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元乃皇亲国戚,虽官拜二品天机侯,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虚差,只统领一个连衙门都算不上的东府武阁,除此之外,再无半点实权。
在真正能左右国家大事的朝堂上,赵元根本没有立足之地。
因此,当初洛天瑾和沈东善密会时,称其为培养武官的“教头”,倒也十分贴切。
二品“教头”,手中的权力却连地方知县都不如。
毕竟,知县身为父母官,执掌一县百姓的生死。而赵元身为天机侯,权力仅限于天机阁内,除十大少保和金刀校尉之外,赵元再无权调度其他人。
至于其他官员对他的礼让,大都出于对其皇亲国戚身份的尊敬,以及“二品”官衔的敬畏,前者不敢蔑视皇族,后者不敢僭越官制。
赵元在天机侯的位置几乎耗费半生,任他如何恪尽职守,鞠躬尽瘁,却始终无法得到皇上的器重。
即便如此,赵元仍胸怀大志,视大宋兴亡为己任,幻想着终有一天自己的才能会得到皇上垂青,到时必能鱼跃龙门,一飞冲天,于皇宫金殿内找到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
这些年,赵元从不肯放过任何一个立功的机会。换言之,他从不肯放过任何一个表现的机会。
无奈,天机阁隶属东府,尽办一些见不得光的秘密差事,纵使深受丞相赞许,亦无机会在皇上面前邀功。
如今,幸得丞相抬爱,在皇上面前极力举荐,方才得到招抚钦差的重任。对赵元而言,无疑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遇。
为此,他已足足等待几十年。
正因如此,赵元此行洛阳,势必要替皇上解决天大的麻烦,立下不世之功。如果错失良机,无功而返,也许他这辈子将再无出头之日。
再加上事关大宋生死,天下安危,赵元更不可能临阵退缩。
缘由于此,赵元才会无视柳寻衣的担忧,不顾一切的坚持到底。
实则,赵元的心里又何尝不忐忑?不忧虑?只不过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故而只能故作镇定,强颜欢笑罢了。
当五味陈杂的柳寻衣悻悻离开丹枫园后,赵元吩咐秦卫、仇寒先行退下,自己单独留在湖心亭静思。
夜色渐深,寒风习习,湖心亭内只剩赵元一人。
此时,他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瘫坐在桌旁,面色疲惫,眼神惆怅。与刚刚蹇视高步,特立独行的“天机侯”简直判若两人。
天上月光朦胧,亭中烛火摇曳,水下漆黑一片,四周静谧无声。
不知不觉间,湖面上泛起一缕薄雾,遮住赵元的双眼,令四周的湖岸渐渐变的若隐若现,缥缈不清。
这一刻,赵元仿佛置身于无人仙境一般,不必再做任何伪装,故而身体和心灵皆得到极大的舒缓与放松。
“呼!”
突然,一阵疾风自湖面袭来,冬日的寒意夹杂着湖水的潮气,瞬间将桌上的烛火湮灭,令湖心亭陷入一片昏暗。
这阵突如其来的邪风阴森刺骨,令赵元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颤,下意识地将身上的大氅裹紧几分。
当赵元将熄灭的烛台重新点亮时,一道漆黑如墨,挺拔如枪的身影,赫然出现在湖心亭中。
察觉到不速之客,赵元眼神骤变,匆忙侧目观瞧,但见那人使出一招移形换影,如鬼魅般掠至赵元面前。
“什么人?”
在发出一声冷喝的同时,赵元从石凳上凭空而起,暴退三尺,与黑衣人迎面而站,呈对峙之势。
“赵大人不必惊慌,在下专程拜会,并无恶意。”
言罢,黑衣人缓缓抬头,烛火映射下,露出一张戴着金色面具的诡异脸庞。
赵元眉头一皱,迟疑道:“你是何人?”
“在下龙象山圣主,云追月!”云追月从容应答,只是他的声音干瘪刺耳,令人听了极不舒服,“赵大人应该听说过我。”
对于云追月的名字,赵元当然有所耳闻。他不仅知道云追月是龙象山的圣主,还知道云追月和洛天瑾、萧芷柔之间有一段错综复杂的感情纠葛。
“云圣主?”
见云追月举止淡定,并无出手之意,赵元渐渐放下心中的戒备,狐疑道:“本侯与你素不相识,不知尊驾有何贵干?”
“你我虽素昧平生,但眼下却有一个共同的敌人。”云追月喜怒不形于色,淡然道,“洛天瑾密谋造反,你身为朝廷钦差,自然不会容他。而我,同样想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嘶!”
洛天瑾密谋造反,此乃天大的机密,赵元从未向外人提起,眼下云追月竟然脱口而出,赵元又岂能不惊?
惊讶之余,赵元的心中又冒出一个念头:眼前之人或许不是真正的云追月,而是洛天瑾派来试探自己的奸细。
心念及此,赵元不禁眉头一挑,不动声色地反问道:“阁下如何知道洛天瑾密谋造反?此事可大可小,如无真凭实据,本侯劝阁下千万不要信口雌黄,以免……引火烧身。”
“赵大人何必明知故问?”云追月蔑笑道,“你刚刚已见过柳寻衣,想必对他的表现十分失望。”
“嘶!”
