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乙巽裙膝及第,向正飘入投阳洞、往人间逐渐远去的武廊桓连磕三个响头:“爹爹走好!百年之后,孩儿定在异元天都恭候爹爹回家!”
修罗山一劫后,众旗仙中只剩了修为最高的金尊完颜旻、木尊樊煌及水、火二尊,便连身高马大的土尊旗也丧身于剎修罗喷出的地焰中,众人一路抬着异元令抵达整个冥疆大陆最深处的投阳洞。
投阳洞位于腹地正央的须弥山,要抵达洞身须横穿整座山体,山的另侧便是人世轮回的入口。想不到通往生机盎然的万里红尘之门,竟是藏身于九界最底层、最险恶的冥荒腹地。
“绝地生天,上古之造,果有深意。”完颜旻抬头仰望雄廓逾山、鬼斧神工的投阳洞口,由衷叹道。
罗玄看着长跪不起的小女武乙巽,心中一片空芜荒凉。眼下的短暂生离,于她定是极之欣慰,而他的一双父母,却已陷入苍生九界的无轮地心,一如殇沙漠中的杳杳尘埃,再无生机。
各己事毕,众人辞别。罗玄独身背山而立,面前是幸存的几名旗仙、武乙巽和殍女饕旖。
“跟我们走吧。”小女武乙巽上前一步,脆生生道,樊煌眉中一皱,巨弩微张,挡住她去势。
完颜旻缓缓摇头道:“他不能跟我们走。”
“为何?颜叔你昨晚不是还说,要他随我们一道回异元天都去么?”武乙巽异常吃惊。
罗玄直视完颜旻,声冷如磬:“我不走,也不想走。”
完颜旻紧紧看他,眸眼中痛惜无奈,百感杂呈:“我儿莫怪!只因你天赋异禀,包罗万象,就连残留于你体内的封天剑气都可化为你之斗器,这等奇造,非苍生八界任一可得,唯有佛曌。我虽不晓你佛曌之资从何而来,然而一旦身具佛黔,便随时可能被梵天感应。如此,我便不能将你引回异元天都,因你有朝一日若受得梵天遣令,即便非出自你本意,亦难免加害于异元神君,我等万不能冒此凶险。”
“我的爹娘在此,我哪都不去。”罗玄置若罔闻,一径自语。
一声爹娘,令完颜旻眉中一抖,哑声道:“但我们可集剩余旗仙之力,打破下原封御,将你送去原上与那名女子相会,你意下如何?”
罗玄苦沉一笑:“相会?我如今模样,还能会她么?”
“那。。。我们可传你仙术,教你幻影绘容,让她眼中只看得到你原来的模样!”武乙巽盯着他脸庞,几欲哭出声来。
却闻完颜旻当即打断道:“无用,冥疆十九狱乃佛曌所创,身经血池狱者更是皮肉全消,形体俱毁。此乃天刑,因犯戒者反骨弑亲,故永销其身骨,此刑罚之重,仙界之术根本无法作功。”他叹口气,上前一步道:“或者你可在下原等她,若有朝一日她欲转世投阳,总会经过此地,你可与她同去。”
说到此处,他语重道:“别忘了,你爹娘如此搏命,无非为你争个善果。今日别后,你务必自我惜重,切不可再犯傻事,辜负了他们一番心意!”
