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映月,旧廊静好,屋外檐头水滴,叮咚一夜,未曾打扰。
耳旁闻得聂小凤低低地惊呼一声,她温软的身子从卧榻上一厥而起,罗玄遏住欲蹙双眉,岿然不动,假意沉睡。
目虽紧闭,却能将她举动看得清晰,她倚在床角,双腿缩并,一手不安地攥住身旁的帐帷,正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眼神惊惧,瑟瑟颤抖。
她一双惊慌失措的美目扫过一室的沉鼎悠然,又浅浅低头,似是百思不解自己为何身于此处?许久,罗玄听她勉力调顺气息,却是蹑手蹑脚跨过他身,小心翼翼下得床帷。
她双脚一落地,暗暗地长吁口气,惊魂埔定,偷摸欲走,不出半步便停下了,原来裙角的一端早被罗玄压在胯间。
她手足无措,牢牢盯住罗玄沉重的身躯,香汗挂腮,急出一室煎焦。罗玄故意不看,心头暗暗发笑,终决定放她一马,他鼻间微酣,翻过身去,她如撤大敌,敏捷无双,趁那须臾间簌地抽出裙角,衣冠不整也转身急急逃走,开门的声音极其轻微,忙中不乱。
闻她出门,罗玄一跃而起,周身盈满半生未曾之神清气爽,紧随她脚步,却一路隐在暗处,秘而不宣。
她穿入幽深迴廊,掠过香丛,擦身丹房,绕过静室时,脚步远远避开,似怕内中檀香仍沸。夜意正浓,深春调候,她微微耸着肩头,步向当年罗玄吩咐天相为她修建的秋千亭。
站在千头,她茫然半晌,伸手轻轻推千试探,终于入坐,晃了两晃,唇角刚露出一抹明媚微笑,旋刻又止,脑袋靠上一旁简陋的木槿纤索,目色怅惶,似陷回忆。
罗玄侧身立在迴廊拐角的阴翳中,举步维艰,进退两难。
未过多久,她直起身子,仰头望天,穹宇灿烂,星汉漫渡,她眨巴眨巴大眼睛,满满吸上口夜色,蹭地从千摆上站起,一瞬间又恢复了积极快活。罗玄看得心底微微一动,她向来如此,世事图艰,百折不挠,如一朵笑瞰罹难的凤凰花。
见她推门进了她当年的那间旧卧室,却转身将门虚掩上,似乎怕人窥探。她在室中东张西望,这里摸摸,那里看看,每件物事的摆放位置都一一熟稔过去。
镂花铜镜前缓缓坐下,她抽开当年所用的妆红黛盒,从第一层里取出鱼骨梳,对镜宛梳妆,将散乱青丝规理齐整,斜斜在脑后绾一个髻,按住不动,一手去黛盒中翻找,绛雪早将她所有旧物整理得干净,她似有感应,眼含微笑地将内中珠簪一一取出翻看,却是不出几件便到底。
见她不经意又撅起小嘴,罗玄心知这些浅陋粗糙,如何配衬得上她,当下心中又添赧然——想她在他身边度过青春年华,这些少女装饰却要逢天相上集市时才能托之偷偷备得几件,平日又无暇穿戴,唯一穿戴起来,分明姿丽动人的那次,却被他冷冷斥作“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他转身背贴她窗侧壁檐,心中暗暗叹了口气,从今往后,再不能如此待她。
却闻聂小凤在里厢又忙碌起来,再望去时,她已发现了他放回她房中的雕檀木椟,打开一看,她三刻无语,绾住半头青丝的玉手微微发抖。
良久,她另一手取过椟内九连环,一头拽个结,对着镜子便嵌入绾起的青丝间。如此一箍,便是发髻稳固,垂迢半缕,环伏她莹白颈项,霎是婉约动人。九连环银白身迎着月光,伏于乌黑发梢,更添莹莹颤颤。
当年,罗玄的小妹罗忆便是最爱把玩这枚九连环,却费尽心思也拆解不得,每每要身为兄长的他来帮忙,如此拆了再装,装回又拆,那些步骤小妹总也记不住,可幼年的聂小凤仅用了一阵风的功夫便轻易将这九连环给解了,解了也罢,今日她还突发奇想,将之用作了发簪,似乎天下女子想象不到的,她都能信手拈来。
罗玄望着她房中娇态,目光幽黯起来。一别经年,她都不曾入梦,如今却活生生地坐在他的哀牢旧山、往日衷庭内对镜梳妆,此番若非天赐,还当如何?
