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用多时,罗玄便赶到了下原的两扇巨大铜门前,他绕过墙头上密集的守城官,将身隐在铜门低处观察情况。深夜时分,排队进中原的车舆数量很少,所以彼此间隔甚长,若想靠趴在轿底蒙混过关,风险极大。
他衡量片刻,二指扣了扣身后的铜门,这便试探着催动体内钢气,以掌骨为轴在铜门底部盯着一点,蓄力顶去,才顶了五、六下,只听咣当一声,固若金汤的界原门已塌下一角。
如是三番,罗玄故技重施,一路畅行无阻,须臾便赶到了上原边疆的好望峰。
正值朝阳将升未升之时,清晨的曦光正遮遮掩掩地躲在漫天云霞内,罗玄远远地便看见了凝神端坐于好望峰上的蚩焱。
只见他神色从容,随遇而安,一身雪白囚衣迎风飘展,如莲花撒蕊,披下峰头,此刻的他半点不似正被三原通缉的冥朝要犯,倒更像是一名踏宇乘风,异地小憩的无名仙客,这般景状,使人一时难以将其与各色传说中的孽神蚩焱联系起来。
他居高临下,面对着山峰脚处的界碑石,石碑中发出时隐时现的白瞾光辉,正随着他的吐息一亮一亮,映照得正面天空一明一暗。罗玄向他走近,蚩焱闭目不动,朝峰下缓缓道:
“你果然来了,到底放不下你那徒儿。”
罗玄脚步一顿,继续走去,但闻蚩焱沉声吩咐:“我已同石峰中的神髓纳息与共,现在就靠你以乾坤钢气探入碑中,替我将它取出来!”
罗玄伸手探入石中,坚硬的界碑石在他拿捏下寸寸粉碎凹陷进去,探摸片刻,突然手指触到了一枚圆润滚烫的水珠,忙将其攥住,抽出一看,正是一枚曜白欺日的神髓在他掌中冉冉发亮。
“拿来!”那厢蚩焱已从峰头跃下,劈头来抢,罗玄一个朗月穿空,滑步险险避过,沉声道:“先助我恢复体貌,神髓自会给你!”
蚩焱道;“你若想恢复样貌,唯有先将神髓还给我!”罗玄冷笑无声,将一袖背去身后,蚩焱见状,皱眉喝道:“你懂什么?神髓出峰,必有感应,快将它给我,不然旷异天。。。。。。”
正说话间,一张金钢大网突地从天而降,朝两人当头罩下,二人大惊失色,立刻弹开,贴着地面向左右两旁各自飞避,那张金网却一路追逐着二人,平地里迅速延伸开去,在二人即将破网时猛地一收,将蚩焱与罗玄双双扣在了网中。
金钢网越收越紧,转眼便将二人困在了一处,朝阳跃出,天幕大亮,却见旷异天正率着十殿阎罗,纷纷降下好望峰头。
冥瞾神向网中沉沉一笑:“蚩焱,你真乃狡兔三窟,当初你将自己的神魄置于假髓之中,引我上当,却将真正的神髓和绘苍诀藏在了你神躯被毁之处。你以为我不知你脱狱后的行踪,断不会找来好望峰,可惜,任你屡次绝境逢生,运气再高,也逃不出无极图的眼睛。”
“无极图?”蚩焱闻言,吃惊不小,罗玄皱眉道:“又是那梵天怪物作祟!便是它将我打来下原,在我体内种下了九九桃花,还要取我徒儿的性命。”
这下蚩焱更加诧异了:“可无极图是梵天佛器,怎会出现在冥疆?”突然扭头对罗玄怒骂出声:“无极图在冥疆你也不早说!害得我等白白被擒!”
罗玄也责怪自己一时大意,只盼着恢复体貌,竟忘了无极图还在旷异天手上一事。这金钢网上的丝线软比云缎,可柔可刚,罗玄一再驱动乾坤钢气去切割网身,却毫无着力,网上一圈圈闪烁着金光,内中越是挣脱,便收得越紧。
二人一时在网中贴背而立,互相倚靠,蚩焱侧过脸对罗玄低声道:“此乃收天幡,单凭你我之力绝难挣脱,快将神髓给我,如今唯有利用其中的绘苍诀,还有一线生机!”
罗玄胳膊刚动,旷异天隔空大掌一收,只闻“扑”一声,神髓滑出罗玄之手,从网眼里钻了出去,正投入旷异天掌中!
蚩焱怒吼一声,全力爆发,罗玄见神髓被旷异天夺去,心中有愧,当下也拼了,二人联手向外拼命突围,收天幡软硬不吃,刚柔并济地禁锢着二人,一张大网被二人带着在地面上东奔西跑。旷异天微微一笑,指尖挑起蚩焱的神髓。
突然火光一闪,金钢网中猛地升起一团雄厚炼火。旷异天一惊,却见网中的熔魄罗玄一手抓住钢丝,周身猝然暴涨起熊熊大火,金钢网上立刻发出孳孳巨响,硝烟不断,不消三刻竟被烧出一枚大洞,整张巨网“啪”地掉落在地。
蚩焱一跃而出,飞去夺髓,罗玄垫后,截住十殿阎罗。新月阎仙等人与他打了照面,个个面面相觑——多日不见,本以为他已骨毁形销,再难升天,却不料他的功力竟不知不觉精进到如此地步!
