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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句"固执心深,不择手段",罗玄苦笑,不由想起多年前家师古清风对他的训话,无独有偶,当年的古清风也曾责备过他“城府偏颇,分别心重”。
原来从一开始聂小凤便已看清了他,她对他罗玄,果然最是洞悉,一如罗玄对她聂小凤。
“师父,我最喜欢的人,一直都是你。”
她临终的遗言沉沉倒映在脑海中。小凤,为何要喜欢师父?师父待你半点都不好啊,虽是当年击溃少林三关保得你性命,可后来带你回返哀牢山,八年朝暮寒暑,看似平静无波,对你的约束管教实则固若金汤、严厉无情,之后种种,更是不堪回想。论仁,师父不及与你惺惺相惜的靖国岳将,论义,不及一个萍水相逢的轩辕求败,论情,更不及那伴你朝夕、生死与共的异瞳儿郎,可为何在冥岳倾覆后,你不去寻轩辕、岳将庇护,不去关外投奔魄军,却偏偏要上哀牢山去等我,这名行将就木之人,这名你一生凄楚不甘的始作俑者?你却是如此甘愿堵上一条性命,也要至我身前,追问那一句可否?
罗玄深抽一口凉气,抬眼却见轩辕求败正朝自己所在展风石步步逼近,他袖间明剑光辉四泄而出,经过一番彻底倾诉,人已完全酒醒,天剑临风,元神归位,晨曦与月辉交映下,一派剑魔求败之睥睨飒爽。
雁伏也觉出杀气,寒芒自涨,嗡嗡低吟,它跟随罗玄多年,与他早已魂体相通,可感应他深心每一处最微妙的潜伏暗涌,如今雁伏刀灵,内如万马齐喑,外显寒芒万里,便是罗玄内心翻涌的忠实写照——即便得知事情并非如他先前所想之不堪,但念至小凤毕竟曾为逃避此人而不惜跳下万载冰川之流,他便始终难抑一股孤绝暴戾之气。
今日与轩辕一战势所难免,胜败结局虽从不上罗玄心头,而此刻他却奇异地生出满怀执拗----他便是要让这雁伏泣血,天剑作奠!
接近风石,轩辕却似突然想起什么顿住脚步,从右边袖襟扯下一块,将手中汉白碎玉小心包裹起来,藏入怀中。见他此举谨慎轻缓,似是生怕这堆碎玉在对决中再遇损毁,直把罗玄看得心头百味杂陈,轩辕求败想必不知,这腰玉原本是小凤做给他的腰饰,与之匹配的,本还有一条针脚细密的锦帛腰带。
一个念头便噌噌钻进了罗玄的脑海,今日若胜了他,便将这拢碎玉全部取回。
本属我份内之物,缘何由你日日凭戴!
轩辕求败收拾妥当,似是又不放心地摸摸胸口,这才抬头去看罗玄,他眸中精气瞬约暴涨,怒声喝道:“罗玄,你悖伦弃德,丧尽天良,玷她童贞在先,践她情意于后,催她肢体,折她性命,夺她天伦,毁她人生,聂小凤此生万端劫数,皆源于你!若非我一早应承过她不能伤你,那日在山中见你父女,便已取了你们性命,给她添作祭奠!这么多年,我恪守与她诺言不去找你,你却在她二十年忌日之时自己找上门来,还毁去她予我最后一件纪念。罗玄,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硬闯,凤儿,莫要怪我,此乃他咎由自取,与人无虞!”