他一念至此,身体竟不听使唤,足下微动,咯吱一声踩响了两枚碎砾,空山中,声音顿时辽朗地传开了去。
倏地,她房中一切暗下,明光,温香,窗头剪影,统统消失不见,漆黑无底。
“小凤?”罗玄轻声唤她,那厢沉默良久,死气森森的卧房中,终于传来她墓冢般清冷孤凉的声音:“小凤已经睡了,师父你也早点休息吧。”
罗玄闭了闭眼,匆忙又睁开,话到舌尖不能吐出,怕声太重,将她吓走,怕声太轻,留她不住。
“小凤,”他力作平静:“夜已深了,你屋内被褥轻薄,还是随师父回房去睡,好么?”
室内空无一音,仿佛被瞬间掏去了一切生机。
“小凤?”罗玄小心翼翼,患得患失,突然心头一惊,预感到什么,猛推开房门——
室中早已残檐断壁,蛛网荼靡,万千尘埃,分明一副遭弃置三十余年的破败鬼魅之相,哪里有他方才看到的那副温柔景象?
“小凤!”罗玄疾步入她房中,哪里有她踪影。他四处翻找,急得原地打转:“小凤,你在哪里?”
眼角忽然闪过一阵阴风,她发间银光荒凉的九连环瞬间攫住了罗玄的意识,“小凤!”他高喊出口,声已酸涩,聂小凤雪白的衣裙飘曵着,越过他身前直直冲向对面的墙壁,凭空便穿了过去。
罗玄急得什么都来不及想,跟着她便穿过了厚实的墙峮,她步履奇快,飘然如飞,罗玄虽调动全身内力追赶,却仍被远远落下,仿佛身体某一部分被股力量牢牢拽住,栓在远方。
她轻飘飘掠过哀牢万峦,暗夜中如一尾高高在上的皎洁纸鸢,罗玄一路拔地直追,凭借过人脚力倒也勉强跟上,却见她徐徐落下往生峰头,立在孤坟旁边,突然停驻不动,目光向下,仿佛被什么景象惊呆了。
罗玄追将过去,与她隔着一条皲裂的地沟向下望,只见沟壑深处陷着一拢红彤棺冢,棺盖大开,一人一骸正于其间俩俩相拥,定睛望去,不正是他罗玄与她聂小凤?
眼看着自己正罗衫凌乱地躺于棺中,怀中拥着她娇小尸骸,满唇皆是她灰败华发,竟还一手搂她胫骨,紧扣腰间。。。原来方才彻骨情乱,自己不知自己竟已荒唐至此。
“小凤。。。”罗玄赧然地偷看她一眼,她立在地沟边缘,惨淡小脸上亦是一阵红白起伏,原来他俩都已魂魄离体,方才便是双双回归了当年哀牢旧卧,朦胧间行起那三十余年前一夕颠倒的旧事。
“你!。。。”聂小凤伸出一手,隔着硕大的地壑指向罗玄的鼻头,她面上青红交加,恼怒中却也抹上了一晕羞色,罗玄看得发怔,发现自己竟从未好好欣赏过她这般震怒时的美态。聂小凤见他如此神情,更是又羞又怒,转身便在自己坟头上以食指骨节重重敲了三下,坟头咔嚓一声开出条人宽裂缝,她一躬身便钻了进去。
罗玄不由自主的笑容顿时僵在嘴角,“小凤!”他条件反射般跃过丈宽地沟,扑将过去,赶在坟头闭合前一头扎入缝中。
耳边疾风猎猎,如入阴墟鬼谷,身子无底下沉,唯有聂小凤洁白裙裾还不远不近地飘在眼前,罗玄的心头有如被乱蚁爬满,几番运起千斤坠猛力下降,却始终无法触及她魄体半分。
突感聂小凤的下降速度减慢了,她洁白的裙角徐徐飘起,罗玄始料不及,重重向下栽去,一头撞上嶙峋地面,头晕眼白,想旋刻起身,四肢五胲却像断裂了般难以驾驭。
聂小凤恰于此时翩然降落,半点不见俯冲,芊芊玉足将地一点,又身如白鸟般向前飞去数米远。
罗玄抬头望去,不由大吃一惊!
