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来的见面,讳莫如深的谈话,看似平淡如水,毫无章法,但柳寻衣心里却隐隐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
金复羽绝不会无的放矢,他此行一定别有用心。
回到客房,廖氏兄弟迅速迎上前来,争先恐后地询问缘由。柳寻衣将心中疑云,一五一十地告知洵溱等人。他希望心思缜密的洵溱,能够抽丝剥茧,拨云见雾。
“咄咄怪事!”听罢,洵溱不禁面露踌躇,“金复羽三更半夜来找你,只为打听简仲的遗言?”
“的确如此。”柳寻衣苦笑道,“他既不报仇,亦不结交。从始至终皆心态平和,提及简仲之死,依旧风轻云淡,漫不经心,仿佛那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外人,根本不是他的义子。”
洵溱沉思道:“金复羽老奸巨猾,没那么容易露出马脚。你始终是贤王府的人,金复羽‘宁可错杀也不放过’,即便你真心投诚,他也不会相信,更不会让你染指他的秘密。由此可见,他一定在暗中酝酿着一个巨大的阴谋。哪怕简仲已死,他仍坚持宁缺毋滥,不肯轻易相信第二个人。”
“你们说……”阿保鲁吞吞吐吐地开口道,“金复羽会不会是在试探柳寻衣?”
闻言,柳寻衣和洵溱同时一怔,异口同声地反问道:“什么意思?”
“金复羽一而再、再而三地询问简仲有没有留下遗言,会不会是一种担心?”阿保鲁揣度道,“担心简仲在临死之前,将他的秘密泄露给外人?”
“言之有理!”洵溱眼前一亮,频频点头道,“你在试探他的同时,他也在试探你。如果简仲在临死前真说过什么,你多少都会露出一些破绽。金复羽天生一双慧眼,能辨识真伪,洞悉人心,你若心存诡谲,他定能一眼看穿。”
柳寻衣眉头紧锁,仔细回忆着自己与金复羽的每一句对话,缓缓点头道:“如此说来,简仲的身上……果真藏有金复羽不可告人的秘密。”
“而且这个秘密,对金复羽至关重要。”洵溱补充道,“否则金复羽断不会以身犯险,亲自找你一探究竟。”
“越是神秘,我越好奇。”柳寻衣心乱如麻,头大如斗,沉吟道,“能让金复羽如此关心的秘密,究竟会是什么呢?”
“莫非……金复羽想对付贤王府?”廖海试探道。
“金剑坞与贤王府明和暗斗,早已不是什么秘密。”柳寻衣忧心忡忡地摇头道,“我最怕金复羽的野心,远不止武林盟主那么简单。”
“你是说……”
“嘘!”不等洵溱将后面的话脱口而出,柳寻衣赶忙打断道,“当心隔墙有耳!”说罢,他话锋一转,又道:“洵溱,你猜金复羽试探我之后,下一步有何动作?”
“既是试探,无外乎两种结果。”洵溱慢条斯理地分析道,“一者,你已知晓他的秘密。二者,你对他的秘密一无所知。如果是第一种,你绝不可能活着回来。金复羽谨小慎微,为守住自己的秘密,一定不惜杀人灭口,永除后患。然而,你现在却好端端地站在我们面前。”
“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未必!”洵溱神情凝重地摇了摇头,“刚刚你们见面时,你曾试探过金复羽的口风,此事定会引起他的怀疑。”
“怀疑?”柳寻衣诧异道,“你的意思是……金复羽已经知道,我在暗中追查他和简仲的秘密?”
“捕风捉影同样需要本事。”洵溱点头道,“你能嗅到一丝风声,足以令其对你产生戒心。”
“难怪!”柳寻衣恍然大悟道,“刚才我屡次试探,金复羽却始终对我的‘投诚’视而不见,原来他早已对我心存结缔。”
廖川不解道:“既然如此,金复羽为何放门主回来?”
