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国公府,前来望病的官员们见到大唐皇帝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
陛下来时由马王殿下陪同、轻车简从,也不经卫国公府家丁通报、直入内厅,去时拒绝了赵国公陪同的请求,又独自回了翠微宫。
除了目睹皇帝宣布更换储君的少数人之外,更多的人根本不知道,在这样短促的时间里,卫国公府里发生了什么。
晋王妃鬼使神差说出武媚娘身份时,有可能记得武才人的赵国公、江夏王都不在场,而恍惚记得有个武才人的卫国公李靖,死了。
除了李治一家、永宁坊一家,赵国公等有数的高官,和李德誉的妻子侯氏之外,人们都以为皇帝匆匆赶过来只有一个事——为李靖送行,而不知道大唐储君已换了人。
卫国公离世,皇帝又有口旨,由新任皇太子峻主持卫国公大丧,那么李治及晋王妃的这套行头就不便在这里晃了,仪法如严,再晃便是违制。
他们得赶回东宫更换服饰,马上搬出东宫,给永宁坊的新太子腾地方。
反正卫国公府不缺一个废太子在场,李治已然是普通亲王了,这一家人大张仪仗而来,黯然销魂离场,没有比这更别扭的了。
排布了整条街筒子的皇太子仪卫、皇太子妃仪卫们还不知道府内的变故,当李治一家垂头丧气地步出卫国公府时,这些人立时抖擞起来。
随行的大部分宫臣不够资格到卫国公府里面去,一直在府外候着,此时有太子左庶子负着太子印玺上前几步,持牙笏、朗声奏道,“请中严!”
有典谒官请众宫臣就位,侍卫官纷纷抄起各自的旗帜、器具,驭者“咔咔”地登车,内率一人持刀“咔”地一声立于车前,中允、赞者二人“咔、咔”两声依着次序站位,众宫臣各按次序,文东武西,齐刷刷地站好。
就等“太子”登车了。
李治一向注重仪容,他的仪卫不能有一丝含糊,就在他们出来后一眨眼的功夫,仪卫们便刀切斧裁似地排好了。
尤其是侍卫官、中允、赞者,都是千挑百选的年轻英武人物,每一个动作都整齐划一,透着精神利落!
李治心内一片苦涩,又不能对这些人们开口说,“你们稍息,寡人从今日起已不是太子,不能再用你们了。”
尤其当着一向以自己为荣的那些妻妾们,这话更吐不出半个字来,他站在那里,迟疑着不动,再有涵养的人也难免面露尴尬之色。
左庶子是许敬宗下台之后才上来的,今日这样的大场合是第一次用到他,见太子不动,左庶子再奏,“外办!”
驭者升正位执辔,对太子行注目礼,心里话,“你倒是登车呀。”
正常的话,太子上了车,中允便会奏报,“发车!”
然后车子一起动,赞者和内率的人夹护而行,侍臣上马、鼓吹开始振作,家令、太子詹事、太保、太傅、太师,各乘各自的车子随行。
清游队一面旗帜打头,旗手一人,夹引四人,清道率府的折冲都尉领骑兵,九人执弓箭、三人执连弩、十八人执槊,共三十人,左右清道率和府率各一人领着二十四名清道。
随后是六面龙旗,各由一名骑兵执举,每面龙旗的前后各有骑兵两人护卫,后接副旗两杆,细引十二人,皆佩弓箭、横刀。
再后边是率丞一人、府史二人指挥鼓吹二十四名、通事舍人四人、司直二人、文学四人……
这套太子仪仗,连吹鼓手在内、大大小小的足足有五百多人,再加上太子妃的仪卫,要说站满整条街也不为过。
但是这些威风都不再属于李治了。
这次,李治带着妻妾们到卫国公府,那些郎将、家令、庶子们各司其职,本来没有柳爽什么事。
但柳爽一直当自己是李治的心腹,他也跟来了,焉然就是这些人的大拿,指挥这个、指挥那个忙得不亦乐乎。
这些太子仪卫们虽然瞅着柳爽不顺眼,看不惯他嘬嘬舔舔的作派,但敢怒不敢言,那可是太子妃的舅表兄。
这一次,柳爽又插个机会回禀道,“卑将恭请太子殿下动身!”