只见她正一个劲冲向百米之外一片铺天盖地,盈耀着银蓝二色冷光的巨大曌璧,曌壁的那面是一片穹空苍野,野上星光浮动,辽阔无垠,日月同挂高空,却相顾凄清,天地暗沉浑沌,彼此难辨,地平线处远远蒸腾着极光万缕,将整片荒原同那黑洞般的乾坤连为一体,仿佛苍穹为口,冥野为舌,吞天咽地,一望无垠,再望无期。
多年见闻令罗玄当下便会意过来,此处,便是众说纷纭中,幽冥大境的入口。
越接近冥野入口,便越觉得自己的身体沉重如山,举止艰难,罗玄踉跄地追赶着此刻正无比雀跃的聂小凤的背影:“小凤,别走!”
他身处这片生冥交界的穹野荒原之上,就连唤出声音都倍感吃力。聂小凤轻松地穿过披天弥地的生冥曌壁,脚步不曾稍停,直往冥野深处越跑越远。
“聂小凤,你站住!”罗玄厉声喝止她,心头不由愠起——想她当年事事乖巧唯诺,顺秀低眉,对他之命是言听计从,如今却连一个说话的机会都不肯予他。
难道一躲回这冥苍荒原,你便得了自由,翅膀便长硬了么?
你纵是会七十二变,能跑去天涯海角,你聂小凤一日做过我罗玄的徒儿,终生便是我的!
聂小凤发梢间一闪一亮的九连环,此刻正随着她的脚步欢快地跳动在这无边冥野之上,为罗玄的胸中注入了无穷生气,他扬身一跃,落脚至生冥曌壁前,学着聂小凤的模样迎头去穿。
只闻砰地一声,肉体相撞,周身剧痛,罗玄被重重弹倒在地,曌壁纹丝不动,璧上光彩夺目,美不胜收,却是流光生滋,冷峻如嘲地看着地上的人。
他站起身一寸寸摸去,这曌壁如有灵犀,一遇生人触碰便将人灵魄之能吸收过去,且本质固若金汤,绝难突破。
聂小凤回头见罗玄被困在璧外,明显松下口气,她终于停驻脚步,远远地立着看他,那目光彷如永别。
“师父,”她的声音远远传来:“你阳寿未尽,这片冥疆你是如何也进不来的,你杀不了我了!”
罗玄闻言一怔,本欲连掌劈下生冥曌壁的手势顿时僵在空中。她内心对他一向竟是如此惧怕,这才一路拼命逃遁?
罗玄抬眼望她,她也正望着他,四目相对,隔着泾渭阴阳的生冥曌壁,罗玄突然发现这竟是她辞世二十多年来,首次与他俩俩相望。
聂小凤怔怔地再望罗玄一眼,一枚清泪滑落眼角,她双膝曲软,朝着罗玄的方向盈盈跪拜下来,哀哀道:“师父,小凤一生知错,今后永不再犯便是,求师父莫再恼我,也莫再招我回阳,小凤在此叩谢师父当年救命之恩、八载养育之情,今日一别,”
她将身匍匐,重重叩拜下去:“从此天上人间,永不再会。”
胸口如同被冰锥搗入般撕裂地疼,罗玄两腿一软,与她双双跪倒在生冥曌壁的两头。
聂小凤言罢起身走向冥野深处,再不回顾。
眼看聂小凤的孱弱背影越走越远,融在苍茫夜阑中道不尽无辜凄凉,巨大哀恸再次幕天席地攻来,罗玄来不及出声,来不及恨,只顾沿着这片无穷的禁相上下翻飞,一掌掌无谓地劈下这岿然不动的亘古禁璧。
他重一处劈,分散开劈,一掌横劈,百掌环劈,他用尽乾阳指,崆峒掌,惊雷斩,江河断,开山劈,梵天缺,毗卢破,疯魔劫,万物殇,搜罗寰宇,倾尽点滴,跋扈毕生所学,一世所悟,全部用来劈打这面无应无求的生死曌壁,只期能找到它一处弱点,能寻到它一丝盲角,直劈得他挫骨分筋,血肉糜涂,一掌掌烙在盈光璧身上,转眼又淡化于无。
罗玄已经失去意识,只顾一掌掌接连地劈打曌璧,他腕关碎裂,狰狞锐骨,诡谲的夕阳在他空旷掌风中缓缓沉了下去。
原来冥疆上的夜空,仍是蟾宫主角。原来一切本如他所预料,一切都不会因人改变,生死幽冥,天地万物,大千世界,宇宙琼华,一切都不会因人而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