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府外十余里,有一片肥沃辽阔的水草地。
平日,段天鸿替蒙古人饲养的军马会分批牵到这里放牧。日上三竿而来,日头西斜而归,日复一日,多年未变。
每当夜幕降临,草原陷入一片沉寂,除月光洒洒、水波荡荡、青草摇摇之外,别无他景。
当然,与之相配的声音亦只有清风梳梳,溪流潺潺与夏虫鸣鸣。
草原上“荒无人烟”的夜,仿佛大地为床天为被,将除人以外的一切尽数包容。
夜静更阑,月白风清,抬眼可观繁星如斗,俯首可触芳草如茵。
此刻,一匹马儿无所事事地徘徊在溪畔,不时饮几口清冽的溪水,亦或嚼几根肥美的水草,悠然惬意,不亦乐乎。
不远处,一道身披黑氅,头戴斗笠的削瘦人影静静地坐在草丘上,半仰着脑袋,一双深邃的眸子忽明忽暗,双瞳中映出漫天星河,似乎正望得出神。
他的嘴里叼着一根弯长的水草,身旁插着一柄笔直的宝剑。
“驾!”
“哒哒哒……”
突然,一声吆喝划破夜空。紧接着,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人一骑朝溪畔飞奔而来。
似乎被突如其来的动静打破沉思,草丘上的人缓缓转头,洁白如玉的月光下,渐渐露出柳寻衣那张轮廓分明的俊朗面容。
“吁!”
“哈哈,寻衣,老子来了!”
行至溪畔,来人匆匆勒紧缰绳,未等马儿站稳,他已飞身而起,一道臃肿的身影宛若一条迅捷的灵狐自夜空一闪而过,双脚自层层青草上连踏数步,却未压弯分毫,眨眼掠至草丘上。
“秦兄!”
望着秦苦热情洋溢的笑脸,柳寻衣的眼中布满激动之意,迅速迎上前去。
“多日未见,老子想死你了!”
未等柳寻衣开口寒暄,手舞足蹈的秦卫骤然张开双臂,给猝不及防的柳寻衣一个大大的熊抱。
“老子带来两坛好酒,今夜你我不醉不归!”
感受着秦苦发自肺腑的热情,柳寻衣忽觉心中一暖,反手抱住秦苦,应和道:“好!今夜你我定要喝个痛快。”
“让我看看,伤势恢复的如何?”
言罢,秦苦不由分说地抓住柳寻衣的肩膀,将他上上下下、前前后后细细打量一遍。
“秦兄,蔚州客栈之事,多谢你舍命相救……”
“欸!自家兄弟不说外话。”秦苦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忽而眉头一挑,揶揄道,“怎么?当上大官就嫌弃我这个贫贱的兄弟了?昔日的你在我面前可从不说这些‘官话’。”
“当然不是!”柳寻衣面露慌乱,连忙解释,“其实我……”
“看把你吓的,我说笑而已。”
言至于此,秦苦不顾一脸愕然的柳寻衣,径自朝马儿走去。不一会儿,他怀抱着两大坛美酒快步而来,招呼柳寻衣席地而坐,一边拆着酒封一边言之凿凿地说道:“穷也好、富也好、官也好、贼也好,天下什么都能变,唯独你我的交情……永远不会变。”
言罢,秦苦将一坛醇香馥郁的烈酒递到柳寻衣面前,戏谑道:“千言万语也抵不过美酒一坛。自家兄弟不必解释什么,一切尽在酒中。”
“此言说的痛切!”
柳寻衣的心中既愧疚又感动,伸手接过酒坛,与秦苦相视一笑,“咕咚咕咚”猛灌数口,二人大呼痛快。
“这件事有没有给你和秦家带来麻烦?”烈酒下肚,柳寻衣忽觉精神亢奋,故而出言不再避讳,“陆庭湘没能杀我,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放心!在我的地盘,岂能让他先发制人?”秦苦坏笑道,“实话告诉你,那晚从蔚州客栈一出来,我立刻放出消息,将陆庭湘串通秦大的丑事添油加醋地公之于众,令各路人马对他们恨的咬牙切齿,没空在我面前鸡蛋里挑骨头。”
“此事我也听说一二,只是武当……”
“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其实我一开始对你的行踪真的毫不知情。”秦苦打断道,“那天我能及时赶到蔚州客栈,算是郑松仁的功劳。虽然清风因为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无视他,看我很不顺眼,但他看金复羽和陆庭湘更不顺眼。因此,他派郑松仁找我密谈,意图联手取你性命,老子当然不干。但为顾全大局,我没有直言拒绝,而是模棱两可的吊着他。有趣的是,这次见面让我察觉到秦大和司空竹在暗中眉来眼去,后来又从秦虎、秦豹的嘴里逼问出你的下落。”
“原来如此。”
“一回到西京,我马上去找郑松仁,将蔚州客栈发生的事挑挑拣拣告诉他。”秦苦调侃道,“当他知道你根本不在西京府时,脸色那叫一个难看……眼睛恨不能喷出火来。”
“你对外宣称自己和武当联手,郑松仁……没有找你麻烦?”