罗玄侧身而立:“你们走吧,我自有打算。”
完颜旻还欲说些什么,喉结山动半响,出口终是句:“保重。”
樊煌一手拽过饕旖,另一手将武乙巽搀在掌中,武乙巽被众人牵着步步后退,一个劲地回头看罗玄,一双童颜美目中盈满了泪水。众旗抬起异元令,驾上仙云,向远空升腾而去,须臾消失不见了。
罗玄一人穿过周山,回到罗冠清与段可卿掉落的修罗地裂旁。渊中死气深沉,漆黑一片,他不知自己在崖边站了多久,只见得日月星辰一轮轮从天边升隐而去。崖壁险恶,深峻不堪,他几番欲就此跃入了事,却因怀中天相的苦苦哀求而作罢。
“师父,我们就在此地等小凤吧,她会来的,她一定会来的!”红玉髓镯上的同心锁连连颤抖,哀鸣出声,天相直接拴在罗玄的心房前肋上,于他每一刻心念都了如指掌。
罗玄目向远方,天地苍茫,今后何处可他容身?原以为,自己服完纤役便可回上原寻小凤团聚,谁知不过是一场必死角斗;原以为,可同双亲在此冥疆下原安宁归隐、与世无争,谁料瞬息天意,鬼亦殊途;原以为,以聂小凤在人间予他之情深,听他细细解释原委后,必会重新接纳于他,岂料却先遇上了对他深恶痛绝、金钢不让的聂媚娘。
世上人总有太多的自以为是,事后却没一桩了却人意,反将自己愈陷愈深。
罗玄长嗅一记远山的空气,山涧内阴风寒簌,直吹得面上一片湿凉,同心锁在他的肋骨上瑟瑟发抖。他运起完颜旻输给的六十年旗仙真修,转身朝魂竹山方向飞去。
途经殇沙漠时,遍地黄沙,地广无垠,即便全速飞行,仍费去了整整半天时辰。若非罗玄体质不输,且心法捻用已臻自得,则中途早已跌落。
这殇砂大漠之地,一人独飞尚勉强,可若要人带领万余冥原百姓跋涉此地,却如何成算?那旷异天以百姓投阳事大为名,果然只是寻机将自己锄去罢了,罗玄如此想着。
跋涉了整三个日夜才回得魂竹山,山中已无生灵,饿殍尽数跑散。伽蓝寺残亘断壁,倾斜欲坠地嵌在山巅焦土中。步入厅堂,罗玄环顾四周,身处爹娘六十年来隐居的处处印迹所包围,他立于庭中,泪水哗然而下。
父亲罗冠清摘下的白铜面具还静静端放在大悲音佛前的檀木龕盒上,罗玄近前,双手拾起面具,缓缓戴上脸颊,回头顾镜,一式的灰袍缓带,沉郁欣长。刹那间,他以为父亲回来了。
山门外却传来兵唳嘈杂之声,回头看去,却是青寮、蓝寮、红寮三人各领着一众鬼卒,吵吵嚷嚷地步入寺中,他们显然已发现魂山异状,此番入寺便较上番鲁莽许多。
一众卒狱一见罗玄立在庭中,登时大眼瞪小眼地止住高谈阔论。蓝寮见他不动,率先上前抱揖恭敬道:“薛医,一月期限已至,我等应约前来提人,敢问日前那名熔魄的筋骨恢复得如何了?今日可容我等提去上路?”
罗玄漠然看向众人,原来因他穿戴着罗冠清的面具和旧衫,加上连日来被天一生药等各类灵丹妙草成倍医治,除去脸庞和身体,曝露于外的几处重要关节如颈项、手腕处的血肉肌理皆已长得七七八八,只需小心遁藏、不露颜面便不易被发觉熔魄之身。这些冥卒更从未见过罗冠清摘下面具后的模样,而他与罗冠清本又九分神似,这一刻,便被众冥卒们将他当成了罗冠清。
罗玄当下心生一计,扮作父亲的嗓音沉遁道:“此人无救,且生性凶顽,几番欲袭我后伺机逃跑,前日夜殍来袭,我便将他抛出寺外喂了殍物。”
红寮在旁听得一愣,顿时大叫起来:“什么?这可使不得,他可是曌君钦定的拉纤人选啊!”青寮拉他一把:“不急,”转而向我道:“薛医可有亲眼见到他被殍物所食么?”