只此一言,赵元的心脏登时一抽,全身的血瞬间凉了一半。霎时间,汗毛倒立,头皮发麻,脸上的表情更是说不出的惊恐。
云追月的弦外之音,俨然是对赵元和柳寻衣的关系心知肚明。
“你说什么?”赵元目光如炬,死死盯着处变不惊的云追月,语气平淡的不参杂一丝感情,“本侯不明白你的意思。”
“刚刚才劝大人不要明知故问,为何现在又要揣着明白装糊涂?”云追月扯着嘶哑的嗓音干笑道,“柳寻衣是朝廷安插进贤王府的内应,难道此事还需要云某提醒大人吗?”
“胡说八道,简直是无稽之谈……”
“赵大人不相信我,也应该相信你收到的那封密信。”云追月不以为意地摆手道,“若非在下派人将密信送至大人床头,大人又如何知晓洛天瑾与少秦王密谋造反的消息?”
“嘶!”
此言一出,赵元猛吸一口凉气。
此时,他已在心中暗暗笃定,眼前之人或许不是货真价实的云追月,但他一定不是洛天瑾派来的奸细。
“你派人送信?”赵元并不急于求证云追月的身份,而是不露痕迹地反问道,“如此说来,原本送信的人……在你手里?”
“大人想问雁不归的下落,大可直言不讳,何必绕圈子?”云追月道,“这几天,大人一直在打探雁不归的行踪,想必……是受凌潇潇所托无疑。”
云追月的开诚布公,令赵元大感意外,他将信将疑地上下打量着云追月,试探道:“没想到云圣主竟然知道这么多秘密?”
“赵大人是怀疑我的身份,还是怀疑我的用心?”云追月反问道。
“都怀疑。”赵元别有深意地说道,“不过你既然知道我和凌潇潇之间的秘密,又知道雁不归的下落,想来应该是云追月不假。相比于你的身份,我现在更怀疑你的用心。”
“此言何意?”
“刚刚你说我们有共同的敌人,究竟是什么意思?”赵元故作茫然,“难道你也想置洛天瑾于死地?”
“赵大人何许人也?想必云某和洛天瑾的恩恩怨怨,你早已烂熟于心,又何必反过来试探我?”云追月笑道,“我的用心很简单,便是除掉洛天瑾。”
“你想借刀杀人?”
“如果是借刀杀人,我大可躲在暗处静观其变,又何必跑到这里向大人毛遂自荐?”
“这……”赵元沉吟道,“本侯不明白你的意思……”
“赵大人应该清楚洛天瑾的实力,你只依靠凌潇潇和柳寻衣,恐怕难以成事。”云追月胸有成竹地说道,“而我,可以在必要时助大人一臂之力。毕竟,多一个人帮忙,便多一分胜算。”
“同样,多一人知道我们的计划,便多一分凶险。”赵元摇头道,“想让本侯相信你,你必须告诉我实话。为何帮我?”
“不是帮你,而是担心你杀不死洛天瑾。”云追月毫不避讳自己的言辞,“我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杀死洛天瑾。至于谁来动手,我并不关心。”
闻言,赵元与云追月四目相对,似是在相互试探对方的底细。
“云圣主与洛天瑾的恩怨,本侯倒是略知一二。”终于,赵元脸色一缓,率先打破沉默,“你想置洛天瑾于死地,本侯能理解。但本侯更想知道,云圣主究竟想从中得到什么?”
“不是得到,是夺回!”云追月冷声道,“夺回本该属于我,却被洛天瑾抢走的一切。”
“我明白了!”赵元轻轻点头,而后端起一杯茶递到云追月面前,淡笑道,“既然你我目标相同,自是可以联手。今夜,本侯以茶代酒,代表皇上和朝廷向云圣主略表感激之情。待事成之后,本侯定上奏朝廷,对云圣主和龙象山弟子重重封赏。”
“如此,云某先谢过大人。”
“对了!”赵元神情一禀,思虑道,“雁不归是凌潇潇的亲信,既然现在大家同坐一条船,那……”
“放心,雁不归性命无虞。”云追月打断道,“但现在,我却不能放她回去。”
“为何?”
“凌潇潇一心想置萧芷柔于死地,请大人替我转告凌潇潇,让她休要打萧芷柔的主意,如若不然,别怪我翻脸无情。”云追月幽幽地说道,“萧芷柔和腾族长受邀前来,不久后抵达洛阳城。这里是贤王府的地盘,凌潇潇在此如鱼得水,我担心她会对萧芷柔不利。因此,我想以雁不归为质,待萧芷柔平安离去后,我自会放她回去。”
“云圣主有所不知,凌潇潇如今已被洛天瑾软禁在贤王府内,纵使她有心加害萧谷主,只怕也没有那个本事……”
“看来赵大人的消息不太灵通。”云追月嗤笑道,“武当弟子已于今日傍晚抵达洛阳城,洛天瑾为顾全武当派的颜面,岂敢再明目张胆地软禁凌潇潇?如我所料不错,明日一早,凌潇潇便能大摇大摆地出现在市集上,无非身后多几名贤王府的‘尾巴’罢了。赵大人是聪明人,既然知道我们同坐一条船,便应该懂得首尾相顾的道理。若一头沉、一头轻,势必翻船不可。”
“你……”
“大人不必心急,你可以慢慢考虑。洛阳城郊有一片乱葬岗,如果大人相信我,随时可以来乱葬岗找我。今日天色已晚,在下先行告辞。”
言罢,云追月留给赵元一个讳莫如深的诡笑,转而将茶杯掷于桌上,飞身消失于茫茫夜雾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