“一开始,他确实不痛快,好几次差点忍不住对我破口大骂。”秦苦津津有味地回忆着当时的场景,“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郑松仁再生气,架不住老子态度好。我一再强调自己也被秦大他们蒙在鼓里,一个劲儿的赔礼道歉。”
“这……”
“无所谓!”秦苦知道柳寻衣的顾虑,嬉皮笑脸道,“只要能解决这件事,奉承几句好话根本不算什么。细细想来,我真该好好感谢金复羽和陆庭湘,要不是他们联手唱一台大戏,清风八成不会向我示好,说不定哪天就会‘兵临城下’,拿我的人头替自己立威。眼下经此一闹,武当非但不再找我麻烦,反而不计前嫌地主动拉拢,让我莫名其妙地逃过一劫,你说算不算因祸得福?”
“当然算!”柳寻衣忍俊不禁,连连拍手叫绝,“你堂而皇之地宣扬自己和武当联手,清风却迟迟不肯站出来解释,足以表明他对你有拉拢之心。”
经过秦苦的一番解释,柳寻衣终于明白秦家化险为夷和武当三缄其口的真正原因。与此同时,他也为秦家的安然无恙而暗松一口气,高高悬起的心此刻终于落地。
“秦兄,‘秦氏三杰’你又如何处置?”柳寻衣话锋一转,好奇道,“你们终归是一家人……”
“他们三个被我鞭打一顿,然后吊在府门外示众三天三夜,现在还没下来。”
见秦苦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似乎被吊在府外示众的人不是他的亲叔伯,而是三个毫不相干的外人。
“这……”出人意料的答案,令柳寻衣不禁一阵语塞。
“我是在救他们!”秦苦小眼一瞪,信誓旦旦道,“如果我不狠狠惩罚他们,一者无法在府中立威,日后这种卖主求荣的丑事肯定会接二连三的出现。二者无法向被他们蒙骗的各路人马交代,万一人家报复起来,倒霉的可不是他们三个,而是整个秦家。”
“此言倒也不假。”柳寻衣沉吟片刻,忽然展颜一笑,钦佩道,“秦兄,看你平日不拘小节,却不料心思竟如此细腻。依我之见,你不仅武功不弱于陆庭湘,心机更是与他不遑多让。”
“这……”秦苦眉头一皱,故作不悦,“你莫不是在骂我诡计多端?”
“当然不是!”柳寻衣感慨道,“行走江湖,岂能太单纯?”
“单纯是要丧命的!”
柳寻衣似乎十分认同秦苦的见解,若有所思地连连点头,从而抱起酒坛再灌几口。
“对了,我见过洵溱。”秦苦没来由地说道,“她让我安排他们出关。”
“洵溱?”
一提起洵溱,往事一幕幕情难自已地浮现在脑海,令柳寻衣的心情再度变的阴郁几分。
“府主出事后……想必少秦王也打消了图谋中原的念头。”
秦苦纠正道:“少秦王志在复国,纵使没有洛府主相助,他也会另谋他法,断不会就此放弃。”
“唉!”柳寻衣的口中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随之抬眼看向笑容可掬的秦苦,迟疑半晌,方才鼓足勇气,吞吞吐吐道,“秦兄,难道你……不想问问洛府主的事?”
闻言,秦苦不禁一愣,静静注视着柳寻衣,久久没有开口。
“秦兄,你……”
“洛府主……是不是你杀的?”
面对秦苦的直言不讳,柳寻衣的心头骤然一紧,沉吟片刻,从而神情坚定地缓缓摇头。
“我早就知道!”
虽然秦苦表现出一副早有预料的镇定模样,但柳寻衣却能从他听似随意的语气中,感受到一抹如释重负的轻松。
“你不想问问……”
“与我何干?”秦苦反问道,“知道的越多越麻烦,难道不是吗?”
面对秦苦的坦荡,柳寻衣心生一丝犹豫,却又很快释然。
“寻衣,其实京北大营距秦府近在咫尺,但我却只能在这里请你喝酒……”
“自家兄弟不说外话!”柳寻衣满不在乎地笑道,“在蔚州客栈我们不便叙旧,待我启程北上,不知又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能与你重逢。因此,今夜能与你相见已是求之不得,又岂会在意那些小事?”
“你们打算何日启程?”
“等公主的病情稍缓一些。”一想起赵馨的病,柳寻衣的心头再度笼罩一层阴霾,苦涩道,“说来也怪,我们大大小小的郎中找过不少,可公主的病一直起起伏伏,不见痊愈。”
“秦府倒是有几位精通医术的郎中,明早我让他们去京北大营……”
“不可!”秦苦话未说完,柳寻衣匆忙打断,“秦家好不容易和我撇清关系,值此关键时刻断不能被人抓住把柄。公主的病不会危及性命,养歇几日定能有所好转,大不了……晚几天启程就是。”
“这……”
“公主吉人自有天相,秦兄不必担心。你我兄弟下次喝酒不知等到何时?不必烦忧太多,但求今朝有酒今朝醉!”
“好一个‘今朝有酒今朝醉’!来,喝酒!”
秦苦摒弃心中杂念,与柳寻衣相视大笑。
今夜,二人与天地风月、青川溪流、草原骏马为伴,一叙昔日之旧事,抒发故人之豪情。
……