蚩焱一径缠斗着旷异天,见他紧握掌中神髓,皱着眉和自己满天地周旋,蚩焱耻笑道:“旷异天!怎么了?你不敢吞下我之神髓,是怕为苍生万界背负这绘苍诀么?还是怕辛天权一怒,将你这冥瞾三原也拆个粉碎?”
旷异天冷面不答,二人四掌砰然相撞,真气流转,陷入僵局,那厢罗玄已在原地掀起一轮巨大火圈,将十殿阎罗团团封锁在了其中,这便赶来助阵。蚩焱一见他来,大喜道:“快,用乾坤钢敲碎他的天灵盖!”
旷异天一听乾坤钢三字,面色大变,扭头喝道:“孽障!你胆敢偷袭,我死之前,神念必杀一人,你信不信?!”
罗玄脸色一锵,开掌狠狠击去他胸口,当旷异天身体飞出之际又拽回他右臂,贯骨一扣,神髓立刻从掌中掉下,罗玄甩开他,抬脚一提,将蚩焱的神髓稳稳收入袖中。
旷异天被这一掌重重摔去好望峰上,又弹落在地,鲜血大口大口地呕出。困在炼火圈内的十殿阎罗纷纷大呼起来,却无一人能够脱身。
罗玄盯着他勉力支起的摸样,声音冷如玄冰地狱:“我已将乾坤钢气打入了你周身筋脉,今后小凤若有甚么三长两短,我便先让钢气穿透你的天灵,再打碎你每一节骨头,看是你的神念快,还是我的钢气快!”
旷异天俯卧在地,抖了一抖。罗玄迈步将神髓拿去给蚩焱,蚩焱伸手来接,旷异天突然按下头去。
只听“轰”地一声爆响,罗玄、蚩焱、旷异天、十殿阎罗等人纷纷被炸飞了出去,罗玄落地后惊弹而起,飞奔去蚩焱身边一看究竟,却见地面早凹下一个三丈有余的大坑,蚩焱躺在坑底,手中的神髓被震去一旁,滴溜溜地直转,他满身是血,整个身体都被打瘪下去,渗进泥土。
罗玄慌忙去扶,却感到蚩焱的魄体已势如一团软面,半点支撑不起,忙搭起他脉搏一探,已是生机全无、魂脉尽断!
“千神齑。”蚩焱吃力地摇摇头,兀自苦笑出声,他口中喷出一轮轮血沫,五官内涌出的鲜血已将他整张脸模糊了去,罗玄提掌就要为他输真补救,蚩焱抬手阻拦道:“不,我已命悬一线,绝不可再受丝毫钢气,速速带我离开此地。”
罗玄转身拾起他的神髓,摊在掌间左右看去,并无半点异状。旷异天从山峰下缓缓立起,对着二人背影道:“这支‘千神齑’是神皇辛天权亲手所赐,专为对付蚩焱,方才我手握神髓之际已将它置入其中,只要蚩焱一触神髓,千神齑便会感应发威,你救得了他一时,却救不了他一世。你以为自己在行善积德,实则只会连累更多的人无辜受罪,还是交出绘苍诀,置身事外罢!”
瞬间又逢飞沙走石,天昏地暗,磅礴的钢气再次卷面袭来,旷异天这回早有防备,忙提起封天剑来挡,身子仍被向后震出了数十米远。待掌气平息,四下看去,早不见了罗玄和蚩焱的身影。
罗玄背着蚩焱一路疾奔,直跑到冥疆三原与冥荒秘境的交界之处,寻思已走得够远,这便寻了处平壤草原,背靠着一棵高大参天的松柏树将他放了下来。再探脉象,奄奄一息,罗玄转身要去取水采药来医,袖口却被人勉力拉住。
“不治你,你会死的。”罗玄皱眉,欲拨开他手。
蚩焱紧紧拽住罗玄,手劲半点不曾放松,罗玄只得在他身旁也倚树而坐,叹了口气——如今已知这神髓里藏有专攻蚩焱的千神齑,他便不敢再让蚩焱尝试吞咽,如此一来,除了采用草药替他祛痛,别无方法。
却闻蚩焱低声问道:“我还不知你的名字。”
“在下姓罗,单字玄。”罗玄仰首看天,他连日奔波,先将十万生魂送去投阳洞,又马不停蹄赶来上原好望峰,再经过方才一番麓战,原本一直紧绷着的身心终得歇下,方觉周身疲意微微浮起。
“罗兄,多谢。”蚩焱从草地中撑起身子,背靠着松柏,半身向他作了个揖。罗玄偏头看他,却见他面上愈加死灰一片,魄体已经开始溃散,罗玄不忍再睹,不动声色地别过脸去。
“在下今日恐遇大限,只再相求一事,烦请罗兄替我达成,我必将恢复你体貌的方法双手奉上。”
“你尽管交代。”罗玄背靠树干,闭目道。
蚩焱叹了一声,道:“我在人间时做过一桩大错事,辜负了一名极美好的女人,她有了我的孩子,却被旷异天带去了幽冥帝都,我一直没有机会再见她,我很担心他们母子,若你有机会,一定要替我将他们救出冥疆,带去哪里都好,就是不要让旷异天和辛天权发现他们的行踪!”