李治听了还没敢动,因为他不敢再用这套仪仗了。
但只剩下一家人光秃秃地回去,面子上又下不来!
正在此时,从卫国公府出来一人,正是长孙润,对这些人大声说道,“太子殿下有令!由本官、率马王府护卫马队三十人,送晋王殿下暂回东宫!一切等太子办完卫国公后事,再作处置!”
柳爽大喝一声,“长孙润你大胆,哪个是太子你搞不清楚么!哪个是晋王?难道太子的仪仗,随便什么人说换便换?”
其实真正大胆的不是长孙润,他刚刚从里面得了新太子的令,又是堂堂的新任兵部侍郎,品级与柳爽那位做中书侍郎的爹相同,而柳爽才什么都不是。
说着,永宁坊原马王爷的三十名护卫已经全副武装驱马驰过来了。
长孙润笑道,“柳将军勿噪,皇帝陛下刚刚已换了太子,眼下大唐的太子已归永宁坊峻王爷了,你还吵个什么!”
柳爽大吃一惊,连忙扭头看李治,长孙润再道,“你看晋王殿下做什么,还不退在一旁!”
李治冲柳爽摆摆手,无声地认可了长孙润的话。
柳爽呆呆骑在马上忘了让道,一时回不过弯子,但太子仪仗之中不知有谁喝了一声,“还不让开!”他吓得一激零,拨马让开。
长孙润吩咐说,晋王和王妃来时的太子车驾权作一用,但原来车上的驾马要卸下来几匹,以符合亲王和亲王妃的规制数目。
李治无话,默默地看驭者忙着卸马,这个滋味可真不好受,李治恨不得一时将马卸完,赶紧上去走人。
但那些驭者明白了这场变故,原来太子已成了晋王,原来“咔咔”的行止居然就有些散漫,像是一边干活儿一边寻思其中的缘委。
好容易准备好了,李治上车,看了看街边像没娘孩子似的柳爽,对他使了个眼色,让他回到卫国公府去察听动向。
车驾起行,回东宫,来时孔雀开屏,去时铩羽而归。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忐忑……不安。
既然新太子无话,东宫那些家令、太子詹事、太子太保、太傅、太师,舍人、司直、文学、郎将、吹鼓手们不能动、不能随李治回东宫。
太子在这里呢。
怪不得皇帝陛下轻骑赶来,原来是这个事儿,一朝太子一朝宫臣,何去何从还说不大好呢,他们在原地各怀心事。
不一会儿,又有人从里面跑出来传太子令:陛下回翠微宫时交待,赠卫国公班剑、鼓吹。太子说就不再另派,东宫太子仪仗里的这两部分人马上就位,吹打、排列起来!
班剑手和吹鼓手呼呼噜噜入府,原来习惯演奏的威武、庄严的调子,立刻换上了低回和悲痛的。
这些人可都是最高质量的鼓吹队,效果非同一般,整条街立刻拢罩在一片悲伤的气氛之中……
皇帝走时,太子峻安排樊莺和丽容随行,他此时不大担心皇帝,如果皇帝真有什么事,樊莺和丽容一人留护、另一人满可以随时赶回来传话。
再有凝血珠、和宫外程营和尉迟营两位老国公在,新太子就更放心。
他让长孙润送李治暂回东宫之后,所有人不要回来,留在东宫,由永宁坊三十人看护晋王的安全。
长孙润也明白里面的意思:李治被接管了,太子殿下的当前大事,便是操办好卫国公的丧事,还没功夫理他。
卫国公李靖人既已去,但音容仍在,太子峻不论是兵部尚书、尚书令或是鹞国公、马王哪个身份,与卫国公都有忘年之交、师徒之情。
更有卫国公以毕生心血——相赠,要说难过,太子并不次于李德誉,但他要主持大事,只能压下悲伤,不过分表现出来。
李靖死后,有大司徒、一品公的哀荣,丧礼规格不低。
自有重疾开始,李靖一直安卧于正室,病床放置在东首北墙下。等咽气时府中上下一齐忙碌起来,有人立刻替他去除旧衣、更上新衣,有人撤去药物坛罐,清扫内外。
有人持一缕极轻的丝线,置于逝者口鼻前,看丝线不动、不飘,才确认气绝,这叫作属纩。
有四人于国公床边各持国公一手足,将逝者抬置于地上,着白布衣、赤足。袭了卫国公爵位的李德誉坐于病床东面,痛哭无数声,有如泣血,他的妻妾在其身后同哭。
