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寻衣在忘情崖边坐了整整三天。
这三天,柳寻衣不眠不休,水米未进,只是默不作声地凝视着深不见底的断崖,脑中反复思量些什么。
他并非贪生怕死,而是在权衡得失。
难得冷静下来细细琢磨,柳寻衣突然发现,经过河西一劫,洛天瑾与他并非“和好如初”。恰恰相反,洛天瑾明知绝情谷和贤王府积怨甚久,却仍派他“深入虎穴”。明知绝情谷一行必遭百般刁难,却仍对他“寄予厚望”,俨然有试探之意。
试探柳寻衣的胆识,更试探他的忠心。
如果此行铩羽而归,柳寻衣八成会被洛天瑾彻底放弃,再难得到重用。
柳寻衣历经千辛万苦,好不容易熬到今天。值此关键时刻,一旦失去洛天瑾的信任,必然前功尽弃,功亏一篑。这个结局,是柳寻衣断断不能接受的。
但是,跳崖意味着什么?柳寻衣同样心如明镜,因此他才会纠结,才会犹豫,才会反复权衡。
第一日,风和日丽,天朗气清。柳寻衣席地而坐,距崖边尚有一丈之遥。神色狐疑,目光茫然。
第二日,忽冷忽热,乍雨乍晴。柳寻衣距崖边三尺之距。五官狰狞,躁动不安。
第三日,风潇雨晦,天昏地暗。柳寻衣横躺在崖边,距万丈深渊已不足半臂之距,剑眉微蹙,若有所思。
翌日清晨,风转云动,阴霾尽散,碧空如洗,春山如笑。
当汤聪、潘雨音来到忘情崖时,柳寻衣已然沿边而坐,小腿悬空,心事重重,神色复杂。
“柳大哥,你已在此静坐三天,我们……该回去了。”
潘雨音望着柳寻衣一动不动的背影,不知为何?心里竟突然涌出一抹悲凉孤寂之情。她用贝齿轻咬着下唇,强忍着内心的波澜,轻声唤道:“柳大哥,萧谷主心意已决,绝不会退让,你这又是何苦呢?”
“门主,咱们走吧!”汤聪哀怨道,“原以为你在这儿坐上三天,会打动绝情谷主。却不料,那婆娘竟是铁石心肠,根本不为所动……”
“嗖!”
“啪!”
“哎呦!”
话音未落,身后陡然传来一声轻响。紧接着,汤聪顿感后脑勺一疼,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痛呼。伸手去摸,赫然发现自己的脑袋上,竟已肿出一个大包。
“谁用石子砸我?”
“是我!”
在汤聪的怒视下,常无悔闲庭散步般缓缓而来。
“为何暗算我?”
“帮你长个记性!下次在别人的地盘,休要口无遮拦,胡说八道。”
说话的功夫,常无悔已来到近前,正色道:“柳寻衣,三天时间已到,你可否想好了?”
汤聪眼睛一瞪,呛声道:“你有什么资格在这儿指手画脚?少拿着鸡毛当令箭,绝情谷主何在?叫她出来!”
“谷主无暇理会这种琐事,所以派我来问问。”常无悔轻哼道,“谷主说了,若柳寻衣今日仍不敢从忘情崖跳下,便由我亲自送你们离开绝情谷。”
闻言,汤聪、潘雨音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柳寻衣,眼中皆布满凝重之色。
“萧谷主何在?”柳寻衣头也不回地问道,“她会来吗?”
“不会。”常无悔回答的极为干脆,“柳寻衣,虽然你我立场不同,但好歹相识一场。我好心劝你一句,回去吧!传说终究是传说,谁也不必当真。”
“壁立千仞无依倚,深渊万丈雁难归。莫说是你,就算鸟儿从此坠落,只怕也会活活累断翅膀,摔个粉身碎骨。”
忽然,梅紫川的声音自远处响起。她牵着唯唯诺诺的宝儿,不紧不慢地朝忘情崖走来。
“小子,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梅紫川一脸严肃地质问道,“你若死了,谁带我去见花楹?”
此时,梅紫川紧紧攥着宝儿的小手,一刻也不敢松开。宝儿则满心好奇地一个劲儿朝崖边靠近,瞪着一双天真无邪的小眼睛,朝崖底瞄个不停。
“梅前辈放心,我若死了,汤聪和潘姑娘一定会带你们去找桃花婆婆。”柳寻衣苦笑道。
闻言,汤聪、潘雨音不禁脸色一变,异口同声道:“你真要跳崖?”
常无悔同样面露异色,狐疑道:“柳寻衣,你不是在说笑吧?别以为这样就能骗取谷主同情……”
“娘亲,从这里跳下去,真的会摔死吗?”宝儿突然插话道。他遥指着浮云缭绕的无尽深渊,用稚嫩的声音,煞有介事地说道:“宝儿跳下去就不会摔死。”
“为何?”梅紫川满眼宠溺地反问道。
“娘亲,你看那些厚厚的云儿?”宝儿一脸得意地解释道,“宝儿的身体又小又轻,如果从这里掉下去,一定会被那些云儿接住。到时候,宝儿就能像故事里的神仙一样飞起来了,哈哈……”
望着宝儿天真烂漫的笑脸,梅紫川的嘴角不禁扬起一抹疼惜的笑容。
“宝儿乖,你可知那厚厚的云层之下有什么?”潘雨音温柔地说道,“那是万丈深渊,云儿能接住宝儿,但却接不住柳大哥。”
“为什么?”