罗玄立在朝阳万辉中岿然不动,低头看他的目光有丝深刻怜悯。此类疾声厉色带来的良知拷问与心灵忏悔,早在岳将把小凤于家国天下、黎民苍生的浩瀚功绩展示于他时,便已洞彻其肺腑,冲毁堤纲。无人知晓,这十余年来他日日悬壶济世,借忙碌不休而使夜间能迅速入睡的原因,乃是有时恰逢月好,便能于太虚梦中见着她,还有那些渺远温盎的哀牢旧日。
这枚掩于心底的小小隐秘,那些寒凉长夜的晦涩慰籍,他从未在任何人眼前流露,包括绛雪。
然而追悔毕生又如何?犯下的错,辜负的人,终是早已随那三尺凉薄的离离坟土,再难苏醒,永失补偿。
“无论如何,当年她手段毕竟有负武林众生,她欠下的浮图债必须偿还,至于我欠她的,来生再算。”罗玄俯瞰着声疾色厉的轩辕,语出缓沉,三生无奈。
不是不知她予他之刻骨情深,以致一名与他仅三四分神似的轩辕求败,都被她恍惚当作了师父的替身,甘愿屡次救其脱险,忍受万难助其完胜心魔,日日觥匙相侍,如徒如女般悉心侍奉。她这是在将予他罗玄的一系列报复手段,都悉数补偿在轩辕求败身上。
她恨他至此,却仍本能又无望地深爱着他。
雁伏与天剑之战,在这晨曦苍莽的窦蓝山巅拉开了帷幕。轩辕求败化身为气,气育剑形,将罗玄所驻足的风石横穿而过,罗玄则提身遁空,当头劈下,那一刻他也失了容性。
你长相似我又如何?如此便可趁机相挟,迫她与你红烛共秉,坐袂花堂?
剑气与刀气横穿交错,齐齐贯透窦山万峦,地心内顿时传来鬼哭狼嚎般轰鸣,由下而上破震而出,地表瞬间开出丈余裂口,俯身望去,内中黝黑深邃,暗烁茕茕火光,如血池地狱。少卿,硕大山巅一声轰鸣,向两旁刷刷坍塌开去。
此番地表挪位,巨裂吞吐,罗玄凝目穿微望去,山下数个村落须臾便被纳入地心深处,村民呼救哭喊声循风远远传来,他暗道一声:"不好!"当下心中愧悔难当。
万载窦蓝襄王岭,一朝败墟埋千骨。
再看轩辕求败,也是悬神一愣,目有恻隐,扭头却骂道:“罗玄!今日因你窦蓝山崩,四海水竭,我便将你活葬于此,替她填命!”暴喝之下,他双袖间骤然卷起万柄天剑,铺天盖地黑压压朝罗玄当头齐下,朝阳鸾驾如遇天狗吞噬,瞬息不见。
“聂小凤生是我门中人,死是我哀牢鬼,与你窦蓝山无半点干系!”事已至此,罗玄双袖鼓扬,冲天一去,万岭淡遁如尘屑,轩辕如风般紧追身后,二人身形越拔越高,终于突破云层,万点金辉跃然入眼,只见轩辕双臂一张,袖中再生百丈天剑,晴空里斜斜一挥,便同周遭祥云融成一气,一时间吞虹纳霁,万里云端生生化剑,齐齐向罗玄扑来,势如天地鬼神共齑之!
见他为取自己性命果然不惜使出轩辕十九剑中的上上式“天地罗罡”,正中下怀,罗玄冷冷一笑。轩辕见他如此表情,面上猛地一泠,雁伏刀已卷着先天罡气十六式之上的绝技杀招,破雾至他命门前,噗哧一声将轩辕求败穿胸而过!
与此同时,天地罗罡也袭至了顶心,罗玄闭上眼,簇发内力护住周身向外驱寒,滚滚热能烧得穿身云霓滋滋作响,片刻间又天地重开,云霞四散。
轩辕见他竟生生拆下这招天地罗罡,忽而想起什么,"哦"地大叹一声,人便如沙袋般直直向下坠去。
罗玄纵身追下,风声鼓鼓,在轩辕求败即将撞及雪地时将他肘下一提,轩辕求败仰天鱼跃,单膝跪地,袖捂心胸,他已两度被雁伏刀所伤,第二击最是致命。
天剑之血迅速殷染银川一片,他喘息如锯,音若嘶漏,苦笑道:“罗玄,你果然心深!”