堂前摆放宗亲及外姻亲各家的主事男子席位,宗亲朝东向、姻亲朝西向,到场吊唁官员的位子已有人摆好,在国公府大门里的东部,参佐的位子在门内西部。
来的人各由两边、往正堂敬献为逝者准备的衣被,然后回到这里,全部穿素服挺身而坐、府中一片哭声。
赵国公、江夏王也不例外,来时便有素服准备。
两位大员哭的比谁都伤心,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也无关形象。
这是每个人一生中的必经之路,无论你位极人臣还是权倾朝野,谁也躲不过。他们痛哭时光易逝、冯唐易老,而各人顾了功名、顾子孙,顾了子孙顾万世,目标似乎都还有不及,就更伤心了。
有“复者”三人,拿着卫国公生前的旧衣,登上国公府最高的殿房瓦顶,面朝幽冥界所在的西北方,一人执衣领、一人执衣腰,每抖一次,第三人则朝西北方向长声高喊,“国公李靖请复回——”
连喊三次,战神魂魄已远,没有任何回复……
接下来的仪式各有讲究,不一一赘述,但至少要三日成服,才能尽哀。
虽然没有什么规矩、要求太子殿下三日不能离开,但太子打算这样做。只是他不能让新太子妃一直留在卫国公府里。
陪同柳玉如来的樊莺已去了翠微宫,此时她的身边只有几名马王府丫环,在这样乱乱哄哄的时刻,太子并不放心她,让她乘坐太子妃仪仗回永宁坊。
许多人并未见到皇帝来,不过此时人们已称呼马王殿下为太子、而原太子李治早就不知去向,心中也就猜到,换储君了。
因而没有谁,不能不留意到在场的新太子妃,她太引人注目,比原来那个太子妃更不知端庄秀美了多少成。再加上有些悲伤,更如梨花带雨。
侯氏不能不出来相送,因为公爹的离世,侯夫人倒是成了新的国公夫人,但她太悲痛了。
在大门内那帮腆胸挺肚的鼓吹队伍旁边,她有些站立不稳,身子晃了两晃,太子妃连忙将她扶住,并好声安慰。
在鼓吹手的阵列后边,代抚侯高审行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看到太子妃柳玉如正与侯夫人在那里驻足,他不敢再往前走了。
看着这位倾国倾城的、曾经的瑶国夫人、马王妃,如今的太子妃,他不禁感慨万千。
其实他早就看出这个女子一定大有来头,原来是大唐未来的皇后。
再想想自己以往对马王府的冒犯,毫不留情地诋毁她有乱纲常、恨不能将她打入十八层地府,高审行的心里就更如打翻了五味瓶,说不清什么滋味。
原来,她们这些人不管愿意不愿意,可都要叫自己一声“父亲大人”的。可是,如不亏了自己指证高峻身份有假,她们岂能有今天?
再看一看从府门外迈步进来的柳爽,代抚侯心里就更加好受一点。
自己再不济还是个侯爷呢,还任职国子监,而柳爽的千牛备身可明明白白是让马王爷一脚踹下去的。
再加上柳爽同废太子李治的牵扯,估计将来,他比自己更好不到哪里去。
这么一想,代抚侯的心里就好受些了,鼓吹手们卖了大力,满耳朵哩啦哇啦的,他根本就听不到这两位女子在大门内说些什么,直到太子妃举步出门,他才敢动上一动。
刚刚进来的柳爽同样的、连魂儿都不定了本位。一个人的时运怎么就比翻书翻的还快,本来是稳把稳的未来表国舅,这么一来任嘛都不再是了。
迎头碰上了侯夫人陪着一人出来,对她口称太子妃,柳爽“叭”地一个立正,身子贴到大门上一动也不敢动。
太子妃出门前,往柳爽的脸上只看了一眼,柳爽的心尖便是一颤:唉,罢了罢了!这就比太子妃更像太子妃呀。
柳玉如出了大门,从马王府出来的骑兵护卫还剩下十几人,一见她出来,立刻高声喊道,“太子妃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