罗玄只听得心头惶惶,似曾相识,刚要开口问那母子俩的姓名,蚩焱伸手朝他额中一按,罗玄便心照不宣,蚩焱的一生际遇在他眼前桢桢闪晃,看得罗玄也是一阵唏嘘,却也首次发现了那绘苍诀的异效。
“为了恢复昔日体貌,你愿意付出多大代价?”突听蚩焱的声音斜里穿来。
“不惜一切。”
太阳向中天里挪去,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罗玄微微阖上了眼睑。
“在我的神髓中,藏有一道上古佛瞾所创的至尊心法,叫作绘苍诀。相传绘苍诀可助其载者幻化成天地众生的任意形态,而不被任何外力所识破,便是你刚才在我记忆中看到的,可随意转换容貌的法术。”
罗玄缓缓睁开眼睛,直身坐起。
蚩焱胸中长吁一声,继续交代下去:“绘苍诀共分十九式,若一层层修炼上去,便可打开天佛隧道,号令群佛,驾驭千神,一统天地九界。只是背负了绘苍诀的人,注定会承受来自苍生九界的种种磨难,他将背负着众生疾苦,直至地狱成空,人人登达彼岸。这么多年来,我浅尝辄止,从不敢修炼绘苍诀的第二层,便是怕自己无法勘负这等重任。罗玄,现在你还想恢复昔日的体貌么?”
罗玄看着他,点了点头。
“吞了它。”
罗玄一愣,蚩焱托起他握着自己神髓的右臂,平静道:“你若想恢复被佛瞾血池狱所毁去的体貌,唯有依靠我神髓中的绘苍诀。吞了它!”
“可这是你的神髓,我们只需设法除去上面的千神齑,你仍可服用续命。”罗玄斟酌再三,摇头拒绝。
蚩焱朗朗一笑:“没用的,千神齑威慑无穷,我必命不久矣,若我魄散之前你还未吞下神髓,它便会随我的魂魄一起消失。罗玄,你不能恢复体貌,便不能去找你心上之人,你会在苍生九界里孤独终老,世界越大,牢笼越广,刑期越长,你会眼睁睁看着她嫁作人妇,从此她的幸福烦恼,都与你无关,她若过得好,你郁郁寡欢,她过得不好,你心如刀绞,可是你再也没有颜面去守护她、补偿她,因为世上没有任何女子会接受一名熔魄。你放弃的人生,也是她的人生,罗玄,你可甘心?”
罗玄心头大震,“噌”地直起腰杆将神髓递入口中,仰脖咽下,顿觉五脏六腑、周身经脉中被贯入了无穷无尽的神瞾天威,瞬间碧海琼华,万千山水,尽收眼底,更觉梵香缭绕,大音希声,心静如提。
蚩焱从容地将身靠回树干上,道:“从今日起,我神农独子、野帝蚩焱的神格、神籍与神力皆归你罗玄所有,你便是绘苍诀的主人。但须记住,因你并非佛瞾钦定的绘苍诀之主,所以你切不可让任何人知道你身上背负着绘苍诀,一旦破例,所有知情之人都会被佛瞾迁怒,万死难咎!”
罗玄只觉通体发热,上古的神能与佛瞾之力在乾坤钢骨中自由流窜,霎时觉得周身每一个细胞都复活起来,激发出前所未有的潜能。他长啸一声,一跃冲入高天,正午的阳光烈烈洒下,在他周身耀出一团浑厚的七彩光晕,他不费力便穿透云层,飞上仙境,看到了与女儿绛雪在人间神游时无意中见到的仙界天庭。罗玄记得在这片仙境之上,还有更广阔恢弘的大神天,正欲往更高的天界飞去时,突然想起蚩焱关于绘苍诀的嘱咐,这才收袖,敛了一身的神气,速速降下冥疆。
回来松柏树下,蚩焱已经闭上了眼睛,他的魂魄正一分一寸向四周飘散而去,就像人们孩童时代吹起的蒲公英的絮簌。
一阵野风吹来,卷起山野间陌草香花的味道,蚩焱的眼睛突然又睁开,罗玄见他匆匆立起,却因筋骨全断再次倒下,他执拗地向那片长满了百草千花的草地上艰难爬去,爬到半路,竟又奇迹般地站起身来,跌跌撞撞着连迈好几步,终于如愿以偿地摔倒在一片月季花从中。
罗玄知他回光返照,亦步亦趋地跟随着他,却见他卧在花丛中面露微笑,低头自语道:“肚子饿了,若有香花鱼干,多好。”
他的魂魄瞬间一散而尽,被好几阵野风吹去了漫山遍野的香花草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