“金复羽十分精明,他早已把整件事的利弊得失算的一清二楚。因此,他所做的每一个决定,皆是对他最有利的。”洵溱冷笑道,“如果你知道他的秘密,今夜必死无疑。但如果你只是风闻言事,他便有更多选择的余地。冒然杀你,非但不能斩草除根,反而会引起贤王府的怀疑。对他而言,此举得不偿失。”
柳寻衣将信将疑,反问道:“难道他不怕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金复羽是何许人?岂能不知‘后患无穷’的道理?”洵溱摇头道“杀你灭口,是迟早的事。他之所以不急着动手,是因为你此行是替北贤王而来,向昆仑派要人。如果他出手杀你,非但会惹来贤王府的报复,同样在殷白眉面前也不好交代。”
“对了!昆仑派明晚在浔阳楼设宴,我打算凑个热闹。”柳寻衣正色道,“为防不测,我决定只身赴宴。你们都留在这里,万一事情有变,立刻逃离江州。”
洵溱柳眉一挑,好奇道:“见到殷白眉,你如何解释北贤王与萧芷柔的关系?”
“这……”
柳寻衣一阵语塞,继而缓缓起身,目光复杂地眺望着窗外夜空,喃喃自语道:“府主对此事三缄其口,我岂敢信口开河?殷掌门与府主多少有些交情,应该……不会逼人太甚才是。唉!”
……
金复羽离开望水客栈,犹如闲庭散步一般,在空旷寂寥的街道上徐徐前行。
不远处,一辆马车静静地停在街旁。冷依依怀抱着一袭大氅,心急如焚地站在旁边,一见金复羽,顿时眼神一变,快步迎上前去。
“坞主!”冷依依为金复羽披上大氅,担忧道,“为何不让我同行?万一……”
“我想亲眼看看,能让‘九命无归’魂归天外的柳寻衣,究竟是何方神圣。”金复羽儒雅而笑,轻声道,“去年在河西,我对他印象颇深,但一直没机会与其单独一叙。难得今日‘有缘’,正好让我一探此子的深浅。”
冷依依站在金复羽身前,一边为他系紧大氅,一边劝道:“坞主,夜风甚凉,又参杂着江水的潮气,不如先上车吧?”
“不必。”金复羽摆手笑道,“依依,难得今夜风清月明,街上清净,你陪我走走如何?”
“是。”
冷依依不敢忤逆金复羽的意思,挥手示意马车缓缓而行,尾随其后。她自己则毕恭毕敬地跟在金复羽身旁,不快不慢,脚下始终差他半步。
“坞主,柳寻衣的本事如何?”
“见面,不如闻名。”金复羽淡淡地说道,“有些胆识,但远不如传闻那般高深莫测,道行尚浅。简仲允文允武,足智多谋,却不料阴沟里翻船。他死在柳寻衣手里……不值。”
冷依依轻轻点头,又问道:“柳寻衣对我们的秘密……知晓多少?”
“眼下仍一无所知。”金复羽道,“不过,他似乎已经猜出一丝端倪,此人不能再留。”
“坞主的意思是……”冷依依挥手在自己的脖子上轻轻一划,低声道,“我今夜动手?”
“不!柳寻衣该死,但不该死在我们手里。”金复羽摇头道,“今非昔比,眼下他是洛天瑾身前的红人,不再是阿猫阿狗,说杀便杀。他的死,必会引起洛天瑾震怒,招来贤王府的疯狂报复,甚至整个武林的动荡。对于烫嘴的山芋,我们不能咬。”
冷依依诧异道:“难道一直留着他?”
“欲杀柳寻衣,我心中已有不二人选。”金复羽突然停下脚步,意味深长地说道,“我要借他的手,让柳寻衣永远消失。”
“坞主说的是……殷白眉?”