一切皆不出罗玄所料,这天地罗罡固然厉害,却终因轩辕求败体内蓄积冰毒多年,所发之力阳脉虚亏,受此初阳炙热一照,便会威力大散,再加以内力驱逐,即可遁化于无形。而天地罗罡的唯一缺陷,便是施功之人展臂挥发其威力时,会致前胸瞬间中空,主穴临虚,此时只须配以劈云斩月之快速,当头一击,便可取他性命。
而普通刀速自是不成,因对方是轩辕求败,唯有使用这生于雁伏、离于刀法之外的无量心法,方能做到一击得胜。
“你早知我体内所蓄之毒,乃梵天冰火,是不是?这便是为何你出语相激在前,继而又引我去那重霄之上,因你知以我如今体质,若使出天地罗罡,在曌阳下必会威力大损,使你有机可乘,想不到你那雁伏十六式之外,还遁藏着如此一步凶险杀招!罗玄,这招叫作什么名字?”言毕,轩辕求败一口鲜红,溅下雪地。
“这是我在血池闭关一十六载,无意中所创之心法,尚未取名,今日你我一战,生灵涂炭,万物凋敝,便叫它万物殇吧。”罗玄缓缓将雁伏收入袖中,朝他走去。
他闭上双目,笑容愈加戚沉:“想不到我轩辕一生求败,最后竟是败于心中最为憎恨不齿之人。”
“你怀中碎玉乃我旧物,你将它还了我,我便离去。”本欲替小凤取他性命,眼下见他若此,罗玄却又心生不忍。他所言句句属实,若论逞强肆虐、监守自盗,他又如何及得上自己对小凤?
说时迟,那时快,轩辕闻得此言突然窜起,虽胸前两处窟窿汩汩冒血,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奔向绝壁山崖。罗玄一惊,想不到他一意求死也不愿交出身上碎玉,当下飞身遁前,扬臂拦住,轩辕将左手紧握胸前,右手全力掸开罗玄之手,又往身侧的悬崖中直直坠去。
见他如此拼命,罗玄皱着眉向他前襟一抓,心想至少留下聂小凤的最后一件遗物,只听嘶啦一声,布帛碎裂,轩辕求败怀中的物事再次滚落,碎玉青青,散落了一地。
这回轩辕却连哭啸也不曾,惶惶低头欲拾捡碎玉,罗玄蹙眉一凌,飞脚踢起半天雪尘,瞬时覆盖了地面斑斑玉块。
“罗玄!”轩辕求败忿然大吼,慌不迭地在雪地中连连拨拉,见他十指甲翻,喑血皑皑,却仍是一副痴嗔癫狂、走火入魔之状,罗玄突地难遏心中一股莫名大怒,厉声叱道:“滚!”这便一袖拂去,将他掀入半空,径直抛下山峦。
想死,我成全你。
斜里清辉再现,风雪定后,却是魄军提着轩辕从崖下飞回,青鸾般落在罗玄身前。
轩辕求败双手埔一触地面,竟又开始翻拨寻找,全无方才被抛落深涧的惶恐不适。罗玄见之,心头厌恶已极,两指一弹,隔空重重制了他的麻穴,轩辕落地沉坠,颈项曲折着,竟仍直直地盯着方才雪埋的那片地面。
“罗神医息怒。”此话竟是从年轻罗玄许多年岁的青衫魄军口中而出。
罗玄抽身拂袖,背示二人,暗暗抑下胸中好一团瘴气:“你来作甚?”
“神医莫误会,我来,也是为杀轩辕求败。”魄军清音郎朗入耳。
“多此一举。”罗玄既沉且冷。
“不,轩辕其人,今日必得死在我这三尺颛月剑下。”魄军声如钟鼎,浑浑遁入群山苍峦。却闻地上的轩辕哈哈大笑,身如洪钟乱颤:“来了来了,都来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