“因为柳大哥太重了!”汤聪没好气地搪塞道。
宝儿小嘴一撅,辩解道:“你们怎知云儿下面是万丈深渊?有那么多云儿挡着,你们又看不见……”
宝儿无意间的一句话,却令柳寻衣的眼睛陡然一亮。
他迅速朝崖底望去,目力可见不过数丈之遥,再往下便是云雾遮眼,什么都看不到。至于云雾之下究竟还有多深?的确无人知晓。
转瞬之间,他苦思三天的难题,似乎豁然开朗,迎刃而解。
见柳寻衣面露古怪,汤聪急声道:“绝情谷主曾扔下石头,根本听不见回音,足见其深不可测,你不会真……”
“常大哥!”
柳寻衣挥手打断汤聪,转而向常无悔说道:“万一我遭逢不幸,萧谷主可否依照承诺,将答案告知汤聪和潘姑娘,由他们代我回贤王府复命?”
“这……”常无悔稍稍思量,点头道,“可以。”
柳寻衣眉头一挑,狐疑道:“你能做主?”
“我虽不能做主,但却深知谷主的性情。”常无悔道,“只要你敢从忘情崖跳下,谷主定会言而有信。”
“那好!烦请常大哥转告萧谷主,请她言出必行,至于这忘情崖……我跳便是了。”
“什么?”
柳寻衣此言一出,众人无不大惊失色。
“小子,你若摔死变成厉鬼,可不要怪宝儿童言无忌!”梅紫川冷声道。
“一人做事一人当!”柳寻衣轻笑道,“我若真死在这儿,怪不得任何人!”
常无悔难以置信地望着柳寻衣,踌躇道:“你……想清楚了?”
“生死由命,成败在天!”柳寻衣别有深意地自嘲道,“若是办不成此事,府主定会对我失望透顶,到那时……活着也无用了。”
“你……”
“汤聪、潘姑娘。”突然,柳寻衣神色一禀,正色道,“若我真遭不测,劳烦你们替我转告府主,就说我柳寻衣……对他不住……”
“门主为贤王府舍生忘死,岂会‘对不住’府主?”
对于汤聪的费解,柳寻衣只是苦笑摇头,并未作答。
“柳寻衣,你……你当真要跳?”
“天不亡我,一死难求。天若亡我,死而无憾。我柳寻衣自认无愧于心,何不放胆一试?哈哈……”
柳寻衣缓缓挺身,身形如一杆钢枪般立于崖边,神色怡然,目光坦荡。
“柳寻衣!”
“柳大哥……”
“门主不可……”
话音未落,柳寻衣却已蓦然转身,在一片惊呼声中,义无反顾地飞身一跃,眨眼融化在万丈深渊之中。
“门主!”
“柳大哥!”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汤聪和潘雨音顿觉脑中一空,下意识地飞扑至崖边,探首相望,呼天号地,泣不可仰,痛不欲生。
他们原以为这只是柳寻衣的激将法,却不料他竟真的从忘情崖纵身跳下。
只可惜,一切发生的太快,他们幡然醒悟,却是悔之晚矣。
此刻,汤聪、潘雨音叫苦不迭,嗟悔无及。梅紫川长吁短叹,惋惜不已。唯有宝儿,瞪着一双好奇的眼睛,紧紧注视着消失在云雾中的身影,眼中涌现着一抹说不出的神采。
至于常无悔,更是瞠目结舌,呆若木鸡。他愣愣地望着空荡荡的崖边,错愕道:“柳寻衣他……竟然真的跳下去了……”
“什么意思?”
汤聪愤然起身,一把揪住常无悔的衣领,瞪着一双猩红血眼,怒声道:“绝情谷主亲口说过,好人跳下去定会毫发无伤。门主行侠仗义,光明磊落,为国为民,不惜忍辱负重,如果连他都不算是好人,那这世上就他妈没好人了!倘若门主不能活着回来,贤王府必会踏平绝情谷!”
“哼!”常无悔脸色一沉,奋力甩开汤聪的钳制,怒声道,“柳寻衣异想天开,愚蠢至极!他自己跳崖,死有余辜,死不足惜,与我绝情谷何干?”
“你们想抵赖?”
“够了!”
见汤聪和常无悔水火不容,愈演愈烈,梅紫川突然冷喝一声,将二人的嚣张气焰瞬间扑灭。
“萧谷主何在?”梅紫川沉声道,“如今柳寻衣已死,花楹亦不在谷中,老身也该告辞了!”说罢,她又看向汤聪和潘雨音,催促道:“柳寻衣既已跳崖,尔等悔恨无益,不如早些带我和宝儿去贤王府见花楹!”
“可门主他……”
“你要么跳下去陪他,要么遵循柳寻衣的遗嘱,把差事办完。”梅紫川颇为不耐地训斥道,“人死不能复生,事已至此,无需多言!”
说罢,梅紫川牵着宝儿率先离开忘情崖,常无悔紧随其后。
至于汤聪和潘雨音,则是满眼绝望地深深望了一眼茫茫云雾,犹豫再三,终究神思恍惚,步伐踉跄着转身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