“你们今日前来魂山一路上,可有看到半只活灵?若非昨夜我将他抛出喂殍,今日你们连我都见不到了!”罗玄佯作不耐,青寮见阎医如此,竟舒下口气,抱揖礼遇道:“既是如此,我等不打扰了。”
红、蓝二寮一听,急得个个欲开口说话,却被他手势双双止住。他转身正色向罗玄道来:“熔魄之事便就此作罢,我自会据实禀报十殿。小卒今日前来,还受原上岳王仙府所托,给薛医送一份请柬。”说罢,他从怀中掏出一本崭新的茜红柬册,上书一枚滚金刺目的楷书“囍”字。
罗玄一望之下,突觉胆战心惊,五脏六腑顿时于腹中揪作了一团。
“冥曌三军督统、上仙岳飞将于月后尚元之日新办婚事,因薛医六十余载治愈军中将士无数,功高德沛,美名远播,故上仙特令我前来报讯,邀请薛医于三日后前往中原第一百零八患失镇,赴万叟大筵。宴后,岳仙便会携新人正式迁往上原帝都,随侍君侧。”青寮言毕,将喜色婚柬朝罗玄手中递来,罗玄如遇洪荒猛兽,接连后退两步,脑中一片浑噩。
见他久不伸手,青寮将请柬置于佛龛上,平声笑道:“冥医长居在此,久不闻事,此番得机去中原一睹我曌界民风,倒是好事。将军已差我等送来新制衣物、赴宴细俩等,薛医若有心赴宴,只需在请柬上摁下手印,当日辰时便有专驾舆车前来府上恭候。”
言罢,他朝屋外挥手,须臾便又从外间走进数名素衫仆役,依次于案头放下一连串大小礼盒,上附清单。但闻青寮续声道:“薛医请自行查点,若赴宴还需甚物,只须写在婚柬背面,瞬息便至,我等尚存公务在身,这便告辞了。”
众冥卒离开后,山腰里迎风传来三寮的窃窃自语,罗玄的耳力早已炼得强锐,三人言谈便似强硬钻来:
“熔魄罗玄乃冥曌钦定的纤工,这薛医将他喂了夜殍,也是犯了大罪啊!你怎可轻易放他度外?”
“你知道甚么,我日前在十殿的线报已打听到,冥曌根本不欲这熔魄再多留存,如今夜殍之事正合圣意,你等便尽管照实直说,包你有功无祸!”
“可他这一死,谁去拉纤?不归海岸上一众转生灵魄又该怎生处置?”
“听说曌宫已遣人前往南海大惜地借取女娲壤,只须女娲壤到手,九座浮图塔的再造便指日可成。那投阳洞山高路远,且路经三凶,你当谁愿意去?那些百姓能等便等,等不及的亦是命中定数,同我等无虞,这冥原上何时少过生魄了?”
。。。。。。
罗玄一径盯着佛龛上的鲜红婚柬,直盯得眼焦剧痛,六腑发颤。好半天鼓足气来,抖着十指去翻开柬页,毫无意外的两个人名豁然跃在眼前,一方雄浑苍劲,一方隽艳洒脱。
他料不到她的名字,竟是由她亲笔书写,用那手他永不能忘怀的笔迹,那在哀牢山中、雪宣纸上记下“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来供他参阅品鉴的娟秀笔迹。
怀中,玉髓镯的温度骤凉转下,他将她地婚笺摊开置在大悲音佛前,双手撑着宽大佛龛,罗玄身体前倾,臂中颤抖。
为什么,为什么她会改变主意?那日在原上,他明明听见她拒绝岳飞,那时候她说“天上地下两处茫茫”,她说“今生今世姻缘无份”,她说要“重新开始,再展新轮”,他信了!
于是他推翻千魂鼎,毁去浮图塔,铲除了她与他之间横隔的一切阻碍,他堕落血池狱,杀尽万千殍,横跨殇沙漠,硬闯修罗山,他粉身碎骨全不顾,红尘之前折返身,只为今生能再见她一面,只想听她再唤自己一声“师父”,她却在这时,改变了主意。
她在这份没有他的婚笺上,风流迤逦地提下了她的名字。
罗玄额上的青筋剧烈跳动着,眉眼一寸寸扫过婚笺上每一处笔画——岳飞、聂小凤,金枫玉露,幸和合之,甘结连理,兹天以敬,广邀民意,筵盛共席,龙凤祥瑞,百子千町。
“岳某有生之年无缘与聂小凤共结连李,唯愿神医首肯,将她许配予我,待岳某身殁之后,准我二人冥婚合冢,相伴黄泉!”
当年阳世,岳飞的冥婚之请仍不断地徘徊在罗玄脑海内,挥荡不去。岳飞,他做到了。
泪水一滴、两滴,从空洞的铜面内无意识泄出,落在婚柬上,将二人姓名化开一片,融得愈加恣肆不分。罗玄单手执起婚柬,将精致纸质在掌中揉成一团,烙下五枚清晰的指纹。
聂小凤,你的大婚,怎能没有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