓子痛疼不已,面上不由眉头深皱,嘴里却只能发出“啊,啊”声,疼的不行。
刘腾见这僧人只“啊”却不说其他话,面上显得很是痛苦,觉得其中定是有隐情。也不再问话,转身就向释迦殿去。
“如何?这法明可是自愿?”拓跋慎问道
“殿下,小奴问过了,只是以小奴愚见……”
“吉时已到,送僧法明归法妙境!”远处传来一声大喝。
拓跋慎抬头看去,只见四个手持火把的沙弥各在柴堆四个方位上同时点燃柴堆。
刘腾也看到了这一幕,也确定了心中的猜想,急道:“殿下,这法明定是僧显逼迫所致,小奴方见法明已经连话都不能再说,可见是僧显暗中所害。”
拓跋慎愣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对着于忠道:“于卿,你速派人去将那法明救下。”
这火才刚刚烧起来,还不大,要救的话还来得及。
于忠也来不及应诺,招呼身边几个亲兵就朝着火堆奔跑过去。
僧显刚刚看着刘腾的脸色,就知道大事不好,他给法明下药,只是不想让他对着信众多嘴胡说,可没想到最后会有刘腾过来问话的事。
所幸法明什么都没说,凭小小的怀疑也治不了他的罪。焚身的事,也的确是法明自己要求的,说到京城也是他有理。僧显暗暗一咬牙,干脆把火点起来再说。
看着迅速蔓延的烈火,僧显和一众僧人感受扑面而来的高温,急忙退后几步,口中诵经之声越发高昂,仿佛靠着这诵经声就能把法明送到西天似的。
看着将要吞噬掉法明的烈焰,僧显几乎想狂笑起来,只要这个法明死了,他们这些人咬紧嘴,凭着世外之人的身份,皇子又权插手地方的事务,到时候他再去冯太守那里打点一番,最后也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法明看着包围他的火焰,心里面想着结束了也好,也省的在这世间受无尽苦海。眼神迷蒙间,透过扭曲的高温,忽然看见人群中有个熟悉的身影,一个头发发白,脸上有不少皱纹,与他的父亲极像的人头上系着麻布巾,举着一根竹杖,蹒跚的在人群中挤着。他开始以为是因为自己的心魔所致,待多看几眼,才确定就是他的父亲。
他不想死了,他想下去见见父亲,抱着父亲痛哭一场,然后回家,即便死也要和父母双亲一起。他想要起身跳下火堆,却感到身后好像有人把他的袈裟拉住了一般,他赶紧飞身去看,原来是在他闭眼诵经的时候,有人把他的袈裟绑在了柴堆上,他急急伸手去解,可是却是个死结。一阵火焰扑来,法明倒在了火焰中,迅速被大火吞没,他没有再看见头戴麻布巾的父亲,只能听见全场的喧闹声,钟磬声与诵经声。
“儿啊!”一个身穿全身破布丁,头缠麻布巾,举着竹杖,皱纹满脸的人从人群中冲了出来,向着火堆扑去,眼看就要扑进火堆中,幸而被赶到的于忠等人截住。
于忠看着倒在火堆中的法明,久久不动。他们来的晚了,这些木材明显是被人动了手脚,他们根本来不及救下法明。
拓跋慎看到这里,自然也知道,这场焚身大戏,僧显绝对不干净,看着已经昏过去的老人,心里面一股怒火直冲心头,他也不再去想皇子不能干涉地方政事的规矩,厉声喝道:“刘腾,去传令于卿,将三光寺中所有僧众全部羁押,严审,一定要穷究其始末。”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