“不错!”金复羽笑道,“我费心费力,为他在江州摆下这么大的排场,他岂能无动于衷,毫无表示?明晚,昆仑派大排筵宴,柳寻衣会去浔阳楼要人,正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要借殷白眉之手除掉柳寻衣、邓长川几人,让昆仑派和贤王府彻底决裂,日后只能与我们共进退。”
“坞主英明!”冷依依叹服道,“难怪坞主要将青城、峨眉和四大世家统统请来,原来是想给殷白眉施压。”
“殷掌门是个‘体面人’。如今,昆仑派的丑闻闹的天下皆知,他只有一条路可走,便是与绝情谷争斗到底。贤王府若执意保全绝情谷,必会和昆仑派反目成仇。算起来,此事还要感谢绝情谷,若无‘偷师’一事,我又岂能轻而易举地找到机会,将昆仑派收入麾下?”金复羽的眼中精光闪动,突然话锋一转,幽幽地说道,“只不过……洛天瑾最近安静的有些反常,其中必有古怪。”
“坞主行事朝发夕至,风卷残云,纵然洛天瑾反应过来,只怕也悔之晚矣。”冷依依轻蔑道,“好比蜀中唐门,若非坞主先一步稳住唐辕,洛天瑾定会趁虚而入,离间我们与唐门的关系。”
“兵贵神速,先发制人。这句话……还是简仲告诉我的。”金复羽感慨道,“简仲一死,我心甚忧。早知如此,当初我就不该派他前往天山。他的命,远比玉龙宫值钱的多。”
“万幸简仲在临死之前没有泄密,不枉坞主对他的一番栽培。”
“当年,为让简仲替我效命,我费尽心机,上下买通,精心布置了一场满门抄斩,死里逃生的好戏。却不料,他天不假年,尚未为我大金建功立业,便已一命呜呼。”金复羽惋惜道,“有道是‘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如简仲这般万中无一的将才,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度遇到。每每念及于此,我都恨不能将柳寻衣碎尸万段,挫骨扬灰。唉!”
伴随着一声无尽的叹息,金复羽蓦然转身,抬脚朝着黑暗尽头,渐渐远去。
……
夜深人静,望水客栈。
洵溱、阿保鲁、廖氏兄弟自柳寻衣的房间鱼贯而出。
“洵溱姑娘,难道我们真要眼睁睁地看着门主一个人去送死?”廖川终于按耐不住内心的忧虑,急声问道,“我们是粗人,脑袋是榆木疙瘩,想不出解决的办法。姑娘是读书人,聪明睿智,可有良策?”
“难啊!”洵溱叹息道,“眼下,昆仑派已成金复羽的掌中之物,即便殷白眉后知后觉,只怕也于事无补。他已被金复羽赶鸭子上架,骑虎难下。局势利于敌,而不利于我。只凭殷白眉和洛府主仅存的一点交情,想反败为胜,几乎不可能。除非……出现更大的转机。”
“既然如此,我们愿与门主共存亡!”
“不急!”洵溱摆手道,“柳门主单身赴宴,和我们几人一同赴宴,对金复羽而言大同小异,皆是势单力薄,任由宰割。我对你们另有安排,尝试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或许能有一线生机。”
“什么办法?”廖氏兄弟齐声追问。
“仇人的仇人,即是朋友。”洵溱的眼中精光闪烁,凝声道,“眼下,金复羽和殷白眉已成一丘之貉。金复羽一心想对付贤王府,而殷白眉的仇人却是绝情谷。因此……我打算让你们明天前往江边,寻找绝情谷的眼线。最好能联络到绝情谷主,请她出手相助。”
“绝情谷?”廖川错愕道,“贤王府和绝情谷一向不和,我们向他们求助,会不会……自讨没趣?”
“昔日或许会,但今日一定不会。”洵溱坚信道,“如今,绝情谷已是四面楚歌,朝不保夕。他们遇到的麻烦,比我们有过之而无不及。要么联手一搏,要么玉石俱焚,除此之外,绝情谷没有第三条路可选。”
“可……”
“死马当活马医!无论如何,这是目前我能想到的唯一办法。”
“他妈的!反正横竖都是一死,我们兄弟明日便厚着脸皮去江边找人。”
对策已定,但洵溱的眉宇间却始终萦绕着一股阴郁之气。
她心如明镜,与绝情谷联手乃是一招险棋。稍有不慎便会赔了夫人又折兵,非但救不出人质,而且还会让贤王府背上与异教勾结的恶名。
但事到如今,她已顾不了太多,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当满心疲惫的洵溱回到自己的房间时,突然发现原本空无一物的桌上,不知何时?竟多出一张字条。
见状,洵溱顿时心生戒备。她目光谨慎地在房中环顾一圈,确认四下无人后,方才缓步上前。
字条无名无姓,仅有八个龙飞凤舞的飘逸大字。
“南来之客,截之见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